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瑾安和離後,我回城南重新開了間餛飩鋪子。
眾人皆笑前太傅夫人善妒,
已是半老徐娘,膝下一雙兒女孝順乖巧。
卻容不下太傅少時的青梅,
主動和離,舍了快熬了半輩子才擁有的富貴。
我給前來看我笑話的尚書夫人抓了把她討厭的蔥花:
“嘗嘗吧,太子想吃都吃不著呢。”
她笑我癡人說夢,
隔天卻見著我端著一碗餛飩麵出現在聖上的生辰大典上。
彼時,
我獨坐於僅次於聖上的二等雅座,
遙望太傅攜著新進門的夫人以及我那一雙兒女淡淡一笑,
隨後一劍刺穿了周瑾安的烏紗帽。
“鄙人不才,恰好官職比你高一級。”
……
端上一碗我親手做的餛飩麵後,
聖上對我讚不絕口,
隻是底下眾人安靜得不似尋常。
畢竟昔日太傅的下堂婦,隻是一介平民孤女,轉眼得了皇帝的青睞,
怎麼看都奇怪。
上次看我笑話的尚書夫人抖得跟篩子似的。
我轉眸,對上了太傅周瑾安的雙眼。
他眼裏閃過疑惑、震驚、了然,最後歸於平淡,剩了一絲憤怒。
觥籌交錯間,
周瑾安攔著了我,語氣憐憫:
“你若想報複我,不必作踐自己。”
我有些不解:“此話怎講?”
“太子與太子妃伉儷情深,恩愛有加。而你身形浮腫、皮膚鬆弛,兩鬢些許白發,已經過了以色侍人的年齡了。”
他聲音清冷,貶低聲中不見過往二十多年的夫妻情誼。
我不由得有些失笑,
想來他也聽說前兩天我大放厥詞聲稱太子要吃我的餛飩都得排隊,從而誤以為我攀上了太子。
“你笑什麼?”
“笑你虛偽假麵,我竟被你蒙騙了那麼多年。”
我看向他身旁:“我以色侍人,那又如何?你夫人幹的也不是這檔子事嗎?”
“慕昭,你放肆!鳶兒與你不一樣,她漂泊半生,俠肝義膽,來我這隻是為了找個家罷了。是你生性善妒,連一個小小的孤女都容不下,非要同我和離,鳶兒有什麼錯?!”
我看了眼薑時鳶,
他說的倒也沒錯。
薑時鳶雖年齡與我相仿,但氣色卻與我天差地別。
我年已四十,半生蹉跎於內宅,孝順婆母,慈愛兒女,處理府中各種煩瑣之事,早已淪為內宅幽怨婦人。
反觀薑時鳶,麵色紅潤,一張小臉保養得極好,芊芊細腰,眸含春水,眼角的些許皺紋更為其增添了絲魅力。
罷了,
我想。
“她確實沒錯。”
薑時鳶有些意外地抬頭看我。
“她有什麼錯呢?不過是府中上下開支都來自於我費心勞神打理的那幾間鋪子和良田,太傅二十多年的俸祿都借口說給了路邊無家可歸的小乞兒,實際上是給了你那在江湖上行俠仗義的小青梅。”
“不過是你舍不得你的小青梅困於內宅,從而找了我替你管家,她在外隨心所欲。甚至於我生的孩子,你都讓他們喊別人作娘。”
周瑾安一愣:
“你都知道了?”
接著他話鋒一轉:“那你既然知道,為何不能大度些,該是你的就沒人能搶走。你既不愁吃喝,我的俸祿接濟一個舊友又如何?你既已是當家主母,管理府中事宜隻是分內之事,況且鳶兒喜愛孩子,讓遠舟和歸晚認她做幹娘也是情理之中。你何時變得這麼小氣了?”
他說得理直氣壯,仿佛真是我無理取鬧。
我也懶得與其爭辯,
隻是輕輕看了眼我那兩個孩兒一左一右牽著薑時鳶的手。
周瑾安深深地呼出口氣:“隻要你願意回來,我夫人的位置依舊為你留著。別再使欲擒故縱的法子了!”
薑時鳶一直維持的假笑差點破裂:
“是啊姐姐,都那麼大年齡了,還學別人嘔什麼氣啊。”
隻是我那兒子聽到這話,眉頭擰得厲害。
周瑾安用隻有他倆能聽到的聲音說著,
“府中那麼多事需要她來,若是你薑娘親,豈不是累壞了她?還怎麼陪你遊山玩水?”
