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我的少年郎死在了戰場上。
從此天人永隔常相憶,步盡餘生為相逢。
(一)
十六歲那年,我的少年郎死在了戰場上。
我看著那金絲銀線繡了一半的嫁衣,恍惚間成了他槍杆上舞動的紅纓,又成了他身下汩汩而出的鮮血。
在一片豔麗的紅裏,我仿佛又看見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俯身割了我一縷秀發藏於胸口,要我等他。
當時我怎麼回答的呢,我說【好,常盼常念,靜待汝歸。】
騙子,我等了你那麼久,你怎麼不回來了。
不過我還是去接你了,那天的天氣很好,我早在春風樓上定了個最好的位置。
軍隊浩浩湯湯地自成華街而過,我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每一個人,他們都是你並肩作戰的夥伴,他們身上一定有關於你的故事,不過步履匆匆,隻讀出了英雄豪壯。
兩旁夾道的百姓肅穆地站著,他們也是來迎你的靈柩的,幫你看過來啦,好幾個漂亮的小娘子,你要是活著,不知要收多少手絹香包。
可惜呀,你隔著厚厚的棺槨看不到她們,也看不到我。
阿爹阿娘不許我來將軍府,她說我心裏念著舊人,往後沒有好人家願意上門提親了。
我求了大哥給我打掩護,他紅著眼眶,不知是心疼你還是心疼我。
西街連排的酒樓歌舞升平,到處是歡飲達旦的士兵貴人。
東街的將軍府則顯得孤寂多了,不過我告訴你哦,聖上追封了你為驃騎將軍,你是大乾第一位如此年輕的驃騎將軍呢,還差一月便是弱冠之齡了,也不知道等等。
聽說北冥大軍打到了城牆下,再多半日便能攻下折幽關,而後一路南下直取京都,你不要命地往主帥那裏打。
你真的很自負,還當在京都馬場上搶彩球呢。
真是個傻子,搶到彩球了,命也真沒了。
來吊唁你的人也有很多,比你搶到彩球時的恭賀聲多多了,每個人都麵上戚戚。
秦相府裏的二公子和齊將軍家的小公子一行人也來了,你還記得嗎?往日他們總要找你麻煩,次次被你教訓,總不長記性。
今日倒是乖覺,上香拜禮,收起了那副討厭的嘴臉。
他們說,其實他們很敬佩你,但是又怕你瞧不上他們,所以才總以這種方式引起你的注意。
真幼稚,楚映啊,你好像在那裏他們心裏種下了一些不得了的東西,來日這群少年也會綻放不一樣的風采。
我混在這些人裏麵並不起眼,好想打開看看你,又怕打開看到你。
唉,疼不疼啊楚映。
許是站的久了,上台階時腿一軟,夫人扶住了我,她低聲說:【回去吧,好孩子,是映兒無福。】
你看,夫人還是一如既往地疼我。
手裏的東西粗糲糲地磨著掌心,是夫人塞給我的,我沒敢看,攥著它出了將軍府,又攥著它從後門進了院子。
刻意避讓的下人和早熄的燭火讓我這一路暢通無阻,不是我運氣好,是阿爹阿娘他們允許我再任性一回。
回房後我趕走了所有伺候的人,熄滅了房間的燈火。從前我怕黑,現在我怕他覺得亮,不敢來看我。
隻是我等啊等,他始終沒有來。
借著月光,我看著手裏有些變形的荷包,粗糙的針腳繡著一隻不像樣的白鶴,這是我剛學女紅時繡的,他從石頭猜到鴨子再從鴨子猜到大白鵝,我的臉黑了又紅紅了又黑。
打開裏麵是紅繩綁著兩縷頭發,一縷是我的,一縷是他的。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在你心裏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嗎?
好巧,在我心裏也是。
那夜,我放聲大哭,連日來的悲怮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嘔了一口鮮血,昏睡了數日。
(二)
我和楚映的婚約隨著他的死結束,兩家大人心照不宣地退了庚帖,我又成了尚書府裏待字閨中的女郎。
阿娘多慮了,扶家的女兒不愁嫁的。
提親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李家的公子不思進取,孫家的兒郎弱不禁風,張家的少爺眠花宿柳,王家的哥兒沉悶無趣......
