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雙生花，一蒂雙花，一朵須不斷汲取另一朵的精魂，待其中一朵湮滅，以換另一朵的生存，而我和妹妹，正如這不能相見的雙生花。

豐元十四年，太子行巫蠱之術欲謀逆皇位，皇帝大怒，廢黜太子東宮之位並賜死。

不久後皇宮來信，詔我入宮。

公公居高臨下的看著我，深色意味不明：“恭喜七殿下脫離這苦瘠之地，這可是殿下您戴罪立功的好機會，莫要辜負了陛下的苦心。”

是戴罪立功的好機會嗎？

我心中冷笑，母妃一族乃鎮邊大將軍，戰功赫赫，卻被汙蔑謀反處死，母妃也因此被打入冷宮抑鬱而終，皇帝美名其曰念及父子舊情，饒我一命貶至南荒之地，卻是忌憚那遺失的半塊兵符，斬盡殺絕怕是會寒了各將士之心。

時年朝廷動蕩，江湖中人紛紛投身於權力的爭奪中，太子曾致力籠絡江湖各門派，事敗後手下四處逃竄，以太子為首的江湖陣營元氣大傷，短時內也不敢與朝廷抗衡了。

我握緊了暗襟藏的兵符，或許此時無法出兵也並非壞事。我歎了口氣，終是平靜地接過了聖旨。

去往皇城的路要顛簸幾日，隨行的宮人接過我的銀兩，掂了掂後塞入懷裏，隨即換上了諂媚的笑，湊過來壓低聲音：

“殿下甚是客氣，奴才也隻聽說一二，殿下此次入宮，乃是蓮妃娘娘的意思，不過具體事宜奴才也不知，另聽聞此次太子事發，是娘娘舍命替皇上擋了一劍，如今愈得盛寵……”

蓮妃……

我自是聽過她的傳聞，民間多道她是禍國妖妃，因其可在蓮葉上起舞，妖豔美人身姿曼妙，輕紗如雲纏繞身軀，宛若出水芙蓉。

皇帝驚歎不已，不顧非議將一介宮女封為貴妃，寵愛有加，更是日夜留戀美色，荒廢了朝政，惹得眾人甚是不滿。

傳言半真半假，我隻是疑惑為何她要我一個罰貶已久的皇子入宮，其中有何陰謀呢？

“這就是七殿下呀，倒是好生俊俏。”

隻聽一陣環佩叮當聲，我循聲抬頭。

那女子正從大殿內走出，輕攏著肩上垂下的薄紗，玉容嬌媚，眼眸中閃爍著一抹挑逗和不滿的嬌嗔，而後輕笑著轉向身後的皇帝：

“讓七殿下久等了呢，耽誤了陛下與殿下敘父子舊情倒是臣妾的不是呢。”

皇帝順勢攬上她的腰，卻看向跪在大殿下的我：“還不快起！”

我在大殿等待許久，腿腳已是麻木，起身略有踉蹌。

聽到周圍傳來輕微的嗤笑，皇帝看我的臉色十分不好：

“真是廢物，這麼多年倒也沒個長進。”

我自是不在意這些評價，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世人眼中那個避世苟活，毫無出息的皇子，相反這點倒是為我帶來了不少清閑，一個連武功都不會的失寵皇子又怎麼對皇室構成威脅呢？

“臣妾聽聞七殿下的生母曾在宮中養過一株雙生並蒂蓮，乃花中極品，一株二豔，可謂同心、同根、同福、同生的象征，是吉祥之兆，臣妾也想一睹這奇特的花。將此花入羹，可是上好的補藥呢。”

我一怔，雙生花罕見，我也隻是幼時聽母妃提到過，此花一蒂雙花，同時開放，一朵須不斷吸取另一朵的精魂，否則都將凋零枯萎，待其中一朵湮滅，以換取另一朵的生存。

可她又是如何知道得這麼清楚？難不成她與母妃有關？

我來不及多想，皇上便打斷了我的思緒：

“你母妃從哪裏弄來的我不知，坊間傳言卿玉堂尚存一株雙生花，朕念在父子舊情，你替朕取來，便還你無罪之身，免你族人罪罰。”

好一個念在舊情，當下江湖紛爭，朝廷江湖之間糾葛乃是大忌，卿玉堂又是江湖中一大反派，吃人不吐骨頭的殺手組織，之前太子都未曾勸降。

如今讓我去取門派聖物雙生花，無疑是讓我去送死。

“七殿下聰穎，想必這點小事定是能辦好的。”

