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實際上跟我沒什麼關係,但是卻總是讓我午夜夢回的時候想起。
那時候的我還很小。
我還沒有成為我的青秋茶館老板娘。
那時候瞎子還不叫瞎子,他一身長衫,麵容俊逸,還有一個和村裏人都不一樣的好聽名字——顧青。
他說。
他來村裏給大家算卦。
01
村子沒有名字,大家就雜七雜八的在裏麵隨隨便便的住著,大部分是土樓,隻有最富的幾家才大興土木的建了幾棟磚房。
那時候雖然有學上,但是大家都不怎麼希望自家的孩子上學,因為實際上在村裏人的心裏,地才是最重要的。
顧青就是這時候進入村子的。
有人說他是從外麵讀書回來,在外麵找不到工作,娶不到媳婦,就跑到這種小山村裏來找點存在感。
他說他會算命。
說句實在話,他要是說他會修電視,造飛機,那時候人們鐵定是信的,左右一個外地來的小年輕,就是真的會造飛機,這小地方也沒地方去給他大展拳腳。
人們嘴上稱頌一下:
“真厲害!高就啊!”
這種奉承話說出口,彼此之間都開心了,不僅能維護一下新鄰居的友誼,自己也掉不了幾層皮。
但是顧青說他會算命。
這可了不得了。
那是什麼年代?義務教育都沒普及。
算命這種工作在村裏人心裏是一種至高無上的神聖職業。
我見過那些算命的。
大部分都是瞎子,而且都是形容枯槁,身上貼著幾貼黃符,誰家有小病小災的,請過去燒幾貼黃符水,過幾天就能好。
但顧青不是這樣。
顧青年輕,漂亮,麵容飽滿,身體健康。
所以沒有人相信他真的會算命,就算他日日早出晚歸,在自己的小土房旁邊支個小攤,也沒有人去光顧。
久而久之,顧青家和顧青算命的小攤,成為了村民們心照不宣的禁地。
沒有痕跡,沒有鮮血,沒有屍首,這村裏卻平白多了一具飄蕩的孤魂。
02
本來沒有人在意一具孤魂的。
畢竟顧青隻是一個人默默的存在在這個村裏,他平常不和別人說話,隻周六或者周天的時候會乘著最早班的大巴車去一趟離村子最近的鎮裏,然後在晚上又乘著最後一班大巴回來。
這時候的顧青是我印象裏最深刻的。
每當我放羊回來,尋著炊煙歸家的途中,我都能看見他。
那身影乘著如血的殘陽,明明是向我走來,卻像一道歸去的孤舟。
但是有一天那孤舟停下來。
他指著我二舅姥爺的三姐家的女婿新蓋的磚房說:
“你要是在這裏蓋,明年夏天鐵定是要塌的。”
我二舅姥爺的三姐家的女婿是個暴躁性子,又外出讀了幾年學,本來就討厭這些怪力亂神的玩意兒,現在新蓋的房子被人指著鼻子詛咒,一個氣不過就罵了起來。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指著我的鼻子說我家要塌?這村裏就是剛會說話的放羊娃,也知道我們磚房比你那小土房結實多了!”
顧青繃著個臉:
“真的會塌的。”
“你是嫉妒我如今蓋了磚房就跑到這裏來詛咒!我告訴你,你爺爺我也是上過學的!知道你們這些東西都是故弄玄虛的玩意兒!你想咒我?我呸!”
顧青繃著個臉:
“你上過學,我也是上過學的,我學的那我好和你說道一下。
我學的是建築學,我給你講,你這房子蓋了,等明年夏天的汛期一來,山上土石都滾下來,八成是要被衝垮的。”
年輕女婿說著是自己上過學,實際上隻不過是比別人多讀了一年初中,連基本的物理也摸不透,哪裏聽得懂顧青說的這一大堆話?
