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照顧癱瘓媽媽十年，她還是心硬如鐵。

立遺囑時，保險受益人是大哥，房子寫弟弟名字。

我小心翼翼地問媽媽有沒有留給我什麼東西。

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仿佛在看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半晌，她幽幽地開口說：

“既然你是我的女兒，那就繼承我的癌症吧。”

沒想到她竟一語成讖。

後來，我真的得了癌症。

可她卻捏著我的診斷書，不願鬆手，像個孩子一樣哭濕了枕頭。

1

下了夜班，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那間不到五平米的出租屋。

這裏由樓梯間改造而成，逼仄潮濕，但我和媽媽卻住了將近十年。

像往常一樣，隻要一推開門，媽媽就開始歇斯底裏地咒罵我，仿佛要用盡這輩子聽過的所有臟話。

「不要臉的東西，跟哪個男人出去鬼混了，把親媽丟在這裏不聞不問，你還有沒有良心？」

「還有為什麼不關燈，不關燈我怎麼睡得著覺？你壓根兒就是在故意折磨我。」

「我一天沒吃東西了，你是想餓死我嗎？我告訴你不可能，我就算死了也要化成厲鬼纏著你！」

我沒有回應媽媽的任何一句話，也沒有跟她大吵大鬧。

因為我已經摸清了她的脾氣，一旦我試圖解釋原因或者跟她爭吵，她就會發了瘋一般用右手去撕扯紙尿褲，把上麵來不及清理的屎抹到牆上。

我不怕她罵我，但我怕她用那隻還能動的右手搞破壞，我不想再做額外的家務。

因此，我隻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下了最後通牒：「要麼你閉嘴，我去做飯；要麼你繼續罵我，再餓一天。」

這招很管用，媽媽瞬間收起了那副夜叉模樣，朝我撇了撇嘴，然後繼續刷視頻去了，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2

煮好麵後，我端到床邊一口一口地喂媽媽吃飯。

其實她可以自己吃飯，但她總是會不小心打翻碗，把菜湯弄得到處都是，次數多了我就開始親自喂她，這樣反倒更省事。

可沒喂幾口，媽媽又開始作妖，「抱我過去，我要給佛祖上香。」

「大晚上的燒什麼香！」

她一提各種奇奇怪怪的要求，我的胸口就一陣陣鑽心地疼。

媽媽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都怪你，早上出門那麼早，也不叫我起床。你大哥一個人在美國多可憐，我沒本事幫不上他，隻能請佛祖保佑他平安健康。」

原來一個人在美國瀟灑快活就叫可憐啊，那媽媽你怎麼不心疼心疼初中就輟學照顧你的女兒呢？

我心底泛起一陣苦澀，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疲憊讓我下意識地想避免衝突，於是我沉默著把媽媽抱到佛像前，幫她點香插香。

小小的出租屋，連一扇窗戶也沒有，煙霧很快彌散開來，我被嗆得咳嗽了兩聲。

媽媽咳嗽得更厲害，但她還是堅持祝禱，聲音斷斷續續的，「咳咳，信女齋戒十年，隻求佛祖保佑我的大兒子身體健康......」

沒錯，媽媽為了大哥，已經堅持吃素十年了。

盡管我一再勸告她，作為一個癱瘓病人，飲食要營養均衡，但她就是不聽。

因為極端素食，她的腸胃現在已經變得無比脆弱，不是便秘脹氣，就是上吐下瀉。

咳著咳著，媽媽突然哇了一聲，接著一股熟悉的酸臭味猛然衝進了我的鼻腔。

我扭頭一看，稀稀拉拉還沒消化的麵條正黏在媽媽的嘴角邊和衣服上，隨著她身體的起伏搖搖欲墜。

看到眼前這一幕，我沒法沉默了。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大晚上的非要燒香！你不知道自己一聞煙味就要吐嗎？為什麼總要給我製造麻煩？」

我把雙手插進頭發裏，崩潰大喊：「憑什麼，憑什麼我要照顧你，他們兩個卻可以不管不顧地逍遙快活！」

「因為你跟我一樣命苦。」媽媽冷笑地說，「來，殺了我，有本事就一刀捅死我，以後你在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媽媽了。」

