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嫁議和前夕,池翊為我攻下北厥王庭,奉上北疆十六州作為聘禮。
我自詡得嫁良人。
可當我病入膏肓,他的外室卻抱著孩子登堂為妻。
池翊對妻兒不聞不問,他跪在我身前虔誠挽留,泣不成聲。
我釋懷一笑:「池翊,從此我們死生不複相見。」
後來,他掘開公主墳,想與我生同衾,死同穴。
可那是一具空棺,而我正準備登基。
1
成婚五年,我與池翊依舊是人人豔羨的鴛儔鳳侶。
我朝上下無人不知當今駙馬曾為帝姬千裏單騎,直取敵營。
曾經,北厥王庭妄求帝姬遠嫁換取邊疆太平。
雲麾將軍池翊臨危受命,一舉攻破北厥王庭。
他凱旋而歸時,奉上北疆十六州作為我的聘禮。
池翊愛我如命。
所以,當胡雲繚出現在我麵前,我沒有穿上官服登朝大鬧一場,亦沒有哭著跑回中宮請母後幫忙。
胡雲繚已有八月身孕,但她的容姿可謂香嬌玉嫩,我見猶憐。
貌美的姑娘撫摸著小腹,吳儂軟語求我給她一條生路。
我漫不經心地曲起指尖,欣賞著池翊昨夜為我細細描摹的丹蔻,隻問她:
「胡姑娘以為的生路是指外室做得不舒服,還想抬進公主府做主子不成?」
我一語驚人。
胡雲繚連忙楚楚可憐地搖起頭,她含著淚跪倒在地。
「帝姬明鑒,民女未曾有非分之想!雲繚不求名分,哪怕是為奴為婢,也隻想待在將軍身邊。」
「可你的身份怕是連公主府的燒火丫頭都做不了。」
公主府不收賤籍婢。
我實話實說,胡雲繚卻如遭雷擊,纖細的身段顫了又顫。
門外,風雨連天。
巡營歸來的池翊正好冷著臉踏進院中。
2
若說英雄美人自成一對,那池翊與胡雲繚真真是郎才女貌。
曾經的雲麾將軍橫刀立馬,一張臉卻生似多情,叫人心旌搖曳。
可惜我隻是貌若無鹽的帝姬,既無才情,成婚五年還未有所出。
若不是怕擔下妄議皇家的罪責,恐難有人稱讚我與池翊一聲般配。
我原以為,池翊會像話本中的偷情駙馬,疼惜跪在春寒夜雨地上的外室,對我甩下麵子,攜美貌的情娘揚長而去。
可他那身被雨水浸透的官袍無情地掠過嬌小的胡雲繚,直奔我而來。
夜雨的寒涼都被他卷到我的跟前,少年將軍執拗地盯著我。
他緩緩俯下身,眼神深邃:「帝姬為何不來接臣?」
「臣等了您好久,臣的裏衣都濕透了。」
池翊抓著我的指尖湊向他熾熱的胸膛。
胡雲繚誠惶誠恐地探起頭,卻在與我目光相交的瞬間,瑟縮不已。
她難以置信地輕喚池翊的小字:「伯懷,你不記得妾了嗎?」
池翊罔若未聞,他根本不在乎胡雲繚的嬌俏可憐。
我推開他,有些珍惜昨夜剛做好的鳳仙花染甲。
「你的外室找上門,我不好動身去接你。」
池翊的睫羽抖落兩滴雨珠。
他沒回頭,神情乖戾:「原來是她礙著帝姬,那臣替帝姬殺了她。」
——京中還有一事叫人不敢妄議我與池翊的姻緣。
便是池翊從來殺盡所有言談公主與駙馬並不般配之人。
3
胡雲繚到底是沒死。
我攔下池翊的刀,叫人把受驚的姑娘原樣送回平康坊。
「你何必要在公主府大開殺戒,平白讓人以為本宮善妒跋扈,賜死伺候駙馬的娼女。」
我的駙馬想借帝姬的名號處置外室,成全他的忠貞情意。
池翊卻不知想到哪去,那雙桃花眼黯淡下來:「殿下是嫌惡臣了嗎?臣對她無意,那夜是她勾引臣…」
「本宮何至於要聽你與外人顛鸞倒鳳的風采?」
我向來不解風情。
縱使眼前人曾將千裏山河捧來我麵前,我也隻道不過是臣子本分。
池翊將有孕的外室拋之腦後,他跪在我的身前,求我原諒他。