挑來揀去,沒有一個滿意的。
未曾想一道聖旨,我被指給了禮王江懷瑾。
哪裏由得我不想嫁呢?
我是楚映的未婚妻,也是阿爹阿娘的女兒,我有我要走的一生。
就像楚映,他也有他作為將士要走的一生。
於草長鶯飛的暮春之際成婚,我以尚書嫡女的身份成了禮王妃。
三年後,我又以禮王發妻的身份成了皇後。
潛邸舊人隻我與雲妃,她是翰林院修撰之女,擅醫擅舞,性子活泛。
隻是出身不高,是以地位不顯,不過江懷瑾很喜歡她,允諾隻要她生了孩子便許她貴妃之位。
按理說我這種橫在有情人中間的,是最不招待見的。
偏生雲妃很喜歡我,沒事就往我殿裏跑。
【你身體怎麼還是這樣差,白費我給你尋的好藥材了。】雲妃收起脈枕,蹙著眉說道。
【許是你學藝不精,別給皇後醫治了,沒有你她早好了。】江懷瑾在一旁打趣,年輕的帝王在威嚴之餘還留有難得的赤誠。
【江懷瑾,你忘了你胸口那一箭離心臟隻差毫厘,太醫們不敢妄動,是誰拔的箭了?忘了你中毒,是誰試百草、下猛藥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的了?記打不記吃!哼!】雲妃像個炮仗似的一點就著,該這麼直呼天子名諱的也就她了。
我看著他倆打打鬧鬧,心裏也歡喜。【好啦,阿散的醫術天下第一,是我身子不爭氣,辱沒了你的醫術。小廚房做了蜜蕊酥,你們嘗嘗。】
(三)
好容易勸和了兩人,沒過幾天,又鬧將起來了,這次可不是玩笑。
先皇崩逝三年,皇上剛過了守孝期,朝臣們便坐不住了,張羅著上奏選秀。
【皇上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皇上,你做妃子那日就該有的覺悟,過了三年安生日子便忘了?皇上是守了三年孝,又不是為你守了三年身。】我手拿著賬簿細細地看著,嘴裏拿最難聽的話刺著。
【娘娘!】
【我入府時他是最不被看好的皇子,他捧著一顆心待我,我自然也是十足地信他,我哪知道他能當上皇上,我也不指望做那勞什子貴妃,我是當真喜歡他。】
雲妃急了,那張粉麵桃腮的臉上掛著盈盈的淚珠,看得讓人心疼。
【好啦,我隻是怕你當局者迷,警醒些你,怕你一頭栽進去了出不來。】
【這話誰都說得,偏生娘娘說不得,娘娘自個兒都出不來,病在心裏,總耗著心神,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你跟我不一樣。】
那晚雲妃歇在我宮裏,皇上來接她時滿臉憐惜。
棲鳳殿的台階上他倆靠著坐了一夜,我相信那夜他們推心置腹講了很多。
可是三年又三年,宮妃還是進了一茬又一茬。
雲妃成了雲貴妃,誕下一子一女,甚是可愛。
隻是她再也沒有往日快樂了。
江懷瑾說:
【阿散,朝堂上大臣逼得緊,案上的奏疏雪花似的壓上來,朕沒法子,但朕愛的隻有你。】
【阿散,定國公手握重兵,朕把宸妃接進宮,是需要他的助力。】
【阿散,靜妃性子柔軟,你讓著她些。】
【雲貴妃,你別仗著朕疼你寵你就不講道理。】
【雲散,靜妃要有什麼好歹,朕惟你是問。】
......
雲貴妃一句一句地重複著江懷瑾的話,末了說了句【可是娘娘,我真的沒有害靜妃,他為什麼不相信我呢。】
雲散啊,或許曾經江懷瑾是真的愛你,可是六宮粉黛,總有幾個會叫他分出幾分真心來。
【早知如此,我寧願他在最好的年華死去,叫我日日惦記,也好過如今這般物是人非。】
察覺到自己失言,雲貴妃歉疚地看著我。
我微微一笑,並不在意,他在我心裏,我聽不進去,他自然也不會被傷到,隻是楚映啊楚映,日日惦記的滋味也不是那麼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