他以為我還是跟之前那般裝聾作啞。
我爹死在我十三歲那年,
給我爹辦了喪事後,我當了家中的傳家寶,換了五十兩銀子,在朝歌城南開了家餛飩鋪子。幹了沒兩年,在那遇上了個窮書生。
那個窮書生一天隻吃一碗餛飩,但要喝上十碗餛飩湯。
我嫌他故意找事,每次就往他碗裏多放兩勺鹽。
日子久了,他也察覺出些什麼,便不再來了。
我落得清閑。
偶然一次又遇上那個窮書生,他正被人趕出客棧,推搡間,包裹裏的東西散落一地,一封請命書赫然在其中。
在場的人玩笑作一團,紛紛笑他一個書生還想做英雄,為民請命。
我忽然想起我爹的遺願,
要我嫁一個不舞刀弄槍的書生,這樣才能把我看得牢牢的。
我拿著剩下的銀子找到了正在被乞丐欺負的書生。
“不管之後你是否一舉奪魁,都需娶我為妻,不納旁人。”
那日大雨,
他看了我眼便衝進了雨中:“我已有心上人,恕難從命。”
我雖不懂文人雅客,但也知不能強人所難。
一個月後,未曾想那個書生還是找上了我,給了我個平安符。
他站在我的餛飩鋪子外,一口氣吃了三碗餛飩:“他日我若高中,必定三書六禮聘你為妻。若是不中,我就開個燒餅鋪,在你旁邊賣燒餅。”
周瑾安目光灼灼,
望著他那拿著平安符顫抖著的雙手,我笑出了聲。
隻是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個平安符,原本就不是為我求的。
不過周瑾安確實天才,
一朝奪得榜眼,身著紅袍,當街打馬,風光無限。
周瑾安也未曾食言,官拜某侍郎後,便為成婚事宜忙前忙後。
眾人都羨慕我慧眼識珠,
隻是我總覺得哪裏很奇怪。
我雖是嫁人了,但裏裏外外卻還是隻有我一人。
他的俸祿,被他拿去了做善事。
皇上對他的獎賞,也被換成銀兩用作了別處。
周瑾安一天天似乎很忙,隻有晚膳那一點點時間能見到他。
我好像依舊隻有我的餛飩鋪子,
閑暇時便去我爹墓前給他燒點紙。
“老爹啊,嫁人好像也沒你說的那麼好,我還是好孤獨啊。”
隻是後麵餛飩鋪子也沒了,
因為周瑾安說他的夫人不適合拋頭露麵,給了我幾間鋪子打理,讓我打發時間。
但周瑾安似乎很有錢,給我的鋪子都是城中利潤最高的。
不過他也很小氣,
我收養了路邊的一條小黃狗,周瑾安說沒有閑錢養它,要我丟了它。
我不願,那是我與周瑾安僵持最久的一次。
最後他輕輕歎氣:“罷了,你養吧。左右府裏也沒人怕狗。”
我欣喜無比,以為他愛我所以讓步。
隻不過,
我的小黃沒能活過那年冬天。
而我要和離的理由也很簡單,
隻不過是我發現小黃並不是自然凍死,
而是被周瑾安餓了三天並埋在了雪地裏被活活凍死。
那時的周瑾安正像條狗似的蹲在薑時鳶麵前討賞,
吹噓著自己為她做的事。
我隻覺得諷刺,
一開始為了我爹,後麵為了我自己,再後麵為了孩子,
一切的忍耐也成了笑話。
原本以為是周瑾安對我的讓步,結果成了他討好白月光的方式。
我的信念轟然倒塌。
“娘,你若是真學那不知廉恥的妓子去攀附太子,那我便不會再認你。”
嫡子周遠舟清冷的聲音將我的記憶拉回。
他牽著薑時鳶的手卻一刻不曾放下。
對於他,我總有些無奈。
這個兒子簡直就是翻版的周瑾安,對我客氣疏離。
剛生下周遠舟時,
我以為自己終於不孤單了,有個人陪著我了。
他小時乖巧可愛,會在生病後抱著我用軟糯糯的聲音喊我娘親。
直到他四歲生辰。
周瑾安剛從外麵回來,又單獨把周遠舟帶走了:
“你隻是個深閨婦人,教養孩子方麵還是欠佳,先把他放我一個朋友那待幾年,讓他開拓眼界。”
這一去,就是五年。
可惜那個時候我不知曉,
他隻是因為薑時鳶一句想搶個孩子來玩玩,而毫不猶豫地帶走了周遠舟。
再次見麵,記憶裏的那個糯米團子已經等比例長大,
他也是如現在這般牽著薑時鳶的手為她細細介紹著府中的每一處花草。
我欣喜地衝過去抱住他,
卻感覺到他身體一僵,
最後還是薑時鳶輕輕把我推開,朝我抱歉一笑:“不好意思,遠舟有點不喜外人的接觸。”
我一愣,
瞧見他掏出一方帕子,細細地擦幹淨了每根手指,
“娘。”周遠舟淡淡地掃了我眼,接著又牽起薑時鳶的手:“是我央求薑娘親來的府中,你去準備些吃食吧,我不喜歡有人打擾我和薑娘親的獨處。”
後麵周瑾安也回來了,
他們三人坐一起喝茶賞月,坐船遊玩,
我就跟陰溝裏的老鼠似的,
靜靜地躲在暗處看著他們如同親密無間的一家人,手牽著手,笑得開心。
後麵,我和周瑾安大吵了一架,
把府裏值錢的東西砸了又砸,才換得周遠舟終於在我身邊留下。
隻是從那之後,周瑾安和周遠舟似乎更不待見我了,
他們會在每年三月出府,去的地方都不一樣,有時是江南,有時是漠北。
而當我提出想跟他們同行時,
周瑾安眼眸裏往往會流露出一絲輕蔑:
“你懂這些嗎?你知道三月的烏鎮裏,在淅瀝的小雨中舞劍有什麼意境嗎?你知道我向往著的江湖是什麼樣的嗎?以你的眼界,隻能守著這宅子過一生了。”
周遠舟在一旁未曾言語,但沉默已是最好的回答。
“你們是去見薑時鳶吧?”