眼前的女子朱唇輕啟，依偎在皇帝的懷中，媚態撩人。

隻是那眼眸此時如蛇吐出的信子，似乎要將人拉入深淵般，看不懂也猜不透。

不等我回話，皇帝便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我退下，隨即抱起蓮妃走向殿內。

幾日後，宮內馬車將我送至卿玉堂，車夫和隨從便一溜煙似得跑了。

我望著麵前杵著的一堵高牆，哭笑不得，這哪是什麼卿玉堂，簡直毫無入口可循，莫非另有機關？

我正研究著，肩膀處卻傳來一陣力道，我便不能動彈。

“你在這裏做什麼？”一位容貌清麗秀美的妙齡女子走到我麵前，眉宇間卻透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堅毅和無畏。

“原來是一位俊俏的小公子，你來這幹什麼？”

見我一直不語，對方警惕地湊過來，“難不成是個啞巴？”

我無奈地看著她，隻能眼神示意。

“哦忘了，我先把啞穴給你解了。”她一拍腦袋，利索地幫我解了穴，“看你也不會武，敢孤身一人來這裏，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我如實回答：“卿玉堂，我來找人。”

“找人？你要找誰？”

“卿玉堂堂主。”

“哈哈哈…”那姑娘笑得爽快，“有意思，我可不記得我們堂主認識你這個人，此時能等在此處之人，想必是皇宮的人了。”

她忽然收了笑，用劍挑起我腰間的玉佩仔細瞧了瞧，猛地抬頭，“你是皇子，五皇子？”

五皇子？我大腦飛速運轉。

五哥性子冷淡，不問世事，甚少見他與江湖往來，而見這女子的反應似乎她與五哥有所往來，卻又不識其容貌，在問話時也並無惡意，還帶著一絲驚愕與期盼。不如先接上她的話，我倒要看看這卿玉堂和五哥有何交易。

於是我將本要說的話咽了下去：“是，我特地從宮中趕來。”

那女子似乎有些不信，但又無從考證，先將我拉去了酒樓，點了一桌子菜，“你們皇宮的人出手闊綽，請客不過分吧。”

我笑笑掏出銀兩，那姑娘告訴我她叫玉舟，是卿玉堂弟子，而後又拉著我盤問了許多宮內的事。我雖少時被迫離宮，但身為皇子自是對宮內局勢不陌生，加上我與五殿下早前有些交集，瞞一個小丫頭倒不成問題。

“五殿下,”她突然湊過來壓低聲音，“前幾日來信後，卿玉堂就一直在等殿下的消息，聽聞太子殿下事敗，我等也不敢輕舉妄動，怕拖累殿下，隻是殿下來信說時日不久，此次親自前來是要開始行動了嗎？”

我心下一驚，五哥平日那樣淡泊的性子，居然也謀劃著逼宮。

“此事不宜著急，現在朝廷動蕩，江湖亦是元氣大傷，得從長計議。”我佯裝鎮靜趕緊轉移話題，“那何時才能見到你們堂主？我有要事商議。”

“哎呀急什麼，你請我吃飯我自是會帶你見的。”

我禁不住笑了，小姑娘倒是口氣挺大，“傳聞卿玉堂堂主可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呢，姑娘你真的能帶我見到嗎？”

玉舟立馬站了起來，“誰說的！才不是魔頭呢？我，我們堂主是個行俠仗義之人，你放心，我定不會食言，我可是堂主的親傳弟子。”

說著她便掏出令牌正色道：“殿下，我們卿玉堂雖被傳為令人聞風喪膽的反派，實則幹的都是除惡揚善的事，這個殿下以後就知道了，另外和殿下此番合作,也並非謀求權利，隻是聽聞殿下也是淡泊名利之人，若能除去這個昏君，卿玉堂願舍命相助。”

她向我一拜，眼神透著決然之色，恍惚間讓我想起一位故人。

玉舟告訴我堂主外出辦事需等幾日才能回來，而卿玉堂機關複雜她還無法解開，這幾日我們隻得在外閑逛。

而她確實如所說般並非惡徒，我見過她飛上屋簷幫鄰裏追盜賊，見過她打跑欺負寡婦的流氓，見過她潛入府裏教訓貪官……

那夜，在一座破廟裏，她罕見地發了高燒，我一宿沒睡照顧她，去城外的池子采了蓮花，給她做了一碗清熱的蓮花羹，一勺一勺喂著她。

玉舟突然眼含淚水：“小時候我娘經常給我做蓮花羹吃，後來娘走了，姐姐學會了做給我吃，可是後來……姐姐也走了。”我知她族人被皇帝迫害，不願提她的傷心事便不再追問，隻是用衣袖輕輕擦去她的眼淚。

