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王爺的第三年,他要娶花魁做正妃。
老太妃長歎一聲。
“天定的孽緣,還是躲不過。”
我才知道,蕭凜娶我,不過是聽了母親的話,為自己擋災辟邪。
我不再忍氣吞聲,一把火燒了王府。
再見麵時,我隨著土匪父親橫刀立馬,兵臨城下。
蕭凜卻瘋了一樣,捂著心口的箭字字泣血。
“阿湘,跟我回家,好嗎?”
蕭凜帶回玲瓏坊的花魁時,我正在為老太妃抄寫血經。
瓷盤裏的血是從我手腕上滴下來的。
如此虔誠,一向挑剔的老太妃也說不出什麼,反而誇我賢淑。
可那幾聲不容忽視的嬌笑打破了殿內的安寧。
“王妃如此誠心,還真適合出家靜修呢。”
血墨在紙上洇成一片。
沈嬌嬌晃著她嫵媚的腰肢,正要對我施禮,卻被蕭凜攬到懷中。
“自今日起,你是王妃,不必對小妾行禮。”
貶妻為妾。
老太妃沉吟了一聲,終究沒說什麼。
在她眼裏,我這個鄉野丫頭,和煙花女子並無分別。
都是一樣的卑賤。
“本王已將沈家冤案平反,從今以後,府裏若是有亂嚼舌根的,一律四十杖刑。”
四周的仆人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他們幾時見過這麼霸道的蕭凜?
我也沒見過。
嫁給他的三年裏,蕭凜一直是溫潤如玉,相敬如賓。
隻是從一個月前開始,他就不再與我同房,連見他一麵都是難事。
我心裏隱隱不安。
後來,我借給鄰家秀才銀兩時被他撞見,男人看向我的眸子裏滿是不悅。
那是蕭凜第一次撕開溫潤的皮囊。
他將我抵在牆上,一邊吻我,一邊說我不得體,務必讓老太妃好好教我規矩。
為這一陣醋意,我甘願受他母親刁難的訓誡。
隻想著,等蕭凜氣消了,再逗他一番。
卻原來,是我自作多情啊。
這一個月,他是在為沈嬌嬌的贖身而忙碌。
他們的事,是老太妃在我抄經時說漏嘴的。
蕭凜十七歲那年,有個遊方術士在府前算了一卦。
“貴人此生絕不能娶青樓女子,否則將永失所愛,魂斷城樓!”
彼時,離他和沈嬌嬌定親的日子,隻差一天。
當天晚上,沈家便因為通敵叛國的罪名被抄了家。
男丁流放充做奴役,女子發賣到樂坊做舞姬。
一段絕佳姻緣,成了水中泡影。
我聽到這時,血珠順著指尖滑落,抬久的胳膊有些發麻。
蕭凜娶我,是為了破災?
我的聲音啞的可怕:“她才是蕭凜最想娶的女子?”
老太妃輕蔑的哼了一聲:“孽緣罷了。”
蕭凜所說的一見鐘情,原來是唬我的假象。
我低下頭,對蕭凜的高高築起的愛意在頃刻之間開始塌陷。
可老太妃卻想起了算命的胡話,她出身名門,能接納我這個沒來頭的野丫頭已是難事。
如今再娶一個玲瓏坊的頭牌花魁…
我看著老太妃在我麵前直直倒了下去。
她不是第一次靠裝暈逼蕭凜做選擇。
和我成親那年,她也是這種招數,隻是蕭凜擔心的渾身發抖,也堅持要娶我進門。
他不要出身名門的世家女,隻要我這個來路不名的追隨者。
如今看來,不隻是破災,還是和老太妃賭氣。
他在向老太妃證明。
他的心上人縱然流落煙花之地,也可以和王爺相匹配。
“去請醫師來為母親看看。”
如今的蕭凜抱起沈嬌嬌走出殿門,不再關心榻上的老太妃。
也不曾多看我一眼。
好像我們是他姻緣路上兩塊絆腳的臭石頭。
我放下筆,深吸一口氣。
有多久沒痛痛快快罵過人了?
