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忠嫌棄我是個小腳女人,整日與留洋學生纏綿在一起。
他為一己之私,百般阻撓紅軍抗戰。
當我拿著勃朗寧抵在他頭上時,他問我為什麼。
我想了想。
「因為,我也想看看那人口中人人都能上學的和平新時代。」
我從外麵辦事回來時,林忠正和一頭波浪卷的安琪對著一份文件發愁。
安琪歎氣的挽住林忠手臂,“如果我學的是俄語該多好,這樣就能幫上將軍了。”
那嬌滴滴的語氣,聽的我雞皮疙瘩落了一地。
我走過去,拿過文件看了起來。
安琪像被搶了寶物,怒視著我。
「蘇小姐,這是政府的文件,你怎麼能這麼粗暴的不問自取?」
安琪是一個月前被林忠帶回家的留洋學生,她明知我是林忠的妻子,卻始終稱呼我為“蘇小姐”。
我不屑與她爭論,一心讀著文件上的內容。
林忠牽住安琪的手,一把奪回我手上的文件。
「這上麵全是俄文,你一個封建殘餘在這裏裝什麼文豪,趕緊滾回屋裏去,別在這裏丟人現眼!」
「這上麵寫的是,他們部隊會在一個星期內撤離湘城,回到自己的國家。」
我無視林忠眼底的厭惡,將上麵的內容翻譯給他。
林忠有些詫異,「你說什麼?」
我知曉林忠已經聽清了我的話,隻是用自信的目光對上他的詫異。
安琪被我搶了風頭,上前擋在我和林忠之間。
「蘇小姐,這份文件很重要,請你不要為了博得將軍的寵愛,就在這裏信口胡說,擾亂軍務。」
她和林忠一同站在我的對麵,仿佛無聲的宣告。
他們才是一條戰線的同誌,而我是即將發起侵略的大頭兵。
林忠回過神來,一巴掌甩在我的臉上。
「立馬給我滾出,要是耽誤了軍務,老子一槍崩了你!」
我本就是小腳,一個趔趄差點磕在桌沿。
這時,林忠的下屬帶著一位身著長衫的男子走了進來。
男子進門後,目光在我的小腳上掃過一瞬。
臉上緊張的神色立馬變得憎惡。
仿佛我的小腳被他看上一眼,就會毀了他累世的功德。
下屬對林忠介紹。
「將軍,這位是吳先生,他可以翻譯俄文。」
林忠顧不上還倒在地上的我。
趕忙將文件遞給吳先生。
吳先生最終翻譯出來的結果,和我說的大致一樣。
隻是相比之下,我翻譯出的更加精準簡潔。
一瞬間,安琪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看向我的目光有驚訝,有疑惑,還有憎恨。
下屬帶著吳先生去領賞。
林忠這才想起地上還倒著他的妻子。
他略帶歉意的將我扶起。
「念念,摔疼了吧,這也不能怪我,你怎麼從來都沒提起過你學過俄語,我還當你是在搗亂呢。」
站起身後,我默不作聲的撫開他的手,轉身離去。
林忠剛打了我,此時自然不會計較我的冷臉。
他上前兩步追上我,想要再說些什麼。
卻被跟在後麵的安琪纏住。
夜色漸沉。
丫頭明翠端來熱水給我泡腳。
一碰到暖呼呼的熱水,腳底奔波一天的酸痛一掃而空。
折斷的指骨,也好像舒展開了。
明翠笑眯眯的看著我。
「夫人真是深藏不露,白天您翻譯的那洋文是彥哥教您的吧,真好,旁人都不會,這才顯得夫人您獨特,改天您也教我兩句吧。」
明翠的話,叫我想起初見方景彥的場景。
那時因為戰亂橫生,家裏為我定下了和林忠的親事。
親事定下後,我終於有了些許的輕鬆,被準許在家中隨意走動。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見到了在我家做工的方景彥。
他長相清秀,一看就是沒有吃過什麼苦頭。
可他偏偏總用憂愁的眼神,看著每一個人。
尤其是我。
我被勾起了好奇心,喊他到跟前問話。
他說他是大學生,一覺睡醒就來了我家。
我有些替他惋惜。
「你能上學讀書,家境想必不差,如今落到我家來做小工,太可惜了。」
方景彥突然笑了起來,臉上是我在別人那裏從未見過的自豪。
「讀書算什麼?我們那裏不論貧富貴賤,男女老少都能讀書。」
我從記事,就被母親約束,學的是大門不出,學的是三從四德。
我向往方景彥說的世界。
拉著他問,「你會說洋文嗎?我聽別人說過什麼嗨嘍,你能不能也教我兩句?」
方景彥捧著肚子哈哈大笑,「那是hello。」
等他笑夠了,擦掉笑出來的眼淚。
「他們說的洋文都是英語,大家都會說,還有什麼意思,我教你說俄語吧。」
