沈自清沒再言語,熄燈前熟練地給我掖了掖被子。
之後的幾日,沈自清早出晚歸,身上依舊帶著淡淡的梔子花香,也依舊體貼似水。
他命李媽給我做了一道又一道我愛吃的菜,我卻難以下咽。
飯桌上,兒子孫子都好聲好氣地哄我吃飯,都說要我消消氣,要我不要再生沈自清的氣。
他們極力勸我,卻沒人在乎我生氣的原因。似乎沈自清心中有一個有夫之婦隻是個無關緊要的小事。
我凝視著兩個兒子的臉,他們年幼時也是說過要是他們的父親愛上了別的女人,一定要替我出氣的。
可如今,他們也有了各自的妾室,便也覺得這很正常了。
夜裏我反反複複回憶我和沈自清成親以來的這些年。
我自以為同他也算日久生情。
成親時,他尚是一個青澀的書生。
我那縣令父親見他才學不凡,將我下嫁給他。
對於這樁父母之命的婚姻,我本不抱著什麼希望。
隻盼他能敬我重我,待我以禮。
他榜上題名後,我本也不指望他有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
就像我父親,他敬重我母親,家裏卻也有兩個姨娘。
可成親數十年,沈自清不曾提起過一次納妾之事,他說他要以副相為榜樣,一心一意隻待我一人好。
於是我沉淪了,我自以為尋到了天下第一待我好的男人。
我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全部的好都給了他。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樣的好男人會在心中另有他人。
哄了我五日後,沈自清忍不住了:「阿蓉,你還要生氣到什麼時候!脾氣發一發也就過了吧!」
阿蓉,好陌生的稱呼,我已經好久沒聽過了。
遙遠的記憶告訴我,這是初成親那幾年的事兒了。
我淡淡看向他的眼睛,那眼睛深邃,帶著無數我看不懂的謀算:「夫君,你既有你的心上人,又何必日日偷偷苟且,不如娶了她。她雖已成親,但以夫君的手段,想娶她人妻做妾,並非什麼難事。」
沈自清平靜的麵上終是發了瘋態:「瘋子!你真是個瘋子。」
他摔門而去,不知去向。
兒孫把我圍住,說我說話太過難聽,傷了他們父親祖父的心。
「母親你這麼說,不是要毀了父親一生清譽嗎?」
「母親父親好不容易安享晚年,你怎能如此說他?」
「祖母,祖父官場打拚這些年不容易,也一向敬重祖母,祖母說的話實在過重了。」
他們都心疼沈自清,沒有一人想要覺察我心中的苦楚。
我安靜地聽著他們講,抬眼看到了雲遮月,平靜道:「夜深了,冬梅,我要安歇了。」
2
沈自清連著幾日不曾歸家,飯桌上兒孫們不停地念叨著我的錯處。
我聽得心煩,每日吃得越發漸少。
心情鬱悶之下,我又想起了書中各地美景,還有京城貴婦同我說的各地人文。
深夜裏,我數了些銀錢,留了一封信件,讓冬梅打包了行李,帶著她出了遠門。
出門時我放輕了腳步,兒孫都睡得安詳,沒人發現我這個老嫗。
我去了江南,看到無數美景,品嘗了各色佳肴,也看到了各色各樣的人。
我在江南見到了一位老友——韶陽郡主。
郡主年已半百,卻始終未有婚嫁。
我尚在京中時,聽到無數貴女私下裏對她的奚落。
彼時,京中隻有副相夫人與我同她交好。
作為好友,我同她言講我所聽所見。
她卻是毫不在意,隻說:「若沒有遇到一個真心實意待我好的人,我一輩子不嫁也罷。嘴長在她們身上,任由她們說去。」
「她們一個個當著正頭夫人,看著自己夫君妾室成群,哪裏如我自在逍遙,我沒那麼多煩悶氣跟這些可憐人生。」
當時我以為她是笑談,如今看來她確是真要一生不嫁。
見到我時,她極為熱情地邀請我去府上做客。
她說她這些年遊曆山川,如今五十還能騎馬射箭,覺得自己老當益壯,相信自己還能再活個十年二十年的。
在郡主府內,她向我展示了她遊曆各處所購的各色物件,每一件都有它獨有的故事。
閑談時,她言:「無論如何,自己活得快活才永遠是最重要的。」
告別韶陽郡主,我心下有了打算。
我向往她的自在,也想像她一樣擁有自己的生活。
再回家時,我家中已亂成一團。
沈自清雙眼通紅,看到我回來,著急地衝了上來。
「夫人,你讓我好找!」
大兒子埋怨我:「母親,你多大年紀了,怎麼能自己跑出去遊玩呢?一大把年紀折騰什麼?」
二兒子指責我:「母親啊母親,你看看你出門幾日,我們都急成什麼樣了,這麼大人了,還不讓人放心。」
孫子舉著我留下的信:「祖母,你也......太不在意這個家了。」
我沒理會他們,徑直走向沈自清。
「我們和離吧,我不能接受我的丈夫心中有人,和你相處也隻會讓我難受。」
郡主的快活感染到了我,我覺得自己也該追求和她一樣的生活。
她敢在這樣的世俗中一生不嫁,我自也該為自己做些什麼。
沈自清愣愣地看著,兒孫也愣住了神。
我心知他們還在緩解自己的震驚,默默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回了屋子。
我將房門一關,上了門閂。
沈自清叩了幾次門叫了幾聲阿蓉後,再沒了動靜,想來是去客房安歇了。
3
清早起來時,我打開房門,見到了一個客人。
胡芸娘佇立在我的房門前,像是等了許久。
見到我出來,她忙著向前,撲通一下跪在我麵前:「夫人,都是我的錯,你要打我要罵我都行,別和清哥置氣。」
「我就是個上不得台麵的村婦,莽撞地惹惱了夫人不要緊,萬不要傷了夫人和清哥的感情。」
說著,她用巴掌一下一下扇著自己的臉,一聲響過一聲。
胡芸娘的舉動常人見了許會無措、許會心疼。
可我也是在京城各家見過世麵的,這種低劣的手段,也是見過無數的。
比起我見過的醃臢事情,胡芸娘的手段實在低劣。
我懶得與她周旋,直擊其目的:
「你想將我架在火上烤,讓沈自清心疼你如此年邁還要向我賠禮道歉。最後你再可憐兮兮地說上幾句都是你的錯,好叫沈自清厭惡我?」
胡芸娘停下了打自己的動作:「夫人怎能如此看我?我不過個貧賤的、不小心惹了夫人生氣的婦人,隻盼著夫人消氣,和清哥重修舊好。」
我聳聳肩:「那你跪著吧,你確實惹了我,多跪會兒,我氣沒消呢。」
我從她身旁跨過,對於趕來的沈自清和兒孫麵上的一片陰霾全當看不見。
沈自清指責我:「夫人,芸娘她年紀已大,你怎麼能讓她長跪著。」
我哦了一聲,沒做理會,將寫好的和離書抽出,放在沈自清和兒孫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