她的話像一把刀，狠狠地紮在我的心臟上。

我咬牙忍住落淚的衝動，扭過頭在一堆雜物中間不停地翻找，背後傳來媽媽越來越慌亂的聲音：「你在找什麼？你不會真要殺我吧，我可是你親媽呀！」

「小安，媽媽剛才開玩笑的，你別往心裏去。你大哥和小弟都是沒良心的，媽媽隻有待在你身邊才能安心。」

啊，找到了，原來在這兒。

3

我翻出了一條幹淨的毛巾，幫媽媽擦洗了身上的嘔吐物。

興許是被我剛才的舉動嚇到了，她今晚沒再搖醒我，強迫我聽她絮絮叨叨地訴苦。

一夜好眠，第二天我特地去超市買了一小盒稱好的榴蓮，媽媽喜歡吃這個。

我有點後悔，昨晚不該跟媽媽吵架。

她孤零零一個人被困在床上，白天餓了隻能吃我放在床邊的麵包和酸奶，晚上想睡覺還得等我回來關燈，吃不好睡不好，脾氣暴躁也是難免的。

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我們太窮了。

盡管一路上心事重重，但走到家門前時，我還是努力擠出一點笑容，希望一會兒我和媽媽能重歸於好。

「老太婆，轉我五千塊錢，快點兒！」

「我沒錢，上次的事你姐知道了，她現在一分錢都不給我了。」

這是......弟弟的聲音，我的腳步不覺一頓。

弟弟是個標準的黃毛，小學六年級就開始文身喝酒，後麵更是認了個大哥跟著他混社會，一年到頭也見不著他人影。

除了問媽媽要錢的時候，他才會出現。

可他已經二十三歲了，又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再縱容他，怕是要把一家人都帶到坑裏。

我正要推門而入，卻被弟弟的一句話砸得暈頭轉向。

「那你先把房子過戶給我，我有急用。」

「等我走了，那房子自然就歸你了，你現在急個什麼勁兒！」

房子？我們家哪兒還有房子？媽媽不是跟我說那套房子被要債的搶走了嗎？

這麼多年，我用兩千元的微薄工資支撐著我和媽媽的衣食住行和醫藥費，常常入不敷出。

有一次，我身上隻剩下三毛錢，連個饅頭都買不起。

無奈之下，我懇求媽媽把老家的房子賣掉，否則我們兩個真的會餓死。

可是媽媽卻告訴我，那套房子早被債主收走了。

最後，我隻能向兼職的奶茶店老板借錢，他雖然嘟囔著生意不好做沒賺幾個錢，但還是借給我錢，幫我渡過了難關。

如果弟弟的話是真的......媽媽，你寧肯讓未成年的女兒打工賺錢養你，都不願意賣掉房子改善生活，到底是為什麼？

4

我顫抖著握住門把手，屋內七零八亂的景象映入眼簾，顯然弟弟早就把這裏翻了個底朝天。

「姐，你什麼時候來的？」弟弟自亂陣腳道：「房子的事，你也聽到了？」

我冷笑地說：「我是傻子，傻到這麼多年一直被親媽騙得團團轉，但我不是聾子。」

媽媽的臉色先是驚慌，再是冷漠，「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今日也索性說個清楚。我已經立過遺囑了，那套房子歸老三，誰也不許跟他搶。」

哦，原來是要把房子留給兒子啊。

我嗤笑一聲，「大哥會同意？」

大哥可是最冷血自私，唯利是圖的人，怎麼會輕易把房子讓給弟弟。

「這你不用管......」

媽媽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弟弟插了一嘴，「這老太婆買了保險，保險受益人寫的大哥的名字，她死了大哥能拿二十萬呢！」

見弟弟兩三句話就把事情抖落得一幹二淨，媽媽氣急敗壞地說：「你把事情都告訴她，她不得恨死我，萬一她往我飯裏下毒怎麼辦？」

弟弟拍手叫好，「對對對！就是要毒死你」

他轉身親熱地摟住我的胳膊，嬉皮笑臉地說：「姐，這老太婆重男輕女偏心眼，真他媽不是東西！你先弄死她，等我把繼承的房子賣了，分你十萬。」

「十萬？」我冷哼一聲，「那套房子現在至少值五十萬。」

弟弟猶豫了半晌，咬牙道：「隻要你幫我搞到房子，我們五五分！」

看到我們都商量起了如何分贓，媽媽嗚嗚地哭了起來，「我要給你們大哥打電話，他知道了肯定會馬上坐飛機回來救我的。」

弟弟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催促我，「快動手吧！這老太婆哭哭啼啼地煩死了！」

我點了點頭，又搖頭道：「要不你來吧，我沒經驗。」

「姐，我可是守法公民。」弟弟神色訕訕，很快又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不過我在外麵混的這幾年，見識過好多死法：燒死、掐死、勒死、溺死、毒死、活活打死......」

弟弟每說一種死法，媽媽的麵色就慘白一分。

她用手顫顫巍巍地指著我，「你竟然挑唆你弟弟害我，這麼善良的好孩子都被你帶壞了。我怎麼生出你這麼惡毒的女兒，你死後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的。」

我挑唆他？

我不可思議地指著自己，忍不住笑出了聲。

原來人無語到極點的時候真的會笑。

5

「你的意思是，照顧你十年的女兒心思惡毒，把你扔在這裏不聞不問的兩個兒子反倒是善良的好孩子？」

「既然你覺得他們好，叫他們來照顧你吧。」我鬆開裝著水果的袋子，放到床頭，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沒有一絲猶豫。