他不僅教了我俄語,還給我唱了許多沒聽過的曲子。
院子裏突然響起交響樂。
我知道,這一定是安琪又跳起了洋舞。
明翠怕我生氣,嘴裏罵著就去關窗。
音樂整整響了一個小時,隔著窗戶還能時不時的聽到安琪的嬌嗔。
我拿出一個信封,正要拆開來看時。
安琪帶著一身酒氣,一聲招呼不打的推門進來。
「蘇小姐,實在不好意思,將軍多喝了兩杯有些醉,非要拉著我跳舞,沒有打擾到你吧?」
她說話間,酒氣夾雜著果香撲麵而來。
外麵戰火連天,百姓流離失所。
買不起冬衣的孩子,凍死在街頭。
林忠卻還有興致與嬌軟的美人夜飲。
我蹙眉對上安琪挑釁的目光。
「安小姐,你可知道用林忠軍餉買來的紅酒,每一滴都是百姓的血汗?」
安琪極為不屑的輕嗤一聲,手指在桌上的刻花銀香爐上彈了彈。
「蘇小姐說的倒是深明大義,可你吃的用的,哪一筆不是將軍的軍餉?」
不等我開口,她又換了副嘴臉。
「蘇小姐是在吃我和將軍跳舞的醋吧?不如明天我也教你跳舞如何?」
說著,她又一副驚慌的樣子,倒吸一口涼氣,捂住嘴巴。
「哦我忘了,蘇小姐是大家閨秀,三寸金蓮般的小腳,是跳不了舞。」
這些年來,人們雖在戰火中掙紮,思想卻不曾停歇的脫胎換骨。
有了新的,自然就要摒棄舊的。
可人不是物件,不能隨意處置。
於是,新的人就開始憎惡舊的人。
像安琪這樣的話,我數不清聽過多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可我能忍,明翠卻不能。
「呸!大家閨秀怎麼了?大家閨秀懂得禮義廉恥!比你這個洋不洋土不土,專往別家男人身上撲的東西強一萬倍。」
「你!你!」
安琪被氣的結巴。
明翠得意的揚起腦袋。
下一秒,房門被人從外麵踹開。
安琪被林忠拽進懷裏,撞在他來不及係扣的胸膛上。
「蘇念,你要是管不好你的丫頭,老子不介意浪費一顆子彈,給亂葬崗的老鼠添點吃食!」
我知道林忠早就看明翠不順眼,趕緊起身將明翠護在身後。
安琪趴在他的懷裏,小聲的抽泣著。
我擔心這會讓醉酒的林忠更加火大,隻能放下姿態。
「將軍既然來了,就帶安琪小姐回去吧。」
我本無意再與林忠起爭執,可安琪卻不肯就此罷休。
她淚眼婆娑的望著林忠。
「我好心想教蘇小姐跳舞,時代在進步,人也是要進步的啊,可她卻誤會我諷刺她的小腳,還叫明翠羞辱我。」
安琪的話像是一團棉花堵在我的心裏,憋的難受。
我第一次掙破三從四德,當著林忠的麵一吐為快。
「安琪小姐,你既然是進步青年,便該更加自重自愛。」
「你屢次三番的對我挑釁,舊時妾室爭寵的派頭,學了個十成十。」
「怎麼?你一肚子的洋墨水在我這個小腳女人的三從四德麵前,沒了自信嗎?」
我是沒能有幸親眼看看方景彥口中的新時代。
但我知道,新時代的人們一定是謙卑有禮,團結友愛。
他們的精神是真正的富足。
他們自強不息,亦如前方奮戰的戰士。
還有以筆為槍,不顧艱難險阻,自發為孩子們上課的先生們。
這樣的新青年又怎會漠視痛苦?
我的話徹底激怒了林忠,他揚起手掌就要打我。
我毫不畏懼,挺直腰杆直視他。
「將軍可以打我,但這一掌落下,就請將軍和我去離婚。」
當初林忠能娶我,就是看上了我娘家的錢財。
這些年,林忠的軍餉沒有交給過我一分。
這洋樓裏裏外外的傭人,工資全部是從我嫁妝裏出得。
林忠放下手掌,依舊惡狠狠的盯著我。
「你當老子不敢跟你離婚?老子心善,想給你留條活路,你別自己找死!」
說罷,也不管安琪如何,轉身就走。
安琪氣的原地跺腳,追了出去。
我才終於鬆了口氣,鎖好房門,重新拿出信封。
這是方景彥寫給我的信。
信中寫道:
「在嗎?蘇念,冬衣已經收到了,很暖和,大家都說你是個好同誌。」
「如今戰事膠著,但相信我,苦難很快就能過去,新的時代正在來臨。」
「我知道你在湘城的處境,如果你願意嗎,我可以拜托附近的同誌送你到北平。」
類似這樣的話,方景彥說過不止一次。
他不知道,等事情辦完,我真的要向他所說,啟程北平。
我將信紙連同信封,一同扔進炭火。
又將藏在床底的嫁妝箱子打開,細細數了一遍。
明翠打趣我。
「夫人再怎麼數,錢也不會憑空生出崽子來。」
可我從她緊抿的嘴唇中看得出,她和我一樣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