又有多久沒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
我想起山上無拘無束的日子,隻覺得對不起父親。
他這一生灑脫隨性,張狂恣意。
可他的女兒竟然為了話本子裏的翩翩公子,拋棄了人生最重要的東西。
老太妃揉著額頭,斜眼看我:“你笑什麼?”
“嗬,妾身隻是參透了箴言,喜不自勝。”
有淚珠順著眼角滑落,我偷偷摘下腰間新繡的香囊。
我並未學過女工,繡出來的東西總是歪歪斜斜,可我用心。
原本是想拿來哄蕭凜和好的。
可惜,野鴨子終究不是鴛鴦。
那香囊被我丟進了老太妃取暖的碳火盆裏。
今年注定不是暖冬。
我被沈嬌嬌的婢女趕了出來。
“小妾有小妾住的地方,平日裏沒有王妃召見,不得入內!”
一夕之間,我從雲端掉到平地。
妾的地位和婢女沒什麼區別,隻是單獨有一處幹淨的居所,很是偏僻。
從前在我身邊伺候的藍鳳,偷偷給我送來吃食和炭盆。
她說廚子都被叫去了王妃殿內,不同花樣的菜係擺了滿滿一屋子。
隻因沈嬌嬌說,她在玲瓏坊時常餓著肚子。
蕭凜對她的補償,如海一般,無窮無盡。
我像是聽話本子一樣,聽她說著王爺對王妃的偏愛。
直到,她說蕭凜拿著一枚粉色香囊當箭靶子。
沈嬌嬌想學騎射。
箭矢破風而出,穿透了架子上掛著的香囊。
若是我沒記錯,被穿透的,是我第一次繡的蘭花式樣。
中間是“平安”二字。
那香囊一直掛在蕭凜腰間,是我甜蜜的象征。
如今被蕭凜射穿的,哪是一枚香囊。
是我已不再懵懂的心。
我深吸一口氣,嘴裏的糕點變得苦澀難咽。
藍鳳自覺說錯了話,端著托盤匆匆離去。
我忽然想施展一下拳腳,這三年府邸的馴化,活生生把人磨成了枯木。
果然,再練那套形意拳,渾身都使不上力。
可骨子裏的桀驁不會真正消失。
我一拳打在門板上,血痕順著雕刻的梅花紋路留下一條長線。
蕭凜,是你先對不起我的。
月上中天時,身邊的床榻忽然陷下去。
我機警的轉過身,鼻尖裏聞到熟悉的檀香。
下一刻,我陷入了一個柔軟的懷抱。
是蕭凜。
他渾身燥熱,像是在忍受莫大的痛苦,難耐的喘息聲在我耳邊起伏。
動情時的蕭凜也是這樣克製的。
想到這裏,我卻不禁自嘲,心裏一直住著青梅竹馬的人,真的會對我動情嗎?
“王爺走錯地方了。”
我推開腰間的手,與他拉開一段距離。
這裏很偏僻,連月光都不曾施舍幾分,我看不清蕭凜的神情。
可他卻繼續湊上來:“幫我。”
“你被下了藥,應該去找沈嬌嬌。”
我自認語氣足夠冷漠,可蕭凜依舊動手動腳。
“她…不行。”
蕭凜的動作越來越急切:“我怕傷了她。”
短短五個字,像是在我心上撒了一把毒藥。
怕傷了她,所以來找我,我算什麼呢?
為他解決生理需求的床婢嗎?
莫大的屈辱和絕望在我腦海裏發酵,我下意識的,一腳把蕭凜踹在地上。
許是疼痛讓人清醒,我聽見蕭凜的沉吟。
“阿湘,是我無心之言,對不起。”
他恢複了往日裏的溫潤,起身來摸我,卻隻摸到無盡的淚水。
“王爺若真覺得對不起,就賜我一封休書,放我自由吧。”
與君陌路,是話本子裏常有的結局。
我時常感慨戲文無常,卻不想自己也成了這戲中之人。
月色下的蕭凜終於有了情緒。
他冷笑一聲:“你無父無母,無枝可依,離了本王與找死何異。”
“能和嬌嬌共侍一夫,不算虧了你。”
原來在他心裏,我是無枝可依的。
這三年,是我高攀了。
蕭凜不給我休書,也不放我自由。
他似乎想用我來修複兩個人之間的裂痕。
因為沈嬌嬌一句吃醋的話,蕭凜命我去湖裏撈一支金釵。
寒冬臘月,湖水已經結了薄薄一層冰。
可沈嬌嬌哭的厲害。
“那是我進玲瓏坊第一年掙來的花釵,貴人讓我彈了一晚的琵琶,手指都破了。”
“王爺不允,是真的愛上衛湘了?”
