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藍聽不懂「嫁人」是什麼意思,疑惑地用他的唇瓣碰了碰我的掌心。
「嫁人就是,兩個人,一男一女,從今往後都要一直生活在一起,直到對方死去。」
我拂過他的扇羽般的眼睫,認真解釋道:
「就像我和你在咱們的茅屋裏一樣,不過我不住那兒了,我得住別人家去。」
他應該是明白了,尖銳的牙齒不受控製地探了出來。
阿藍很生氣。
他的那雙巨大的魚尾高高揚起又落下,將幾塊堅硬的礁石砸得粉碎,濺起的海水全都灌進了我的衣襟裏,濕冷地黏在身上。
我不知是安撫他還是慰藉自己,忙道:
「女子大多都會尋一位男子與其共度一生,成婚生子,繁衍後代,海裏的魚兒到了季節不也會甩籽嗎?」
所以這很正常。
阿藍沉默地浮在海裏,忽然用力撐起半個身子,就像人類一樣,用尾巴坐在了岸上。
他的耳鰭翕動,銀色的豎瞳變成了深海的顏色,藍到發黑。
世界忽然旋轉起來,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
我向他伸出手,想要穩住顛倒的身體,卻無力地栽倒在他的冰冷濕漉的胸膛上。
徹底失去意識前,我好像感到周圍都是海水。
阿藍居然將我帶入了深海。
6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身體異常疲憊。
夢中,我穿上了喜服,正要拜堂。
夫婿的臉先是季公子,等我再一眨眼又換了一個人。
銀色的眼睛,銀色的頭發。
阿藍用我從未聽過的聲音喚我。
他喚我「柒柒」。
又稱我為他的「新娘」。
最後他親吻了我,用溫柔而深情的語氣懇求我。
「柒柒,再等我一會兒好嗎?」
我猛地睜開眼,急促地喘息著。
有種再不醒來,就再也醒不來的寒意。
奇怪的是,我不在海裏,也沒有被淹死。
而是穿著喜袍,完好無損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我穿好鞋襪,往村子裏走去。
路上我遇見了經常給我送雞蛋的袁二娘。
我像往常一樣和她問好。
她卻怨恨地看著我,朝我吐了一口唾沫,像是看到了什麼不祥之物。
不僅她如此。
村裏的所有人都帶著一種名為厭惡和懼怕的眼神看著我,然後繞道走開。
我注意到村子裏到處掛著白布條,害怕極了,連忙跑去了村子家。
村長說,昨夜發了很大的海嘯,遠出捕魚的漁民們沒一個活著回來。
此時正是魚兒肥美的日子,幾乎所有的壯丁都跟著出海了
袁二娘的丈夫也是其中一位。
村長用渾濁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讓我渾身都止不住顫抖的話。
他說。
「季公子也失蹤了。」
7
婚禮的前夜,新娘一夜未歸,新郎憑空消失。
凶猛的海嘯帶走了無數的生命。
更可怕的是,無論在哪我都找不到阿藍。
季縣令將我綁了起來,用蘸了鹽水的鞭子抽打我,逼問我將他的兒子拐去了哪裏。
喉嚨裏全是鐵鏽味,身上也痛得可怕。
可我始終給不出一個回答。
「你們將她打死了也沒有用的。」
我抬起被冷汗浸潤的頭,發現麵前突然站了個人。
是村裏之前請的那位黃袍道士。
他身後有一架轎子,看不清裏麵的人。
道士從腰間掏出一塊金子做的令牌。
周圍頓時齊刷刷跪了一片。
季縣令也哆嗦著跪拜下來。
「真正帶來災禍的,不是這位小娘子,而是它。」
他的手指撚著一顆圓潤透亮的珍珠。
那是阿藍的眼淚。
「小娘子,你好好說,你從哪裏弄來這個的?」
道士把那顆珠子舉到我眼前。
「好好回話,大人重重有賞。」
阿藍。
我闔上眼,虛弱不堪。
「是我隨手撿的。」
道士聞此,回頭望了一眼轎子,連說了三聲好。
「那妖物會在自己的所有物上做標記,用以警示。」
他高聲道:「既如此,便脫了這妖女的衣物,若是那妖道與她有關,即刻見分曉。」
話落,道士拔出劍就要將我衣物斬碎。
「等等。」
轎子裏,那人影開了口。
「把她送入我府中,我要親自審她。」
昏死前,我極力地想看清轎中人究竟是誰,卻徒勞無功。
這轎中人。
為何與夢中阿藍的聲音。
一模一樣。
8
混沌的夢境裏,我一直都住在深海。
阿藍一直陪伴著我。
我想遊遠點,身體卻沉重得像是拴著鐵製鐐銬。
耳邊嘈雜的聲音越來越響亮,我捂出一身冷汗,竟是驚醒過來。
「你昏睡了整整三日有餘。」
床沿邊坐著位公子,見我醒了,便喚了下人去備一盆水給我擦擦身子。
他轉過頭來,我瞧了個仔細。
姣好容顏,麵如冠玉。
他兀自替我捏緊被角,同兄長般體貼關懷。
我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後腦就和被悶棍敲了一頓似的隱隱作痛。
不僅是因為他的聲音和阿藍一樣。
還有對他這張從未見過的臉感到熟絡的恐慌。
太多雜亂無章的思緒如潮,一時之間我隻能撐住頭喘息。
他半摟住我,輕拍我的後背安撫著。
「你傷口還未痊愈,忘了什麼之後慢慢想也不遲。」
我不解,下意識回問。
「......我忘了什麼?」
見我狀態好轉卻仍舊一副癡愣傻樣,他食指微弓,敲了我的腦門。
我結結實實吃了一個栗子。
「傻妹妹,你忘了你的兄長。」
他隱隱透出些無可奈何。
此時我的心不亞於被丟在寒冬臘月的水缸裏浸泡過。
清醒的同時帶著冰冷刺骨的震撼。
他說他叫阮離,我叫阮柒,是他同父異母年少走失的妹妹。
家中本以為我早就身亡,卻不料就在剛才他認出了我。
阮離的手穿過我垂落的發絲,溫熱的手指摩挲著我的耳根處。
「這裏,」他眯著眼,語速緩慢,「曾經被縫合過,所以我才能一眼就知道是你。」
他說的是我耳後一道赤紅凸起的印子。
原來這是縫合恢複的樣子嗎?
我還想再多問幾句,他卻什麼也不肯透露了,隻道我修養完後自會全部告知我。
說罷,他衣袖一擺,大步流星離去。
門一開,從蜂擁而至的侍女的縫隙裏,我瞥見了無數穿著盔甲的府兵站得整整齊齊。
不知是保護還是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