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天經地義。
可他如觸天條,失魂落魄,最後竟要一壺絕子藥灌進嘴裏。
待到消息傳到池府,池翊的母親都衝進來阻攔時,那碗湯藥已被他一飲而盡。
池家忠君報國,男丁相繼戰死。
池母隻有這一個獨兒,如今為了我自絕子嗣。
她哀鳴一聲,既怒又怨:「公主,那女子就算有孕也越不過你的地位,您又何必逼迫翊兒至此!」
婆母說罷,昏頭暈了過去。
絕子藥效猛厲,池翊臉色蒼白,撐不了兩刻也倒在我身前。
公主府成功被一個胡雲繚攪得雞犬不寧。
我不由歎一聲好手段。
此事驚動帝後太醫不說。
想來不出明日,我忤逆不孝、善妒寡恩的名聲就要在京中傳開。
侍女春桃問我,胡雲繚既已做初一,殿下何不做齊十五。
我了然:「你想要本宮殺了她?」
「殿下,她已離開公主府,平康坊那醃臢地方死個一屍兩命的人,很正常。」
我垂眸盯著洗去丹蔻的指尖。
我為兩個病人侍奉湯藥,顏色俏麗的染甲也因反複濯洗擦拭身體的軟布而褪去。
可如今就連帝姬的侍女也以為是帝姬強勢獨斷,既已撕破臉麵不如一了百了。
我反問道:「春桃,今天是胡姑娘,明天若是還有陳姑娘、李姑娘,本宮難道要個個都殺掉嗎?」
4
池翊愛我,就算他曾有一夜荒唐,可征服十六州的將軍從來奉我這無用帝姬為世間圭臬。
也多虧他素來愛之情切,京中倒沒有多少公主府的傳聞。
所有人大抵不太相信為我放棄異姓王身份,寧作百無一用是駙馬的池翊有朝一日會另結新歡。
曾經,北厥王庭驚聞池翊領兵出征,暗贈他十六名婀娜貌美的舞姬,擾其心智。
他一一斬下美人的頭顱。
那日,鮮血成河,將軍的甲胄卻一塵不染。
他說天下女子凡幾,可他眼中唯有一人。
不出三月,雲麾將軍破王庭,收複十六州。
皇宮夜宴,父皇問賞,池翊卻不求黃金爵位。
殺伐毒戾的少年將軍低垂著眉眼,隻問座上的帝姬可有心上人。
池翊可封異姓王,他若向父皇討一紙賜婚算不上居功自傲。
可他恭謙卑順,不敢窺視帝姬容儀,鼓起莫大的勇氣,才漲紅臉,怯怯問出一句:「若是帝姬應允,可否、可否…。」
雲麾將軍情深難得,上感其誠。
本打算隨帝姬遠嫁去北厥的百裏紅妝亦不需多加修飾,轉頭送進了池家。
我出嫁當日,母後很是欣喜,她說我得嫁良人,這是帝皇家難有的福分。
紅燭喜帕映得我滿麵羞紅。
即使身為帝姬,我何曾不妄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胡雲繚一事,池翊自知有愧。
他上朝前,披著雲霧彌蒙的天光為我買來一籠東南局的糖粘包。
屜籠被他用虎皮大氅裹著,所以我打開時還是熱氣騰騰。
可我方才用銀筷挑著黏糊糊的糖油表皮,春桃便進來與我說池家的老夫人醒了。
早膳是用不成了,可我才踏進安置池母的偏院,一隻藥盞卻陡然摔到我的跟前。
池母的聲音滄桑顫抖:「你說,我的翊兒從此絕嗣了?他還這麼年輕,他是池家唯一的子孫,他怎麼能…!」
她的榻前,太醫跪滿一地。
可她隻顧痛心疾首:「你們這些庸醫治不好他,就算請遍天下名醫也要治好翊兒。」
我麵不改色地踩過身前的瓷片,恭敬應喏:「老夫人言之有理,本宮定當尋便天下名病調理駙馬的疾症。」
「各位太醫,請回吧。」
我屏退四下。
可不想池母揪住不放,破天荒地指著我的鼻尖:「你是帝姬,我往日不便說你,可你如今自持地位貴重,就這般折煞翊兒!」
