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荒年間,娘親偷聽見爹想易子而食。
她不得已帶我和弟弟出逃,卻還是被抓了回去。
為了保護我,她被賣給恩客。
飽受折磨而死後,我也沒能活過第二年冬天,成了刀下亡魂。
臨死前,我才知道弟弟是告密者。
「蠢東西,真以為自己和我一樣?」
「你們女人生來就是賤命一條,換糧食,也是你的榮幸。」
再睜眼,我回到逃亡那天。
在看見娘扔掉弟弟包袱的那刻,我知道,她也重生了。
「你個賤丫頭,老子我都吃不飽飯,你哪來的番薯?」
帶著粗糲老繭的手掌狠狠扇在我臉上。
我不知被餓了多少天,突然遭受猛擊,瞬間頭暈眼花,耳朵裏傳來陣陣嗡鳴。
眼前一陣陣發黑,我氣息微弱,緩緩睜眼,視線中是爹那張滿是褶皺的麻子臉。
「去死,敢和老子搶食吃,活的不耐煩了!」
他又一腳狠狠踹在我腹部,火辣辣的痛像刀子一寸寸割著,我身子忍不住戰栗,卻還死死咬住牙關,不肯發出求饒聲。
「還挺硬氣?我倒看看是你的嘴硬,還是我的巴掌硬!」
感覺威嚴被挑戰,爹的大手狠狠扣住我的下巴,他粗糙的手指直接伸進我口中,試圖直接將我嘴裏還沒來得及咽下的番薯給摳出來。
我的意識還有些模糊,心中的恨意卻比任何時刻都清晰!
我絕不會......絕不會向他屈服。
「啊啊——!!你個死丫頭,敢咬老子!!」
我狠狠咬住爹伸進我口中的那根手指,用力到整個人的身體都在顫抖,牙關一陣陣發酸。
牙齒深深嵌入他的皮膚中,難聞的血腥氣在我唇齒間蔓延。
爹吃痛,憤怒地將我推開。巨大的衝擊力使我向後跌倒在地,他幾乎是捏著我的下巴叫我鬆嘴,我的麵頰都被按出淡淡的淤青。
「死丫頭,賠錢貨,分不清誰才是老子了是吧?」
他發瘋一般咒罵著,抬腳又要向我踢來。
這樣的打罵日複一日,其實我早已習慣。可這次,想象中的麻木的疼痛並未到來。
一道熟悉的身影張開雙臂,死死護在我身前。
「你再要打娃兒,就從我屍體上跨過去!」
渾濁的眸子幾乎在這一瞬間恢複清明,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麵前這一切——
娘!!
2
「沒事的,丫丫別怕,娘在。」
爹憤憤地罵著摔門離去,我被娘牢牢摟在懷中。
若起先我還意識混沌,與爹對抗全憑本能。那現在娘溫暖的懷抱,讓我真切地意識到——
我重生了。
回到了和娘一起出逃前。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娘了。
蝗災三年顆粒無收,荒年間,無數百姓流離失所。
當家裏米缸空了整整半年,村子周邊的樹皮都被人啃幹淨時,爹動了歪心思。
「實在沒糧了,咱也不能餓死吧?」
「你下不去手,我來!咱兩家換一換,有啥不行的。」
「切不能婦人之仁,小崽子才養了幾年?感情也談不上多深。」
夜半時分,娘聽見窗外細碎的交談聲。
是隔壁村的二牛叔,他來找爹談心,本以為兩個大男人是在商議去哪處謀生計。
卻沒想到是把算盤打到了孩子身上。
娘登時驚出一身冷汗,她不想讓我和弟弟被吃掉,當晚便開始悄悄收拾包袱。
第二天爹和娘照例上山找野菜,娘趁機甩掉爹折返。
「快,丫丫阿耀,快和娘一起走。」
她一手牽住我,一手拉著弟弟。
我們跑了很久很久,幾乎要將風都甩在腦後,喉頭泛起陣陣腥甜。
就在我們趕到鎮上,娘懇求用驢車運貨的大叔載我們一程時,她突然發現,自己節衣縮食攢了許多年的銅板,全都不見了。
「你到底坐不坐車?三個人五枚銅板,一個都不能再少了。」
「坐的,大哥,你等我一下。」
娘將所有包袱翻了個遍,也沒能找到那用布包包的嚴嚴實實的銅板。
她在自己身上摸索著,語氣漸漸絕望。
「怎麼會......怎麼會沒有了呢......」
「沒錢?沒錢你裝什麼大爺,坐什麼車?」
運貨的大叔不高興地揮動鞭子,架著驢車揚長而去,嘴裏罵罵咧咧,「真是倒了黴,耽誤老子送貨。」
娘想帶我們逃離這個村子,據說隔壁縣府新來的縣老爺為人清廉,願意接收難民。但路途遙遠,光靠雙腿,不知道要走到何時。
可現在,我們都精疲力盡,整整一日,未曾喝過一口水進過一粒米。
「娘,沒車坐我們就走過去。隻要在娘身邊,去哪兒丫丫都願意。」
我攥緊了娘的衣袖。
娘溫柔地摸了摸我腦袋,弟弟卻突然發瘋一般叫起來。
「娘,我餓了,我要吃飯!!」
他一溜煙跑了出去,直接搶了路邊乞丐的爛碗,撈起裏麵那白水裏飄著的幾根菜葉,狼吞虎咽起來。
「這是誰家崽子!荒年沒糧吃,還敢搶老子的東西!」
「看老子不扒掉你一層皮!」
乞丐一腳將弟弟踹倒在地,娘慌忙去護他,自己心口硬生生挨了重擊。
