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霍平之娶進門的第七房姨太太。
然而在進門的第三年,霍平之遣散了府宅裏所有後院人。
他愛上了留洋歸來的女學生寧煙。
發誓要和寧煙一生一世一雙人。
隻是他不知道的是,一身書卷氣,纖細瘦弱的寧煙是來要他的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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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平之要遣散後院的消息是上午傳來的。
五姨太是個脾氣暴的,當即摔了麻將,罵了句狐媚子。
“還喝過洋墨水的呢,把姐幾個活路都給斷了!狐媚子樣!”
我們都知道她說的是誰。
霍平之追求寧煙的消息近幾天轟轟蕩蕩地傳遍了整個滬城。
寧煙是留洋歸來的女學生,用霍平之的話來說就是喝過洋墨水的。
和我們這群隻會搓麻將的不一樣。
隻是當時我們不知道,霍平之幾月後居然真的為了寧煙遣散了後院人。
就為了認同她嘴裏那一句一夫一妻的話。
霍平之下午回府時,各房姨太太都在收拾金銀細軟。
霍平之家大業大,為了安撫我們給的遣散費也不少。
除了日後沒有他這座大山在滬城可以倚靠,其餘也算作是美事一樁。
低著頭收拾行李時,我聽到了霍平之那輛進口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在前廳響起。
住在我隔壁廂房的五姨太搶先一步拿著手帕半捂著眼睛跑向府門,像隻花枝招展的蝴蝶。
“平之!”
五姨太雲鶯以前是唱戲曲的,兩個字被她念的婉轉柔情,生生添了一絲委屈。
霍平之沒推開撞在他胸口的雲鶯,隻開口道:“不用像死了人一樣叫喚,管家把盤纏都發給你們了,不夠就找庫房添。”
“日後在滬城遇到什麼事,報我霍平之的名字,沒人敢欺負你們。”
得了這句想聽的話,雲鶯顯然是滿意了。
手帕從沒流一滴淚的眼睛放下,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不過霍平之早知道她的脾性,有些頭疼地推開她。
轉眼看到了簷下呆愣站著的我,得救了一般喚鳥似的把我叫了過來。
和五姨太擦肩而過時,她有些憤恨地瞪了我一眼。
似乎是不滿我耽誤她同霍平之的交談。
“枝枝,是叫這個名字吧。”
霍平之對我有些陌生,抬眼掃視過一遍才開口。
我點點頭,絲毫沒有不滿。
畢竟近幾年滬城的戰火連天,霍平之貴人多忘事,能記得個小名都是對我上心了。
更何況我同霍平之三年間見的麵更是屈指可數。
為數不多回府的日子,霍平之都如同香餑餑般被爭搶。
輪不到我這般木訥呆板的人上前伺候。
*
我叫衛枝。
是霍平之娶進門的第七房姨太太。
其實我和霍平之的情緣再俗氣不過。
滬城軍閥割據後戰火連天,米麵糧油價格飛漲。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下雪天,阿爹餓死在了路口。
我穿著薄薄的褂子跪在街上,想著賣身求來一口薄棺給阿爹下葬。
霍平之就是這時候路過的,那時他在滬城的勢力已初現端倪。
霍平之將我帶進府那日隻說下了場薄雪的天,我跪在那裏眉眼清麗。
他看著喜歡就順手救了。
話說得隨意,像施舍貓狗一般。
可我還是感激不盡,待在霍平之後院裏,對於當時餓殍滿地的滬城來說實在是太好不過。
除了姨太太們搓麻將嫌棄我不會,雲鶯早起吊歌喉鬧人外實在沒有別的缺點。
所以霍平之看向我時,我的眼神裏也有些留戀和不舍。
他看著我出了神,似乎也有些感慨:“你來府上不過也才一兩年吧。還是副女學生樣,和寧煙有點像。”
提到寧煙,霍平之臉上的笑容明顯鬆泛了許多。
“日後若是在滬城安家,有什麼事就來府上找我。”
霍平之說完這句話拍了拍我的肩頭,轉身回了房間。
我回頭時隻看到霍平之高大挺拔的背影,一如當年風雪裏施以援手的模樣。
乘了輛黃包車離了霍府,我在城南的巷子裏租了個房子住了下來。
霍平之給的盤纏不算少,可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是該精打細算地過日子。
所以這個帶著院子的房子裏隻有我一人,沒請任何小廝下人。
在府裏時,因為不會搓麻將也不善言辭,我同各房姨太太的社交都很少。
她們更不會主動邀約我,所以為了消磨時間,我報了所女校學些東西。
如今雖然沒有從前闊綽,但這學期的課我還是想學完了先。
所以即便如今住的離女校還有些路,我還是特地趕了個大早到了學校。
周圍的人還是那些,和我一樣消磨時間的姨太太有,正兒八經的女學生也不少。
隻是上課鈴一響,卻是一個漂亮清麗,身上頗有幾分書卷氣的女人走上了講台。
她看著我們笑得眉眼溫柔,年紀看起來卻不比我大了多少。
“大家好,我是寧煙。女校新來的老師,代替林老師繼續給你們任教。”
聲音溫和卻像有穿透力一般,我看著台上的人有些失神。
滬城裏叫寧煙的人不會少,但身形氣質,年齡大小都和那位時下最有名的寧煙小姐對上了。
台下的人裏也有竊竊私語討論寧煙身份的,隻是她像沒聽到般繼續開口授課。
她講的倒和從前的老師不同,慷慨激昂地講民族主義,也談些外來的新鮮事物。
同從前林老師那些枯燥的讀寫不同,寧煙的思想激蕩得要衝破這所固化呆板的女校。
一節課畢,聽到那些外麵不同於滬城的世界,我也有些心潮起伏。
愣了一會兒,周圍的人已經四散開出了門。
我起身也想離開,背後卻傳來一聲清脆的女音。
“衛枝。”
回過頭,剛剛還在講台上激昂發聲的寧煙已經走了下來,離我不過一步不到的距離。
“你是霍平之府裏的人對嗎?”
