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夏十二年,先皇駕崩。
依大夏國律法,先帝駕崩,正五品以上官員要同皇室宗親一同奔喪,並守皇陵三日。
待新帝登基大典後,再返回各自任職屬地。
此次,我奉旨入京奔喪,已安排妥當軍中一切事宜。
隻待二皇子蕭煜泓登基大典結束後,安排得力人手接替我的職位,我便可做回女兒身。
為先帝守皇陵的三日,我也聽聞了京中近日的許多變故。
太子蕭煜誠自代天巡狩以來,在地方結黨營私,先帝屢召不回,臨終前下了廢太子詔,立二皇子蕭煜泓為新帝。
太子於我,有患難扶持之義,絕處救命之恩。
皇位爭奪,從來都是血雨腥風。
我也隻能在心裏祈禱他性命無恙。
新帝登基,朝堂免不了要改天換地。
按照二皇子蕭煜泓的允諾,他會在大典當天,宣布我是女兒身的事實,並安排人接替我的職位。
他還說,會履行婚約,讓我不要心急,千萬握好手裏的兵權,以不變應萬變。
2.
三日守靈已過,今日就是新皇的登基大典。
“新帝入殿!跪——”
隨著殿外太監一聲嗓音尖利的通報,群臣紛紛跪下稽首。
我跪在殿上,看著帝後的裙擺雙雙從我眼前飄過。
我忍住眼角的淚水,直到他們走過,我都沒有勇氣抬眼看看他們的背影。
蕭煜泓半年前已成婚,我是知道的。
他說先帝病重,為了衝喜,不得已才遵聖命娶宰相嫡女。
他說與我情深義厚,讓我為了我們的以後,安心待在邊境。
隻等時機成熟,他自會給我正名。
皇後之位於我,無非就是一個虛名而已,我不在乎。
今日之後,世上就再無顧若棠了。
然後,我今日仍然有些心不在焉,以至於大典儀式上具體說了些什麼,我都沒聽進去。
直到一聲細高的呼喚,把我的思緒拉回到了現實。
“顧將軍,顧將軍,別愣著了,快上前領旨啊!”
我聞言出列,提衣下跪,恭敬道:“臣在。”
上位的蕭煜泓正襟危坐,新製的龍袍襯得他氣宇不凡。
右座的沈皇後溫婉大氣,不輸京城第一美人的讚譽。
我撚了撚自己的手指,滿是老繭的手,是常年拿槍征戰的見證。
我拿什麼去和嬌養在深閨裏的皇後沈璃去比呢?
我心底的不安和自卑,在這一刻又無端的加重了幾分。
隻聽蕭煜泓緩緩說道:“顧愛卿世代簪纓,滿門忠烈,年十六為大夏戍邊,如今六年有餘了。”
“愛卿戍邊六年,令敵軍聞風喪膽,不敢來犯。實乃我大夏的股肱之臣。”
“這戍邊之人,除了愛卿,滿朝上下,當真找不出第二人。”
我心下一驚,暗自思量:
蕭煜泓這是在等朝臣反對,還是真想讓我繼續戍邊......
“皇上,顧將軍縱然年少有為,但我大夏也是人才濟濟,找個接替顧將軍的才俊並不困難。”
果然,朝臣裏幾乎是立即就出現了反對的聲音。
我正要鬆一口氣,不料直接就傳來了蕭煜泓的聲音。
“顧愛卿戍邊,屢建奇功。朕除了賞賜府邸良田,還要加封為奉國大將軍,明日返回駐地,隨召入京。”
隨召入京。
隨召入京?!
名賞暗罰!
名牌其中貓膩的朝臣飛快的交換著眼神,一時之間都不做聲了。
六年換來的恩寵,就是無召不得入京。
“皇上聖明!”
宰相帶頭恭維。
群臣呼啦啦跪地,對新帝讚譽有加。
我跪著的腿也在不受控製的發抖,仿佛跌到了冰窟窿一般,發僵發冷。
我保留著我那所剩無幾的自尊和冷靜,低聲懇求他:“請皇上三思。臣,也該換防了。”
最起碼換防這樣的說辭,還能讓我麵子上多少好看一點。
“愛卿莫要推辭。朕與愛卿也要留下一段君明臣賢的佳話。”
“臣,謝......謝主隆恩。”
我沒敢抬頭,早已泣不成聲。
3.
翌日一早,宮裏便來了公公送賞。
名為送賞,實為送我離京。
罷了!
物是人非,再多糾纏也無甚意義,索性隨他去吧!