娘被餓得身體虛弱,倒在地上幾乎爬不起來。
弟弟這才知道害怕,連滾帶爬地逃到旁邊躲避。
「別給我裝死,現在這年頭菜葉子也是稀罕物,你得賠錢!」
乞丐揪著娘拉扯,娘咳嗽著,麵色蒼白。
「臭娘們!竟然跑到這兒來了,讓老子一頓好找!」
沒等娘掙脫攤販的糾纏,爹就氣喘籲籲地趕來。
他二話不說就打了娘兩個巴掌,扯著她的頭發,將娘一路拖拽著往回拉。
那乞丐欺軟怕硬,頓時噤了聲。
「還看什麼?兩個臭崽子,都跟老子回家!」
那時的弟弟在路上抽泣著,他說;「娘,姐姐,都怪我,耽誤了時辰,害得爹追上來。」
娘溫柔地安慰他,我也將他摟在懷裏保護,生怕爹也揍弟弟。
「賤女人,嫌老子沒錢沒本事,要跑是吧?」
「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看你怎麼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柳條搓出來的粗糲鞭子,一下又一下,狠狠抽打在娘的後背。
她被吊在房梁上,手腕都被勒的淤青泛紫。
「臭娘們!家裏揭不開鍋怨我?」
「隔壁王大家的媳婦怎麼就能賺錢換糧,你呢?裝什麼貞潔,帶著崽子逃,不就是想出去勾引漢子收留?」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貨色?除了老子誰看得上你!」
娘被抽到奄奄一息,爹便又將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昨兒才和二牛家說好......」
他磨刀霍霍,我和弟弟相互依偎著,小小的身體發顫。
「不要......不要傷害丫丫......」
「我願意......我......我願意了......」
娘哭著跪著求他,爹臉色陡然更冷,他嘲諷地笑了。
「還以為你多清高,無非也是個婊子。」
「表麵不情願,心裏期待的要命吧!」
為了保護我,娘被賣給恩客。
家中搭了臨時草棚,爹說,不允許娘再進自己的主屋,免得晦氣。
他說娘是不幹淨的女人。
我聽見娘日日夜夜的呻吟哀嚎,聽見爹數著銅板時暢快的笑聲。
「好孩子,如果有機會,你要逃,逃得遠遠的去。」
「丫丫,是娘對不住你,不能陪你......」
娘的話還沒能說完,她口中便嘔出大片的鮮血,雙目瞪圓,麵色如雪。
娘的頭和手都重重垂了下去,草棚裏是濃鬱的腥臭和落進我眼眶的血色。
娘死了,我再也沒有娘親了。
3
可荒年還是沒能過去,幹涸的大地像是快要裂開縫,將人都生吞活剝進去。
「死丫頭,賣進窯子太早,老鴇都不收。」
「渾身沒個二兩肉,還吃老子這麼多糧,也是時候孝敬你爹我了。」
我已經五天不曾進食,如同一具幹屍,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
我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娘親。
度日如年,在這個家的每一刻,我都想過逃跑,想過自盡。
可笑的是,我買不起毒藥,買不起上吊的白綾,甚至找不到沒有幹涸的河流去跳。
「主家說了,要提前幾天禁食,不然味道不行。」
爹朝我臉上啐了口唾沫,「就把你這災星再留幾日。」
於是我睡在了草棚的鋪上,曾經娘親咽氣的這張草席上,現在躺著奄奄一息的我。
我快死了,快要被爹拿去換糧食。
「弟,你快跑......趁爹不在......」
我氣若遊絲,撐著力氣對走進房間的弟弟說。
可他詫異地挑眉,莫名其妙地盯著我,「跑?我為什麼要跑?」
爹的大刀被磨得無比鋒利,我的手筋腳筋都被挑斷,血水不斷流逝溢出。
最後一滴血流幹前,弟弟得意地啃著大餅看向我。
我終於發現了當年的真相。
「蠢東西,真以為自己和我一樣?」
「你們女人生來就是賤命一條,換糧食,也是你的榮幸。」
原來,娘的錢是弟弟偷的。
他故意激怒乞丐,全然是為了拖延時間。
他從沒想過和我們一起逃走,因為即使荒年,他也有糧食吃。
那是爹給他偷偷省下的,是我和娘用命換來的......
他躲在偏房和爹一起吃新鮮的野菜番薯,而我和娘隻能將幹樹皮咽下去。
原來他一直都是爹看管我們的眼線,他的每一次示弱和哭泣,都是為了讓我和娘為他留下,甘願在這吃人的家裏蹉跎一年又一年。
騙子!!
瘋子!!
我雙目瞪圓,喉頭幾乎要撕裂,卻也無法呐喊出心中絕望的嘶吼。
隻能死死盯著這對如同地獄惡鬼般的父子,不甘地咽下最後一口氣。
若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