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願來生,不複相見
“好好一個閨閣小姐,這般舞刀弄槍,像什麼樣子?”
母親嗔怪著,但夏翎並不懼她,隻因她早就偷偷瞥見了母親眼裏的笑意。
夏翎手中長劍在握,嬌俏一笑,對著父親說:
“您來同我對戰。”
一旁的父親得了令,立即將手中大刀舉起迎了上去。
雖然父親已是刻意收了力,兩下一相碰,夏翎手中長劍還是瞬時脫了手。
她當然知道自己的花拳繡腿不能同父親相比,但依然故意嘟起了嘴。
父親趕緊上前去哄她。
“爹爹,今日帶我去騎射可好?”
夏翎則趁機搖著父親手臂撒嬌。
“好,好,好,翎兒要去我們便去。”
“老爺如此縱她,日後嫁人若不知收斂,該如何是好?”
母親歎口氣。
“母親不必憂心,那羅家小子打不過兒子,諒他也不敢待我妹妹不好。”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爽朗男音。
夏翎欣喜地回身望著來人:
“哥哥回來了?”
夏翎哥哥任職皇家羽林軍,常住營中,半月才能歸家一日,夏家兄妹自幼感情便極要好,如今見兄長歸家,夏翎自是高興不已。
一家人正高興敘話,忽然夏翎聽到有人在耳畔哭泣:
“小姐,嗚嗚,小姐醒醒啊,小姐,您別嚇奴婢啊。”
頭一陣劇痛,夏翎強忍著睜開眼睛:
沒有母親,沒有父親,也沒有哥哥,眼前隻有自小隨侍她的婢女滿月,此刻滿月雙目紅腫,顯然不知哭了多久了。
“滿月。”
夏翎扶額輕輕喚了她一聲。
滿月抬頭,又驚又喜,帶著哭腔喊了一聲:
“小姐,你終於醒了。”
“嗯,先扶我起來。”
“嘶,好疼。”
夏翎忍不住疼得叫出了聲,垂頭一看,發現自己滿身狼狽,胳膊和雙腿之上傷痕累累,衣裳也已破得不成樣子。
滿月怯怯望著我:
“小姐,您還好吧?”
夏翎苦笑一聲,慢慢記了起來:
父親亡命沙場,母親自縊身亡,哥哥發配邊疆,哪裏還有什麼帥府?
在滿月的攙扶下,夏翎強撐著站起身。
“走吧,這裏不能久留。”
“可是您的傷……”
“無礙,尚能忍耐。”
“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和喧鬧聲。
很快,這破廟的門就被一腳踹了開來。
夏翎心中一緊,暗自嗟歎:
這裏四下漏風,躲無可躲,天要亡我,我能奈何?
夏翎將襤褸的衣衫摟緊,直直盯著門口:
一身銀甲的少年率先闖了進來,少年身量高挑,朗眉星目,甚是俊朗,隻是此刻眉頭深蹙令他看起來有些陰鬱。
他上下打量夏翎一番,抬手止了身後紛紛湧入的兵士:
“你們門外候著。”
說著將身上大氅解下扔了過來:
“披上吧。”
夏翎順從地披上大氅,而後屈身行了一禮:
“謝過羅將軍。”
“翎……夏小姐,如今戰亂,你一個女子孤身在外,恐有性命之憂,還是跟我回去吧。”
少年溫聲勸道。
夏翎別過頭去,淡淡一笑:
“若我不肯呢?”
少年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翎姐姐,你知我有皇命在身。”
“你放心,我不會為難你,剛聽你在門外所言‘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想來,若是能帶回我的屍身也算有交代了吧?”
少年神色大變:
“翎姐姐,有什麼話我們回去慢慢言說,何至如此?”