那個時候我才想起,周瑾安在娶我之前是說自己有心上人的。
我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得二人措手不及,
沒想到最先發怒的是周遠舟,
第一次見他發怒,像是隻憤怒的獅子,一頭撞在我肚子上:
“你還想怎樣啊!都怪你!你都已經把我從薑娘親那搶過來了,現在還要剝奪我去看薑娘親的權利嗎?我討厭你!為什麼不能是薑時鳶做我親娘!”
我無法形容那時的心情,但身體上的痛楚遠遠大於心理上的痛苦,
身下一股暖流經過,我直接倒了下去。
周瑾安的淡漠的表情終於破裂,抱著我就往外麵趕:“昭兒,我帶你找大夫。”
暈過去的前一秒我還在想,這是周瑾安為數不多緊張我的時候吧。
醒來後,大夫跟我說已經懷孕兩個月了,差點孩子就保不住了。
我看向空蕩蕩的屋子下意識卻是想為周遠舟說好話:
“瑾安父子倆呢?告訴遠舟,這次事情不怪他,我沒事......”
說了許久,我才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抬頭一看,下人們都低著頭心虛不敢看我。
“所以,他們還是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對周遠舟失望。
“慕昭姑姑,找你好久了。皇爺爺說有事找你。”
一抹溫熱的觸感附上我的手腕,
轉眼看去,當今聖上唯一的嫡長孫謝長澤正朝我眨巴眼,隨後又壓低聲音朝我說道:
“父親怕你受欺負,要我來給姑姑撐腰。姑姑你放心,我絕對把那些欺負姑姑的人訓得服服帖帖。”
我轉身剛想離開,餘光瞥見我那小女兒周歸晚一雙不安分的小手正攪動著帕子,望向我的眼神裏帶了絲怨恨。
“你恨我?”
我直接問出了聲。
不是我故意要給她難堪,而是確實不懂她為什麼恨我。
自從養廢了一個周遠舟後,我便把第二個孩子帶在身邊,說什麼也不肯再送出去了。
從小到大,給周歸晚的任何東西都是最好的。
難不成是與周瑾安和離時,我執意想帶她一起走?
我搖了搖頭,不願再回想那日的情景。
周歸晚一咬牙,朝謝長澤跪了下去:
“求殿下明鑒。臣女與這慕昭已沒有半點關係,她所做的一切都由她一人承擔,隻求殿下給臣女一個機會,臣女是真心愛慕殿下的。”
我有些出神,竟沒想到她私下已對謝長澤芳心暗許,那麼著急把我撇幹淨。
“哦?是嗎?”謝長澤看了我眼,語調故意拖長:“我怎麼聽說你都是跟著慕昭姑姑姓的呢?”
“怎麼可能!”周歸晚發出一聲驚歎:“我叫周歸晚,不姓慕。要不是我娘一直逼著我跟她姓,我早就改姓了!”
說話間,我一時沒站穩踉蹌了一步,
周歸晚又下意識扶住了我。
對上她心虛的雙眸,
我才不由得感歎,不愧是周瑾安的一雙兒女啊。
薑時鳶也跳了出來,玩笑道:“殿下你把她當姑姑,保不齊她想當你的小娘呢。一和離就和太子牽扯不清,可能早就有攀附之心了。”
周瑾安臉色很黑,沒有反駁。
謝長澤頓住,轉身,給了她一巴掌:
“這是我姑姑!你用你那狗嘴亂叫什麼呢?自己臟看什麼都臟,你連我姑姑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
謝長澤的速度快到旁人看不清,薑時鳶的臉很快就腫起來了。
誰都不會料到,
平日裏遵守禮法到挑不出錯的謝長澤,會當眾掌摑一女子。
周瑾安敢怒不敢言,壓著怒氣道:
“殿下,鳶兒她在江湖裏無拘無束慣了,說話有失分寸,還請殿下見諒。”
他話鋒一轉,又扯到我身上:“不過慕昭也隻是一介平民,如何擔得起殿下的一聲姑姑,殿下對其處處維護。是讓文武百官知道,定會在折子上亂說些什麼。”
謝長澤看看我又看看周瑾安:“看來你還不知道,她原本就是我姑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