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是村裏人人稱讚的好女人,我家起火時,卻沒人願意去救她。
我想辦法衝了進去,以差點窒息為代價終於救出了她和妹妹,她卻反手給我一巴掌:
“如果不是你這麼晚了還不回來做飯,我怎麼會燒了廚房?”
1
我媽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好媳婦。
她會在寒冬臘月裏去河邊洗衣服,會每天早上爬起來給公婆準備早餐,會深夜輔導我作業,諄諄教誨,孜孜不倦。
我十歲那年,我爸去世了。
工地猝死,沒有賠償金。
我對一年到頭見不了幾麵的爸爸實在沒感情,隻是機械地聽著全家人哭的稀裏嘩啦,又看著我媽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
媽媽確診懷孕那天,奶奶又哭又笑,她跪在媽媽麵前,求媽媽不要打掉孩子,給老劉家留個根。
媽媽不由分說地答應了。
爺爺早逝,奶奶年邁,媽媽身體不便,家裏的活都落在了我一個人身上。
我去學校請了假,一個人在田裏插秧時,碰見了二姨。
她指著屋裏慈愛地摸著大肚子的媽媽,笑嘻嘻地說:
“永永呀,以後你媽媽有了小弟弟,就不要你了嘍!”
她是村裏有名的長舌婦,我不理她,她還越說越來勁:“以後你媽媽有了小弟弟,就把你賣了,你這麼能幹,一定可以賣個好價錢。”
“我看村頭的王老頭就不錯,人老錢多,正好缺個伴。”
“李寡婦也不錯,她沒兒子,買一個閨女也行…”
我怒氣衝衝地從田間站起來,怒吼道:“你媽才賣你,有完沒完!”
二姨嘿嘿一笑:“我這不是提前給你打預防針,女孩嘛,都得有這麼一朝。”
二姨說完就走了,我卻有些迷茫。
已經十歲的我上小學了,接觸過課本上的男女平等,也知道買賣人口是要被警察叔叔抓走的。
可二姨說的信誓旦旦,不像是騙我的。
我站在田裏發呆,直到被我媽一巴掌醒:“永永啊,發什麼呆呢,活幹完了嗎?”
鬼使神差地,我說:“在想弟弟。”
媽媽聽了,眉開眼笑:“想弟弟什麼呀?”
我說:“我不想要弟弟了,媽媽,給我生個妹妹好不好?”
奶奶從屋子裏探頭,咳嗽兩聲,露出黑的和鍋底一樣顏色的臉。
媽媽突兀地變了臉,一巴掌打在我嘴上:“劉永永,你在說什麼喪氣話,難道你想媽媽我十月懷胎的辛苦都白費嗎?”
我愣了,這是我媽第一次這麼打我。
那巴掌好大力氣,打得我嘴裏滿是腥味,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哇哇大哭起來。
媽媽也黑著臉,眼裏滿是厭惡:“哭什麼哭,不就是最近讓你多幹了點活嗎?你至於這麼咒我?”
“我們那個年代,哪個姑娘家不是這麼過來的?”
“老娘還辛辛苦苦地送你去讀書,結果養出個咒我劉家斷子絕孫的白眼狼來!”
“劉永永,小小年紀,你怎麼這麼惡毒?”
我真的很委屈,為什麼一定要生弟弟才是傳宗接代?為什麼是妹妹就辛苦白費?我是不是讓媽媽辛苦白費的那個?
2
大概是覺得我惡毒,又大概是奶奶拉著媽媽說了什麼,總之,媽媽不讓我呆在家裏了。
她說我是賠錢貨,別在這殃及老劉家,叫我搬去和姥姥姥爺住。
可姥姥和姥爺並不歡迎我。
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不得不放進屋的乞丐。
他們每天看著我歎息,說等我媽把小孩生下來,一定要把我接回去。
我覺得很好,也很期待媽媽接我回家。
聽說,家裏沒有我幹活,媽媽隻能托著肚子下地。
真累,希望媽媽早點想起我。
可一直到年底時,媽媽都沒來見過我。
聽說,她生了,是個女孩。
二姨又跑來姥姥家,笑嘻嘻地誇我:“永永許願真靈,說女孩就是女孩。”
一瞬間,姥姥姥爺、舅媽舅舅看我的眼神全變了。
我如願地回家了。
當天晚上,我被姥姥姥爺打包好行李,連夜丟在了我家大門口。
我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哭聲吵到了睡夢中的媽媽和妹妹,驚動了十裏八鄉的領居。
最後,奶奶黑著臉給我開門了。
家裏還是記憶裏的模樣,隻是我的房間給了妹妹。
媽媽說:“妹妹剛出生,年紀小,先睡你那,家裏沒別的房間了,你去和大黃擠擠。”
大黃是我家看門的狗。
我無所謂,以為隻要回家了,一切都回恢複原樣。
大黃的房子很冷,它有厚厚的毛,我卻沒有。
好在我們關係不錯,每天抱著它睡,也是暖和。
可去上學時,班裏的同學都不和我玩了,他們說,我身上有股狗騷味。
我又哭了,哭著跑回去和媽媽說,我不要和大黃一起住了。
媽媽看著我,眼裏滿是不耐煩:“哭什麼哭,不和你玩剛剛好,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別整一些有的沒的。”
“對了,”媽媽抬手摸摸我的頭,我半年沒有打理的長發披散開,已經到長到腰了:“明天媽媽帶你去剪個頭發。”
我不哭了,破涕為笑,媽媽終於想起我了。
媽媽沒有帶我去以前常去的老王家剪頭發,而是找了個騎著單車走街串巷的年輕叔叔。
叔叔一把扯過我的頭發,握在手裏掂量下,淡淡開口:“這發質不錯,40塊。”
我心裏升起不好的預感。
幸好,媽媽也不答應,她扯著嗓子喊:“不行,我女兒頭發這麼順,怎麼著也得50塊,40,你打發叫花子呢?”
