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中富商家的獨女。
爹娘為我招了上門的女婿,苦心培養他取仕。
待他金榜題名日,我卻成了下堂妻。
首輔庶女譏諷我:“一個商戶女,怎堪匹配狀元郎?”
她那同樣嫁了狀元郎的娘親,肯定忘了告訴她: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狀元遊街的隊伍由遠及近,身穿大紅錦袍的孟懷恩正值春風得意。
“懷恩,今日就由老夫做主,將你和憐兒的婚事定下來。”
杜首輔權傾朝野,竟然榜下捉婿。
“孟郎,你吃了我親手做的如意糕,我們二人的婚事必定會美滿如意。”
杜小姐雖是庶出,也是金枝玉葉。
新科狀元郎配首輔之女,這樁婚事,可謂是天作之合。
然而,還有一個不合時宜的我,房清淺。
我走到孟懷恩麵前,仔細為他整理好錦袍下露出的裏衣,那上麵還繡著我們房家的家徽。
“恭喜夫君,我們該回房家祠堂給爹娘上一炷香,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人群頓時沸騰了。
“狀元郎早就答應入贅房家,寫婚書時還找了大儒作見證呢!”
“房家可待他不薄,供他讀書科舉,還教他打理生意,這老兩口一死,他就要攀高枝兒啊。”
孟懷恩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倉皇半晌,伸手一把將我拉到身後。
他俯身向杜首輔恭敬行禮,“學生深謝老師提攜,我爹娘早亡,婚姻大事自然應由老師定奪,絕無二話。”
接著他又陪笑著向杜小姐作揖,“憐兒放心,我一定對你負責。”
最後,孟懷恩才轉向我,蹙眉低聲嗬斥,“大庭廣眾,清淺你懂事些,先回祠堂等我。”
在眾人的議論、嗤笑和奚落聲中,我扭頭離去。
我知道,如今的孟懷恩已經不是那個家道中落的窮小子了。
當年,他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帶著幾分書卷氣和倔強,跪在房府門前,懇求入贅我家。
“他日金榜題名,我絕不負了清淺。”
爹娘和我都信了。
我在祠堂等到深夜,孟懷恩也沒有回來。
老管家東叔出去打探過後才知道,他在瓊林宴上大醉,後來被馬車送到了杜府。
“老奴去杜府找姑爺,卻被那杜小姐拒之門外,她還說……”
“說什麼?”
“她說,‘一個商戶女,怎堪匹配狀元郎?’”
直到第二天晌午,孟懷恩才回來。
在一眾好事百姓的指指點點下,他從掛著“杜”字旗號的馬車上跳下,匆匆扣門進來。
孟懷恩身上的錦袍還是那套,裏衣的顏色卻已經變了。
“清淺你……”
我關上大宅門,隔絕了那些窺探的眼光,“先去祠堂給爹娘的牌位磕頭吧。”
孟懷恩的神色變了又變,最後定格成幾分自矜和不屑。
“我如今有功名在身,不宜跪拜平民。”
“啪!”
我手中的茶杯滑落,碎成渣滓。
“清淺,憐兒非我不嫁,她的出身是必定要做正妻主母的……當然我也絕不會虧待你,一個貴妾的位子是肯定有的。”
不會虧待?
若不是他應允我爹娘願意入贅,為房家光耀門楣,他憑什麼吃房家的,用房家的?
憑什麼拿著房家生意賺來的真金白銀去請大儒,進私塾,考科舉?
現如今,他是想軟飯硬吃了。
我一腳踢開地上的碎瓷片,“既然你想入贅杜家,那就還了房家的銀子,從此我們兩不相幹。”
孟懷恩的臉立刻漲成豬肝色。
“你……你別忘了,你爹娘已死,外人都知道他們將你許了我,你不給我做妾,哪個男人還要你!”
嗬,他一個贅婿,到底是誰許了誰。
“那就不勞你操心了,”我笑嗬嗬拿起算盤撥了幾下,“給你抹個零,這幾年就算你花了房家一千兩吧。是你送來,還是我去杜府要?”
孟懷恩徹底氣得跳腳,轉身欲走,卻一不小心踩到了碎瓷片上。
他一邊哎呦慘叫,一邊回頭衝我放狠話。
“好好好,你沒有兄弟,回頭房家的產業被那些族親瓜分時,可別跪下求我!”
孟懷恩無恥,但他沒猜錯。
房氏族親確實一直對我家的家業虎視眈眈。
不然,爹娘當初也不會急著替我招婿。
這不,房氏宗祠中,一眾長輩將我團團圍住。
有的陰陽怪氣,有的笑裏藏刀,各懷鬼胎。
“人家狀元郎讓你做個貴妾也算是抬舉了,你還拿上喬了?”