她衝著我擠出了個勉強的笑，“沒想到殿下從小養尊處優還會替我做這個。”

我不自然地別開臉，我自幼離開皇宮，四處流離受盡欺淩，又怎能不會生火，不會做羹湯呢？

玉舟掙紮著虛弱起身，我連忙去扶她，她眼眶愈發泛紅：“我自幼習武，隻是……隻是不知怎麼了，這些年來，我的身子愈發不好，總是會無緣無故地發燒，內力在不斷地流失，我也想當個大俠，我也想替親人報仇，也想保護自己重要的人，可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心中有些發酸，便攬她入懷，不停地安慰她已經做得很好了。

隻是關於雙生花的事，我一直開不了口，玉舟是個極好的姑娘，若是我了卻自己的事，定要尋來最好的醫者為她調養治療。

如若可以，我想我會好好照顧她。

這樣的日子持續不了多久，拖一天我的機會便少一天，還有半塊兵符未拿到，還有貶罰的族人在等著我。於是我終於試探性地開口：“玉舟你可知雙生花的傳聞？”

她似乎沒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思忖片刻道：“雙生花麼？卿玉宮有一株同心並蒂蓮，你要它做什麼？”

我未曾想她會如此爽快地告訴我，先前準備好的說辭此時噎在喉嚨裏：“隻是覺著神奇，便想著一睹芳容。”

“你要便拿走吧，曾有一位雲遊俠客贈予我一株雙生花，說是讓我用精血養著，便能治我體疾，一開始確實有些用處，隻是後來漸漸枯萎了，我再怎麼澆灌也沒用，想來許是騙人的。”

她忽然垂眸道：“待我身子好些，便帶你去卿玉堂，恕我一開始騙了你，除了警惕外，我還有一些私心……殿下待我如此好，不顧卿玉堂江湖謠言聲名狼藉，在卿玉堂危難時給予銀兩援助，如今又是親自照顧我，我自是心生愛慕，我敬殿下是個善良磊落之人，此次逼宮，我定會用性命護殿下周全。”

我看著她娟秀的麵龐，那些試探的話終是未能說出口。

是夜，玉舟帶著我走了密道前往卿玉堂，皎皎月光灑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襯得她愈發清麗堅毅。

忽然樹叢裏射來一支箭，幾乎擦著我倆飛了過去，徑直插入了身後的樹幹上，惹得鴉群一陣亂飛。

“誰？！”

玉舟話音未落，前方夜霧中便射來無數把利箭，在夜幕中閃著淩冽寒光，瞬時眾多黑衣人從樹叢中蜂擁襲來。

“快跑——”

玉舟拉著我轉身就跑，我倆一邊躲避一邊往林子中逃去，玉舟病未痊愈，帶著我自是吃力不少，汗水漓濕了衣衫，她的臉色愈發蒼白。

我知玉舟已經體力不支，於是鬆開了她的手:“玉舟你跑吧，我跑不動了。”這些黑衣人是衝我而來，多日未拿到雙生花回宮，許是皇宮裏那位坐不住要解決了我，可我已不想再連累玉舟了。

她焦急地拽著我的衣袖，“你在說什麼胡話！你又不會武，那些黑衣人會殺了你的，我怎會丟下你一個人求生，我們一起逃！”

我望著她黑亮的眼眸，倒映的滿是自己的身影，心下終於做了決定。

這一次，我也想保護玉舟。

躊躇間，迎麵而來的黑衣人已舉著砍刀，衝到玉舟麵前，玉舟似是認命般閉上了眼睛。我迅速將玉舟推至身後，猛地踢向黑衣人腹部，趁此機會扼向其脖頸，黑衣人吃痛後退兩步，好機會！我一拳揮向其眼眶，奪了兵器，繞至跟上來的幾個黑衣人之後連揮數刀......

突然一聲哨鳴，剩下的黑衣人轉身逃竄。

可惜了，不能抓個活口打探情況了。

我扔下武器，蹲至還未回過神的玉舟麵前，輕輕替她擦去濺到臉上的血，深深歎了一口氣：“早知道玉舟會這麼害怕，我就早點解決他們了。”

隻是這下麻煩大了，若是讓皇宮知道我會武，一切都將無法偽裝。

但我並不後悔，我不想再欺騙她，我望著那雙明亮的眸子，終於坦白：

“玉舟，我不是你要找的五皇子，我是七皇子，沉風。”

她盯著我良久沒有說話，隻是慢慢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