「那胡姑娘懷有子嗣,你必須納她為妾,迎她進門,否則翊兒無法向池家列祖列宗交代!」
她是將門嫡母,三品誥命,莊重一世。
如今卻為了一個外室,枉顧臉麵,麵斥帝姬。
她愛子心切,我不做計較:「老夫人不知胡雲繚乃平康坊花娘,自古帝王塚不容賤籍妾。」
「您若是心疼她肚裏的孩兒,日後我會與池翊商量,將那孩子收為義子。」
5
最終,池翊披星戴月買來的糖粘包冷透發硬,連同破碎的藥盞一並扔了。
春桃替我忿忿不平:「她一個花娘上門打秋風,帝姬卻為這事忙了一天一夜,眼也沒闔過,早飯也沒吃上。」
「憑什麼老夫人還認為這是帝姬的錯!帝姬又憑什麼讓步,明明您才是受委屈的那個人!」
因為這世上本就沒有男子的錯處,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我何嘗不曾感到諷刺,可我不能說。
辦差歸來的夏蓮打簾子進門,連忙按住春桃的嘴。
「春桃姐姐莫要胡言,這話帝姬聽了心煩,傳出去也叫人以為帝姬藐視尊長。」
夏蓮為我岔開話題:「奴婢依照帝姬之言,已細細打聽胡雲繚與駙馬之事。」
而這桃事風波尋源溯本竟是我弄巧成拙。
池翊曾為了向我證明心意,不惜斬殺北厥進獻的十六名舞姬。
收複北疆後,我暗中派人資助這些舞姬的家族。
塞北苦寒,為討一線生機,她們冒死去到池翊身邊或許從來就不是自願。
而胡雲繚恰好是其中一位舞姬的幼妹。
她孤苦無依,體弱多病,我手下的人送她進京問醫。
然而半途中,她竟被拍花子騙走。
胡雲繚的行蹤再出現時,已是平康坊花娘。
她記住了相助之人身上公主府的徽記,特在駙馬下朝路上言明昔日救命之恩。
然而,那日池翊酒醉歸來,將與我身形相似的胡雲繚錯看。
原是妾有情,郎無意。
終究借著三分薄醉,一夜旖旎。
而胡雲繚恰好是個機靈姑娘,她早聽聞池翊愛我如命。
若是等池棲酒後清醒,自己怕是要成為駙馬證心的刀下亡魂。
夜半四更,她便逃了。
春桃不解:「那這幾個月來,她懷有身孕,如何在花樓賣藝?」
「胡雲繚說服老鴇,在樓中搭建四方紗帳,得以藏匿身形,她以歌喉和琴曲取悅酒客。」
我被胡雲繚的討巧之思逗得一笑。
「她怕是因此撩人迷惑的技藝,身價也愈發水漲船高吧?」
夏蓮點點頭:「是呀,平康坊常客中有人願意豪擲千金隻為見她一麵呢。」
春桃皺起眉:「真是天生的賤胚子,懷了孕也能想方設法勾引男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不置可否:「胡姑娘,她隻是在為自己爭取。」
這回卻連夏蓮也不讚同我置身事外。
「帝姬,胡姑娘怕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您叫奴婢吩咐人看著她,她在奴婢打探這半日已尋死過兩回,隻不過都叫監視的下人們攔住了。」
我心不在焉地瞧了瞧門外的斜陽:「她不會真的尋死,不然她早該一頭撞死在公主府。」
「隻要不傷著孩子,就隨她折騰。」
春桃和夏蓮都不明白:「那她裝作尋死覓活的是為什麼?」
「因為池翊會去看她。」
我指了指西斜的日頭:「你瞧,駙馬早該下朝了。」
「他今日為我買過甜食,知我吃膩了,定然不會再為了買別的零嘴,在路上耽擱。」
「你們說他下朝不回家,不為我奔波獻殷勤,還會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