“唉這婚姻大事強求不得。隻是走了孟懷恩,你一個女孩家,不宜拋頭露麵,鋪子田產就交給你堂兄們去打理吧。”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各位叔伯七大姑八大姨齊齊附和。
我看著這一群急不可耐想要吃絕戶的親戚,想起慘死的爹娘,心中一片冰涼。
“我父親是房家嫡係,我是他唯一的嫡女,鋪子田產自然由我經管,不勞旁人費心。”
我這話說的毫不打彎兒,直直地戳上了這些族親們的肺管子。
“不知好歹!我們還不是看在你爹娘的份上才願意幫襯你!你個黃毛丫頭懂什麼經營籌算!”
我那幾個庶出的叔伯們跳得最高。
“是嗎?大堂兄免兵役的錢,二堂兄娶親的錢,三堂兄治病的錢,不都是我蓋印支出的?”
我直接將賬本摔在紅木桌上,讓他們搞清楚究竟是誰在幫襯誰。
“那……你一個女人出去和外男打交道,簡直傷風敗俗,咱們房氏女眷的臉還要不要?”
叔伯的媳婦兒們也不是省油的燈。
“祖母曾在櫃上做賬房,我娘更是隨著爹爹天南海北地采買,官府從未禁止女子從商,我如今不過遵循家中舊例,有何不妥?”
笑話,官家和房家祖上都不曾有異議,這群又吃又拿的蝗蟲們倒是來反對女子承家。
一番唇槍舌戰,我把全族的親戚都得罪了個遍。
我咬死不鬆口,他們也無例可援廢掉我這個繼承人。
於是隻能……大鬧一場。
抱著懷中斷裂的牌位,挪開被踹翻的桌椅,我閉目久久不語。
“這些沒人倫的畜生……”老管家東叔含著淚,顫抖著手收拾殘局,“他們竟然敢砸老爺夫人的牌位!”
我緩緩睜開眼,仔細把牌位包好,和賬簿一起交由東叔保管。
“小姐,您打算……”
“算賬,要慢慢來。”
沒過幾天,朝廷突然召集京中各大商號集議。
走進議事廳,我穿過一排排打量的目光,代表房家坐在了首席。
我父親驟然離世,他這個商會會首的位子尚且空懸,蠢蠢欲動的人可不少。
“盧大人到!齊大人到!杜小姐到!”
眾商號的主事立刻起身見禮。
我一愣,難不成……
然而,一襲織金長裙,嫋嫋婷婷跟在兩位官員身後進來的,正是杜憐兒。
她既不是商號主事,也沒有一官半職,就那麼堂而皇之地坐到了主位上。
杜憐兒滿臉傲色,掃視眾人,最後將鄙夷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這會首的位子,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坐?”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我。
我不慌不忙站起身,將手中房氏家主的印章高舉起來。
“家父去世,新會首又未選出,房家的席位自然由我這個繼承人暫坐。隻是杜小姐坐的位子……難不成杜首輔也駕鶴了?”
底下吃瓜的商戶們瞬間熱鬧起來,膽大的則直接嗤笑出聲。
“房清淺,你放肆!你一個下賤的商戶女,也敢妄議朝廷命官!”杜憐兒騰得站起來張口就罵,臉卻一下子燒紅了。
原來她也知道自己出席商會集議名不正言不順啊。
“哦?杜小姐原來如此看不上商戶?”我立刻揪住她話中的漏洞。
在座的主事們皆是京中數得著的富商,這下都不樂意了。
“什麼話,你們杜家從我們商戶這裏賺得還少啊?”
“這還沒放下碗,就罵娘啊?”
一位與我父親拜過把子的叔伯更是口無遮攔,“哎杜小姐,商戶再低賤,也總要好過妓子吧哈哈哈?”
這話是真真戳到了杜憐兒的痛處。
雖然她被養在杜首輔正妻的名下,自稱半個嫡女,可京中誰人不知,她的生母曾是春樓的紅牌?
被當場打臉,杜憐兒氣急敗壞,“你們這群……以後杜家的生意,你們別想沾邊!”
這位“高門貴女”羞憤交加,捂著臉跑了出去。
一屋子的人誰都沒有阻攔。
商戶們不稀罕杜家牽線搭橋的生意,是因為抽成太狠,不賺反賠。
可……那兩位大人,怎麼也無動於衷呢?
我心有疑慮,扭頭看去。
年老的盧大人已經白發蒼蒼,這會兒半眯著眼睛一聲不吭,像是睡著了的模樣兒。
年輕的齊大人,豐神俊逸,劍眉星目。
他此時……正目光灼灼地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