弟弟攔住我，「姐，咱不是要弄死她嗎？你怎麼要走？」

我桀然一笑，「她一個癱子，沒人管她能活幾天呢？」

弟弟嘿嘿一笑，「姐，還是你有主意。那我們就晾她一個星期，到時候直接來收屍。」

見我真的要離開，媽媽慌了神，她雙腿不能挪動，便把手邊所有夠得著的東西朝我丟來，試圖引起我的注意。

麵包，紙巾，礦泉水，還有那盒我從來舍不得吃的榴蓮，一個接一個滾落在我的腳邊。

她時而哀求，時而咒罵，像瘋子一樣癲狂。

「為什麼得癌症的不是你，你去死啊！你怎麼還不去死！」

是啊，得癌症的為什麼不是我？

自媽媽得了肺腺癌，腫瘤壓迫脊髓導致癱瘓在床後，我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照顧媽媽最開始的一兩年，我很心疼她，我甚至希望她的癌症可以轉移到我的身上，讓我來替她承受一切痛苦。

可時間會改變一切，照顧一個癱瘓病人並非我想象得那麼容易，僅僅靠那點血脈相連的親情，遠不夠支撐精神和身體的雙重疲憊。

漸漸地，我也病了。

當媽媽把尿蹭的床單上到處都是時，我開始控製不住地對她嘶吼；當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講以前的事情時，我會粗暴地打斷她，讓她閉嘴......

媽媽說，我變了，變成了她不認識的樣子。

她說我中了邪被惡鬼附身，所以她把我的胳膊掐得青紫，把我的頭發揪下一大把，她說打得越狠鬼越害怕。

她要我把那個乖巧聽話的女兒還給她。

媽媽，也許你說得對。

占據我靈魂的，真的是一隻惡鬼，有時它希望你去死，有時它想自殺，更多的時候，它想要毀滅一切。

但媽媽，有句話你說錯了。

我根本用不著下十八層地獄，因為我的人生就是煉獄。

6

離開家，哦不，出租屋後。

我在外麵找了個破舊的小旅館住了下來，一晚上十五塊，很便宜。

期間，弟弟不停地給我發微信，內容不外乎是慰問媽媽：老太婆今天死了沒，老太婆還有幾天才死。

他還給我炫耀自己從拚多多買的十九塊九包郵的骨灰盒，結實耐摔。

連火葬場他都聯係好了，定的是最便宜的喪葬套餐，跟老板砍價到八百八十八。他說八八發，圖個吉利。

我忍不住問他：「你為什麼這麼恨媽媽？」

弟弟滿不在乎地說：「誰讓她把家裏的存款都給大哥出國留學用了，要是給我，我能考上哈佛。」

我覺得好笑，又覺得諷刺。

爸爸在弟弟出生後的第三年，跟一個外地女人跑了，後來我聽說他被那個女人的老公砍死了。

媽媽一開始很討厭弟弟，覺得他是家裏的災星。可弟弟打小就嘴甜，常常講笑話逗媽媽開心，媽媽就越來越疼愛他。

他經常考零分，卻和每次都考一百分的大哥一樣，得到了媽媽百分百的愛。

至於我，既沒有弟弟討人喜歡的本事，也沒有大哥讀書的天賦，還是個沒把兒的女孩，自然就成了家裏地位最低的人。

網上說：【家裏最不受重視的孩子長大後反而會拚命地討好父母。】

好像是真的。

其實，媽媽有時候對我也不錯。她偶爾會溫柔地喊我的小名，會給我梳頭發，會在我痛經時給我煮紅糖水。

可我總覺得，她對我的這些好，像是吊在我麵前的一根胡蘿卜，而我就像一頭驢一樣拚命地跑呀跑，直到累得癱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真是好笑啊。

媽媽的一點點疼愛，讓我賠上了十年青春。

媽媽的一點點偏心，卻換來兩個兒子的仇恨。

他們都恨媽媽，覺得媽媽偏心對方。隻有我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被愛。

7

但我還是心軟了。

我懇求一位親戚幫忙照顧媽媽幾天，把手頭的錢都轉給了她，雖然不多，但看在兩家往日的情麵上，她還是答應了。

弟弟知道後很生氣，責怪我壞了他的好事。

我隻是淡淡地說：「等著吧，她會妥協的。」

我很了解媽媽，她不怕死，隻怕兒子不理她。

一切都如我所料。

三天後，媽媽同意把房子過戶給弟弟，條件是弟弟以後必須負責贍養她。

弟弟答應了，為表明自己的誠心，還親自給便秘的媽媽掏屎。

她感動極了，第二天坐著輪椅到了房管局，把房子過戶給了弟弟。

可弟弟賣掉房子後就消失了，媽媽給他打過很多次電話，沒有一次接通過。

半個月後，我的銀行賬戶收到了二十五萬，彙款人是弟弟。

附言是：【道上混，最重要的是講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