隻知道自己又被下了麵子,他嗷的一聲就嚷了起來:
“我看你上的是什麼狗屁學,都在這裏講些狗屁話!什麼汛不汛期的?你爺爺我今天就來教訓教訓你為什麼磚房就是比土房結實!”
說著話,一拳頭就給到了顧青的鼻梁上。
顧青文弱,也沒跟別人動過粗,甚至都不會跟別人急眼,此時此刻被人這麼一招呼,整個人都懵了。
直到鼻子裏有什麼濕熱的東西流下來,又滲到嘴唇上,腥甜。
是血。
伸手摸了一把,這個讀過書念過學的年輕人有點慌亂了。
但他依舊沒有生氣,隻是在身上摸了一遍,發現什麼都沒帶,便開始急匆匆的往回家走。
在村裏,男人之間打架其實是很常見的事,特別是鄰裏之間,你打我一拳,我給你一腳,事後又能和好如初。
我在一旁看著,隻覺得顧青好軟弱,都不像個男人。
我有了這個想法,我就想跟他說。
現在想起來其實我那個時候的心思是很惡毒的。
顧青被大家排擠了,我去罵他一兩句,我就和大家是一夥的了。
所以我趁沒有人發現我這個小孩,追上去大喊:
“顧青!顧青!”
這個年輕的文弱呆子停下來,麵色難看的看著我。
我也是這個時候才發現,顧青的皮膚很白,手也很嫩,指節隱隱的透著粉色,和平日裏下田耕地的叔叔伯伯們粗黑的大手不一樣,和我這種不上學的放羊女布滿薄繭的手也不一樣。
他用自己細白的手指掩著臉,眼中的神色就好像我偷玩哥哥的玩具被媽媽抓包一樣。
我想好的罵詞就這麼堵在嘴裏了。
“怎麼了?”
顧青問。
現在想起來真的很好笑,沒想到那樣一個人,他第一次狼狽的時候竟然是叫我給碰上了。
現在想起來也真的很後悔,沒想到那樣一個人,我一個小孩說的話他也會放心上。
“你不打回去,以後媳婦都娶不著,村裏的阿姐們都喜歡能保護她們的男人。”
實際上並不是阿姐們都喜歡那種像公雞一樣打架鬥勇的男人,至少我就不喜歡。
但是我隻是以一種在當時的我看起來比較委婉的方式去罵了顧青一頓。
這叫站隊。
在村子裏,站好隊可以幫人省去百分之八十的麻煩。
聽了我的話,顧青連眼睛都在笑。
他的手依舊掩著鼻子,下巴上血呼啦碴的有些臟。
但是當那雙眼睛對著你笑起來,你就像躺在羊群裏看著天邊的雲朵,坐在爐子邊等馬上烤好的紅薯,雪天的時候一個猛子紮進新鮮的雪堆裏。
這是所有我當時在腦子裏想到的能描寫顧青那雙微微眯起來的眼睛的形容。
但後來,我用顧青的眼睛去形容我上麵所說的一切。
那時的我呆愣了,並且少見的感覺到有些不好意思。
我舉起手去拉他掩在鼻子上的那隻手,但沒有抬頭看他。
我握住那隻漂亮的手,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掐住他無名指的關節根部:
“這樣可以止血。”
因為我沒有抬頭看,所以也沒有發現顧青在被我拉住手的時候就換了另一隻手掩住鼻子。
他其實並不在意血能不能止住,他在意的是自己這難看的樣子會不會被其他人看見。
這也注定我隻能成為顧青心裏的一名過客。
而秋娘卻可以成為他心裏永恒的月光。
03
秋娘是村裏有名的美豔寡婦。
她沒念過書,十幾歲的時候就嫁給了當地的年輕小夥子,那時候我還沒出生,隻聽村裏的大爺大媽嚼嘴的時候說,秋娘青澀稚嫩,性格潑辣,就像白水麵裏的一勺辣椒,勾的人心裏直流口水。
那名娶了秋娘的年輕人,大家都說:
“這小夥有福氣著嘞。”
夫妻倆很是恩愛了一段時間,結果那名很有福氣的年輕人就遇上了難得一見的山體塌方,被泥石流衝死了。
彼時秋娘已經懷孕四個多月了。
噩耗傳來,一個不慎從台階上栽下去,便連丈夫留下來最後的念想也沒了。
後來很多村裏的流浪漢和單身青年都喜歡有意無意的路過秋娘的院子,但是沒有一個人能進去。
有一次一個大齡單身漢喝多了酒,想要強行進入秋娘的院子,就看見秋娘拎著菜刀衝出來。
那一天,秋日的寒風混合著酒和血的味道,村裏所有腦袋裏犯迷障的人就都清醒了。
秋娘活著,我卻從來沒有見過她。
但是現在,我看著這個明豔動人,手裏拿著一方白白的絹布遞給顧青的女子。
我知道她是秋娘。
“拿這個擦。”
秋娘說。
顧青接過來,白色的方巾覆蓋在臉上,一點一點擦去自己一身的狼狽與難堪。
我看見他的耳尖紅了。
“我知道你說的是對的。”
秋娘說。
她如畫的眉眼裏全都是憂思與哀傷。
“七年前,我的愛人就是在那棟房子那裏被泥石流掩埋了,再也沒有回來。”
顧青耳尖的紅暈一點一點的退去了,他將那方染紅的絹布整整齊齊的疊好,放進了自己的長衫口袋裏,抿著嘴吐出了兩個字:
“節哀。”
這是我和顧青的第一次交集,這也是顧青和秋娘的第一次交集。
等我回家之後,就被家裏人狠狠教訓了一遭,又過上了每天放羊,撿柴禾,抓知了的日子。
等到再有顧青消息的時候。
就聽說他和秋娘在一起了。
聽別人說,一開始是秋娘頻繁的光顧顧青的院子,呆的越來越久,後麵有一天,秋娘夜裏沒有回來。
再後來,秋娘就搬了行李,住在了顧青的小土房裏。
這兩人都是村裏的怪胎,在一起之後,他們和村子的聯係就更淡薄了。
我所知道的關於顧青和秋娘的一切,就是放羊回來的時候,那道從最後一班大巴車下來的身影,腳步會比往常快許多。
顧青瘦削的身影,腳步輕快的走向在路口等待他的秋娘。
冬天來臨,我不用再放羊,便隻是每日出去撿雪地間的殘枝斷木回來生火,或者去很遠的地方挑水。
一個扁擔,兩桶水,回來的時候就隻剩一個半桶水,一個桶底冰。
顧青也去挑水,他腳步很快,走起路來也很穩,漂亮的手卻生了凍瘡。
但是他表情總是滿足的。
他有時候會幫我一起挑水,我問他:
“顧青,你真的和秋娘在一起了嗎?”
他就抿著嘴,很青澀的笑:
“我喜歡她。”
就算冬日裏的臉龐早已被凍的通紅,我還是能看見他的耳朵比往日更紅了一點。
“哎,那你們要幸福啊。”
我學著老成的樣子,叮囑他說。
十幾歲,本是少女情竇初開的年紀,我的心裏卻住了一個不可能的人。
顧青,我喜歡你啊。
04
變故發生在第二年的夏天。
那一年的雨水很足,開年的時候莊稼都長的很好,誰也沒有意識到危險來臨。
直到雨越下越大。
田地有些被淹掉了。
人們指著陰雲密布的天空咒罵:
“這死老天爺,怎麼下起來沒完沒了的。”
咒罵是沒有用的。
於是人們又開始指著陰雲密布的天空求情:
“老天爺啊,求求你不要再下了。”
老天爺軟硬不吃。
我二舅姥爺的三姐家的女婿房子後麵的山,垮了。
傳說中結實的能屹立幾百年的磚房,就像鐮刀下的蘆葦杆,輕易的顛覆了。
好在人沒事。
但也壞在人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