“臣這就走了,勞煩公公回京複旨了。”
我微微拱手,轉身上了馬車。
出了城門,我忍不住掀開簾子,看到城門關口的蕭煜泓,和與之攜手並肩的皇後沈璃。
他一身玄色的衣服,像極了那年我與他在我家裏初相見時的模樣。
因為距離已經隔得有些遠,他的表情我看不清楚。
我隻知道,我顧若棠,也許一直就是他利益鏈上的備選。
此去,就再也不會見了。
而我到死,都會是奉國大將軍顧若棠。
出了城門,到了郊外一條羊腸小道,我們遭遇了劫匪。
一場混戰後,我的親信扮做我,乘坐馬車在宮裏暗衛的跟蹤下,繼續返軍。
而我則混入逃竄的劫匪之中,逃離了暗衛的視線。
確認沒有人再跟過來,我坐上了事先備好的馬車。
既然這一生,隻能以男裝示人,今日索性就放縱一回,換女裝看看這六年我守護的大夏河山吧!
馬車一路顛簸,這坐車確實不比騎馬灑脫啊!
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快要睡著了。
想來,我這是因為早已經適應了馬上征戰的快意恩仇吧!
4.
“籲......”
隨著車夫地一聲輕喚,車突然急急的停下了。
“怎麼了?”我猛然驚醒過來,皺著眉頭沉聲問道。
“小姐,有人攔路。”車夫立即回答說。
不待我探頭去看,就聽到略有些熟悉的聲音在對麵響了起來:
“顧將軍,救我!”
我一看,竟是前太子蕭煜誠,新帝蕭煜泓的異母哥哥。
我怕多做停留反而會引人注目,惹來麻煩,便沒作多餘的解釋,直接對他說了一句:“太子殿下,上車吧!”
他腰間佩著劍,藏藍色的衣袍有些破損,上麵有斑駁的汙漬,整個人疲憊不堪,風塵仆仆,看樣子是剛經過一場惡戰,而且跑了不遠的路。
蕭煜誠靠在車上,閉著眼好像放鬆了不少,呼吸也比之前平緩了許多。
看來,他的傷勢應該都是些皮外傷,並無大礙。
許久,他似乎才徹底緩過勁兒來,如同剛清醒一般朝我招呼了一句:
“顧將軍,沒想到在這裏碰上!別來無恙。”
隻是即便在說這話的時候,他依舊閉著眼,仍舊是一臉疲憊的樣子,下巴上則是生出了短短的胡茬。
從前那麼風光霽月的一個人,如今這般模樣,想必先帝走後這段時間,他經曆了很多變故。
其中細節,我不便多問,一來事關皇族秘辛,二來也避免尷尬,遂隻是隨意問道:
“太子殿下,今後有何打算?”
他於我雖有救命之恩,但我們君臣身份有別,加上我又不善言辭,我們之間實際上並不熟絡。
他沒有回答我,依舊閉眼假寐。
“顧將軍果然是心思縝密之人,也難怪二弟如此器重你。時常在父皇麵前誇獎你。”
他沒回答我,反而提起了蕭煜泓。
我不禁苦笑一聲,有些自嘲的說道:“殿下謬讚了。臣隻是一介武夫,哪有什麼玲瓏之心。”
真不知道這個蕭煜誠要和我打什麼啞謎。
身為異性,就這樣同處一室,實在是尷尬,偏偏我們並不熟悉,根本無話可聊。
“將軍今日這出金蟬脫殼演得好,不知二弟日後知道了,會不會後悔演這出君明臣賢的戲碼。”
他依舊自顧自說著,自始至終都沒有抬眼看我。
聽著他這些話,我卻越發覺得心虛。
我微微蹙起了眉頭,歎息道:“殿下既然看透,又何必再問!帝王的心思,又豈是我這一介武夫能猜得到的。”
我哪裏能不知蕭煜泓不讓我換防的原因呢?
隻是如今心死了,也就不在意了。
於我而言,去哪裏其實都一樣。
我暗自腹誹: 閣下如今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思思索我的事呢!
我沒接他的話,盯著他的臉細瞧。
他長得劍眉星目,此刻眉頭緊鎖,嘴唇抿成一條線,依舊能感覺到一股淩厲之氣。
仿佛是知道我在盯著他看,他卻突然睜眼,恰好與我四目相視。
我好像看見他嘴角上揚......
但也是僅此一瞬就不見了,讓我一時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殿下,醒了啊!”
我慌亂掩飾自己的失態,話都亂了。
他卻撐著一口氣,不忘揶揄我:“想不到堂堂奉國大將軍,竟是女嬌娥。”
5.