說完,她嬌弱的倒在了蕭凜的懷裏,看樣子像是承受不住打擊,昏了過去。
蕭凜目光陰沉的看著我。
我很少見發怒的蕭凜,那還是定親之前。
有反叛的土匪想一劍了結蕭凜的命。
我空手替他擋了一招,手掌上的傷疤深可見骨。
土匪順著山路逃走時,蕭凜盯著他的背影,目光和現在如出一轍。
後來成親那日,蕭凜第一個落下來的吻,是在我掌心。
灼熱的呼吸在掌心暈開,他說。
“阿湘,我此生絕不負你。”
他不知道,那土匪是和我一起長大的發小。
這一出“美人救君子”,是我設好的局。
因為蕭凜是我從小到大看過的話本子裏,最像君子的人。
或許是算計來的姻緣,老天不承認。
現在報應回到了我頭上。
“跳下去。”
他的聲音很冷:“把嬌嬌的釵子找上來。”
我嗎?
環顧四周。
下人們鵪鶉似的低著頭,誰都知道,這種天氣進水裏撈東西,是會喪命的。
“明知道東西珍貴,還在湖邊晃,丟了不也是活該?”
此言一出,沈嬌嬌不再昏沉,反而饒有興趣的看著我。
再看蕭凜,他很吃驚。
畢竟在君子麵前,我這個跳脫的野狼,心甘情願的當了三年的兔子。
他怎麼會知道,我有多桀驁不馴。
四周的仆人竊竊私語,沈嬌嬌的貼身丫鬟突然走上前,想教訓我一巴掌。
“一個小妾,也敢頂嘴?”
我後退半步,抓住她手腕輕輕一送,眨眼間人已經被我推到了湖裏。
冰麵層層開裂。
“你這麼衷心,就給你主子下湖撈釵子吧,王爺說了,撈不到,可不準上來。”
我明白殺雞儆猴的道理。
正妃被貶為小妾,府裏想趁機欺辱我的大有人在。
我這一生,隻在蕭凜身上吃過虧。
毫無幹係的人想來欺我,門都沒有。
看著水裏不住撲騰的丫鬟,蕭凜剛想說些什麼,卻被沈嬌嬌哎呦一聲驚的手忙腳亂。
“叫醫師過來!”
正合我意。
眾人的視線都被昏迷的沈嬌嬌引走,我趁亂回了偏院。
床榻上的東西不多,做王妃時衣裙也沒了,隻剩下些不值錢的珠釵。
因為沈嬌嬌說看著晦氣,除了我身上的,都被蕭凜一把火燒個幹淨。
好像我是什麼避之不及的冤魂。
我一邊包著衣服,一邊望著窗子出神。
蕭凜真的愛過我嗎?
我一時摸不透答案,但熄滅的炭盆和窗外落下的薄雪告訴我。
很冷。
往年我最怕冷,父親便教我練拳取暖。
成親之後,蕭凜會給我搬來最大的火爐,請繡房的師傅為我做厚厚的鬥篷。
夜半時分,他會用體溫來暖我冰涼的手。
如今冬日已至,卻連取暖的碳都成了奢望。
我搓搓手,想起父親的叮囑。
“要是想走,就放出那枚煙火,有人接應你。”
那時的我沒放在心上,總覺得自己能和蕭凜過一輩子。
年少的勇氣,現在來看,是魯莽。
我跑到王府裏無人的角落,在月色下點起那簇微小的煙火。
煙火如飛鳥,在空中轉了一圈,四散開來。
蕭凜,琴瑟和鳴的戲碼,我演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