叔叔又狠狠地扯了一把我頭發,扯的我頭皮發麻,他掏出大剪刀,咬牙道:“行,50就50,但這頭發,我要全部剪了。”
媽媽眉開眼笑地答應了。
我卻覺得好冷。
鋒利的大剪刀向我揮來,我被扯住頭發,動彈不得,莫名的,我覺得自己像過年時,家裏養肥了的、按住脖子就可以殺的雞。
在回學校時,我的頭發變成了狗啃似的寸頭,同學們給我取了個外號,叫“狗不理”。
那時我們讀四年級,恰好有一篇課外閱讀,講的是天津狗不理包子,於是,又有同學望文生義,叫我“包子”。
他們撕了我的作業,用田裏的泥巴扔我,在我的課桌上寫滿形形色色的汙言穢語。
每次我想反抗,他們都會笑嘻嘻地說:“開個玩笑了,誰讓你是包子呢,哈哈哈…”
在當地,包子確實有受氣包的意思。
這件事我沒有和媽媽說,媽媽忙著用那50塊給妹妹買奶粉,也不會注意到躲在狗窩裏哭的我。
這種生活直到期末考試時,老師布置的作文題目叫《我的媽媽》。
我對著作文格子想了很久,最終用考試最後十分鐘,寫出了記憶裏的那個媽媽。
我的媽媽,會在寒冬的雨夜,背著我去縣裏的醫院看病。
我的媽媽,會天不亮起來做早餐,隻為讓我多睡十分鐘。
我的媽媽,有一個雞腿就會給我一整個雞腿。
可是現在,我找不到我的媽媽了。
考完試後,我趴在滿是刻痕的桌子上,嚎啕大哭。
監考的是我們這唯一的老師,聽說她是大城市跑來這裏支教的。
她走到我身邊,看看我,看看我的課桌,又看看我的作文。
最後,她笨拙地安慰我:“不哭了啊,媽媽一定在天上看著永永呢,永永要和爸爸好好生活。”
我哭的更大聲了。
…
老師來我們家家訪了。
她看到抱著妹妹迎出來的媽媽時,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
她說,她是來看我的,我的作文《我的媽媽》獲得市裏作文比賽的一等獎,有200塊獎金。
媽媽聽到有錢,眼睛都亮了,一疊聲的誇我好女兒。
家裏沒有好東西,媽媽拿出最好的杯子給老師倒水,臨走時,又塞了老師一籃子土雞蛋。
那是我們家僅有的葷菜。
媽媽佝僂著腰,看了我的作文,對著我老師連連道謝。
她說她沒了男人,說她忙著看妹妹,說她忙著伺候婆婆,說她苦,說她累,說她沒時間管教我。
她說,不怪我咒她死,是她沒有好好關心我。
說著說著,她自己先哭起來了。
老師尷尬地離開了,我再到學校時,老師歎息著說:“永永,你要體諒媽媽啊!”
我不解其意,但還是點點頭。
老師滿意了,媽媽也好像從新關心起了我。
她幫我修好了頭發,讓我睡回了房間,溫柔地輔導我功課,就好像以前一樣。
除了,無聊的同學時不時叫我的綽號,劃我的課桌,老師時不時同情的眼神和勸我忍忍的說詞。
3
忍無可忍和在我桌子上刻“死爹死娘”的李四打了一架後,老師叫我去了辦公室。
老師給了我一張錄取通知書。
她說,她知道我家不容易,再加上我已經六年級了,成績好,作文也寫的好,她就先替我報名城裏初中自主招生了。
之前她讓我做的卷子就是考題,現在,我成績過關,可以去城裏讀書了。
我問老師,城裏是什麼樣子的?
老師說,城裏的教室有監控,沒人敢亂化我桌子。
城裏的老師有很多,沒人敢在上課時把我鎖進廁所。
城裏的同學都愛讀書,沒人會像李四王狗他們那樣張口閉口你爹死了。
到城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一切聽起來太美好,我想,等我去了城裏,一定要把媽媽和妹妹也帶進城。
天色漸晚,我剛到村口,就看見了我家那裏冒出滾滾黑煙。
我家,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