正如太子所言,郊外暗殺實際上是我進宮前就安排好的,為了就是以防萬一。
我被戎族圍困時,傳來了蕭煜泓成親的消息。
事後他雖然多有安撫,我卻仍然覺得不放心。
奈何要借他的力正名,又對他情愫未消,我別無選擇,隻能聽他的。
但是依然做了最壞的打算,安排了劫匪劫車以混人耳目。
脫身後換女裝,一是為了方便,二是為滿足自己最後的心願,做一回女兒身的顧若棠。
誰料半路殺出了個前太子爺,這才暴露了身份。
蕭煜誠失血過多,在客棧歇了半日,這才重新蘇醒過來。
“二弟早就知你是女扮男裝?”他挑眉問我,直直盯著我的雙眸之中帶著詫異之色。
驟然聽到這個問題,我喂他湯藥的手微微頓住了。
“或者......”他隨即又來了一句,“是他屬意你扮男裝子承父業,做他登基路上的利刃?”
我不敢看他,微微低下了腦袋。
他字字說得皆對,我根本就無法反駁。
“殿下,我......”
不待我說完,他便輕輕的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說:“先喂我吃藥吧!”
在馬車上我沒注意到,他胳膊上有刀傷,傷口不淺,失血很多。
能夠挺到現在,已經是相當的不容易了。
“對了,住店的時候,你怎麼跟店家說的?”他咽下一口湯藥之後,隨即又想起點什麼,微微蹙起眉頭問道。
“就說是兄妹,開了兩間上房,為了方便照顧你,我讓我的小廝和你住一起。就是白天的車夫。”
我如實說著,將最後一點湯藥喂他喝下,然後幫他重新解開衣裳,仔細的包紮了傷口。
他臉上閃過一抹不自然,耳根微微發紅,隨後說道:“顧將軍辛苦了。你畢竟是姑娘家,這樣有損你清譽。換藥這事,還是讓小廝來吧!”
我這才明白,他剛才的不自然究竟是為何。
我露出一絲苦笑,解釋說:“在軍中待久了,我身上沾染了太多男子作風,行事不比大家閨秀那樣得體。”
這話,也是回京後蕭煜泓對我說的。
那日,他宣我去花園小坐。
皇後體貼,親手做的桃酥,配著她親釀的女兒紅,為我斟了滿滿一杯。
“顧將軍,總聽皇上提起你。說你少年成名,戍邊有功,是大夏不可多得的將帥之才。如今一見,果然是少年英雄,氣度不凡。”
皇後落落大方,膚如凝脂,麵若冠玉。
她坐在蕭煜泓身邊,顯得如此般配。
麵對她的詢問,我卻是多了幾分局促與不安。
“皇後娘娘謬讚了。能為皇上效力,是微臣的福氣。”我連忙起身,拱手回道。
一旁的皇帝蕭煜泓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容,緩緩開口提醒說:“璃兒,你剛有身孕身子虛,先回去休息吧!朕與顧將軍還有些事商量。”
我回京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就是皇後沈璃懷孕了。
帝後新婚燕爾,感情甚篤,在京中也是佳話。
等皇後告辭之後,我默默的陪蕭煜泓飲完酒,他似是懷念地說道:“小棠,我認識你時,你才十四歲。那時你也像皇後一樣,跟在我身後,需要我保護。”
“我喝酒,你勸我說喝酒傷身,讓我少飲,如今你自己倒是喝起來了。”
“這大概是因為在男人堆裏待久了,你身上竟也沾染上了這男人的習氣。”
我一時沒忍住,眼角滑下淚來,又借飲酒用袖子暗暗拂去。
是啊,從前我也是父親和哥哥的心尖寵。
隻是他忘了,我若是還像個嬌滴滴的大小姐一樣,軍中六年我如何待的下去!
那天我就知道,我和蕭煜泓之間再無可能了。
隻是,我還是把希望寄於他身上,希望他能讓我恢複女兒身,堂堂正正地做回原來的顧若棠。
見我突然變得心不在焉,靠在*上的太子突然用手指輕輕的戳了戳我的肩膀:
“既然說是兄妹,我們之間就不要再太子將軍地互稱了。以免人多口雜,泄露了身份,招來殺身之禍。”
他說的對,如今他在逃亡,我又沒按返軍的路線走,怎麼都該低調再低調,避免被人盯上。
“對了,我雖然是女裝,還是要返回軍中去的。殿下......嗯,哥哥......兄長你作何打算啊?”
不叫他殿下,叫什麼啊?
叫哥哥太親切,叫兄長又顯得不太熟,反正怎麼都很別扭。
我隻關心他後麵的行程怎麼規劃。
他笑著看我,打趣道:“還真是一對不熟的兄妹。”
“啥?”我有些詫異的抬起頭望向他。
“沒什麼。”他輕輕的搖了搖頭,便也不再多說什麼。
短暫的沉默後,我微微猶豫了一下,再次問了他同樣的問題。
“不如......我和你同去,殺回京都。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