*
她巧妙地避開了妾室、姨太太這樣不太體麵的詞,隻叫我的名字。
我坦然地點點頭,不知道何時見過這位霍平之掛在心尖尖上的人。
“到霍平之府上參觀西洋畫作時我見過你,那時你在後院整理藥材。那時我還以為你是我的同學一般,冒昧地和平之問了你的名字。”
寧煙見我不排斥她,放下心來提起了這一段事。
我也笑笑,隻稱讚她今日的課講得好。
寧煙卻像遇到知己般,眼神一下亮了起來,滔滔不絕同我談起當下的時局。
她說如今的滬城危機四伏,軍閥割據的局麵撐不了多久,日後必然是一場民族危機。
唯有滬城裏的百姓團結起來,先打破這些不平等才有機會應對以後。
寧煙話裏絲毫沒對霍平之留情麵,恨不得在他麵前痛斥他那些奢靡和壓迫。
我聽得有些一知半解,直到聽她講起霍平之我才忍不住發問:“寧小姐不打算同霍平之結婚嗎?”
“後院已經遣散,霍平之如今用行動向你認同了你的觀點。寧小姐難道沒有要接受霍平之的意思嗎?”
聽到這寧煙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我,她清了清喉嚨回答我。
“我去英國留學自然是為了學習知識解救我的國家於水深火熱,扶持民生於危難之中,不是為了男人能認同我的理念。他霍平之所做關我什麼事,我自然不會嫁給軍閥!”
寧煙說得果斷,又忽地想起什麼似的補充:“霍平之遣散了你們嗎?他簡直是胡來。”
“不過衛枝,女眷不困於後院才有光明的未來。或許這是一件好事,你信嗎?”
我笑了笑,也輕輕點了點頭。
如今時局動蕩,霍平之能護住我們多久確實不好說。
現下的局麵,脫離了後院,或許還有爭得些自由的機會。
寧煙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她有些激動地握住我的手:“衛枝,衛小姐,我相信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國家會因為有你這樣獨立的女性而好起來的。”
這話說得太大,我不好意思接茬。
這一日和寧煙說了許多話,直到半下午我才和寧煙告別回到了家中。
獨自將今日曬得藥材整理歸類完畢後,我也開始想寧煙所說的那些道理。
阿爹在世時是郎中,中醫藥理耳濡目染下我也懂得一些。
不過滬城的達官貴人如今都更愛追捧西方來的事物,好幾家中醫藥鋪都瀕臨倒閉,不少人更樂意去看西醫。
就連霍平之在府中有個頭疼腦熱也是請了洋人上門診斷。
所以我在後院裏拾掇藥材也隻是打發時間,大多數時候都是將這些做成香囊分給各房姨太太,離治病救人還差十萬八千裏。
可如今受了寧煙鼓勵,一股莫名的悸動也開始在心裏滋長。
我似乎也能察覺到中醫並沒有過時,如今革命軍南下打得火熱,寧煙同我說起時也提到了前線藥物的緊缺。
人久久待在一潭死水的生活裏,突然開眼看到世界,心中沒有激動澎湃是不可能的。
收拾了些常見的藥材,我精心做了個防蚊蟲濕熱的香囊,想著下一次帶給寧煙。
*
第二周清早,我有些激動地乘了黃包車往女校趕過去。
然而還是同一堂課,卻不見寧煙的身影。
今日值勤的老師也隻說聯係不上寧煙,這節課隻能先停了,有什麼消息下周再通知我們。
話畢周圍有些抱怨聲。
有的女學生開口小聲揣度:“不會真是和霍平之戀愛結婚去了吧?這種人還當什麼老師啊,書都白讀了。”
話裏話外都是不信任和嘲諷。
我聽到這有些不舒服開口反駁道:“寧煙要接受霍平之早就接受了,何必裝模作樣來女校當老師?”
話音落下周圍人沒了聲,隻作鳥獸散了開。
但我心裏那股不安的感覺還在升騰,冥冥中的直覺讓我不由得往霍平之府上趕過去。
黃包車還沒到,周圍人的嘈雜聲如同一記悶棍敲在我的心頭。
“霍平之說是要槍決那個女學生了,這女的是革命黨,來頭可不小!”
“前段時間還說要娶她入府呢,這都什麼事啊......”
話裏沒有指名道姓,但聽了個大概我就知道了他們口中的人是誰。
踉蹌著下了黃包車,我有些急切地上前敲響了府門。
管家沒換,見到我時有些吃驚,但還是恭敬地問了句:“七姨太,您有事嗎?今日府裏不待客。”
“我要見霍平......”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道熟悉的聲音打斷。
“衛枝,我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