夏翎歎口氣:
“我父逝母亡,哥哥也骨埋他鄉,如今這世間於我,已無眷戀。我死後你隻管將屍身交於他,我這侍女,你方便就請帶回家中,善待幾分,若不方便,夏翎懇請將軍賞幾兩碎銀讓她自去吧。”
羅同上前兩步大聲說道:
“翎姐姐,夏陶哥哥尚無消息,你如何得知他的死訊?如夏陶哥哥回來聞你身死,隻怕也不會獨活。”
聞言夏翎微楞,但思慮不過片刻,又想到什麼,忍不住冷笑一聲:
“真難為你到了此刻還這般苦心孤詣,羅將軍這差事當真盡心。”
羅同麵色赤紅,顯是急了:
“翎姐姐,你我自幼相識,我在你心中便是如此不堪麼?這趟差事確是我自己同殿下請命的,但我絕非為了貪功,我,我隻怕旁人來會傷了你。你且信我,夏陶哥哥確實不曾傳來死訊,你知這消息,隻怕是有心人故意誘你的。”
夏翎遲疑了,如若哥哥尚在人世,那……
猶疑間,眼前一道黑影掠過,轉瞬夏翎的胳膊就被來人牢牢箍住,她吃疼,忍不住“啊”了一聲。
那雙大手猶如鐵鉗,分毫未動,夏翎抬頭去看來人:
是封南胥。
一旁的羅同早已跪地叩拜:
“三殿下。”
封南胥仿若未聞,自打踏入這門,他的雙眼就牢牢盯著著夏翎,片刻也不曾挪開,他大步上前,瘦高的身形微微前傾將夏翎整個人罩在他身影之下:
“你,可知逃奴當誅九族?”
夏翎一臉平靜地看著他:
“回壽王爺話,奴婢九族已盡滅了。”
封南胥嘴角一咧,笑了起來,他每笑起來就同他的母妃十分肖像,雖是英武男兒卻頗有幾分清雋柔情之美。
想起那一日,夏翎就是被這笑迷了眼,惑了心。
當初夏翎還是帥府小姐之時,耳邊不知飛過多少讚歎三皇子樣貌俊朗之語。他是多少千金小姐的夢中之人啊,見過他的女子無不被他所惑,夏翎也不例外。隻可惜,這般和煦的笑容也遮不住骨子裏的冷酷無情。
“夏陶深入敵後,生擒敵首,現已歸營。你說,本殿是該嘉獎於他,還是該將他以逃奴之兄名義誅殺呢?”
夏翎渾身戰栗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囁喏:
“哥哥他,當真還活著麼?”
“自己看。”
封南胥將一封密報扔到夏翎手中。
夏翎很快看清上麵那字:
夏陶生擒敵首,現已歸營。
密報上墨印發青,乃是邊境軍中特用,色淺墨滑,此信至少應是半月之前書寫,並非封南胥為蒙騙她而偽造,夏翎自幼生在帥府,這般墨色見過不知幾何,當下便辨出此信為真。
握著密報,夏翎淚如雨下,立時跪在封南胥麵前泣聲哀求:
“夏翎有罪,請殿下責罰,但此事同哥哥無關,萬望殿下莫牽連哥哥。”
封南胥斂了笑,抬手將夏翎身上的大氅扯下扔到一旁。
夏翎瑟縮了一下,沒了大氅遮體,襤褸的衣衫讓她頓感窘迫。
封南胥嗤笑道:
“這般愚蠢還要學人家出逃,真是自討苦吃。”
說完將夏翎整個打橫抱起,徑直出了破廟。
他將夏翎扔到馬背上整個環在胸前,夏翎努力撐直身子想要遠離他:
“殿下,奴婢可自行騎馬。”
“嗬嗬,怎麼,這是打算當眾展示自己的曼妙身姿麼?”封南胥抓起她裸露的手臂,語氣不無嘲弄。
夏翎頓感羞憤難當,她用手死死拉住韁繩,心中苦澀:若不是,若不是哥哥有了消息,我絕不會忍受這般羞辱,苟且偷生。
封南胥沒有理睬夏翎的抗拒,他用大氅將她緊緊護在胸前,很快就打馬前行了。
奔逃這幾日,為躲避追兵,夏翎曾不慎從山上跌落,又驚又嚇還感染了風寒,身體早已經支撐不住。
封南胥雖凶惡,但懷抱卻這麼溫暖,一時竟讓她有些貪戀。他沒有穿鎧甲,柔軟的外衫也並不厚重,若夏翎此刻手中有一把匕首,取他性命都不是難事。
夏翎胡亂地想著,不知不覺間竟有了些睡意。
迷糊中,馬忽然停了腳步,夏翎驚醒過來,聽見羅同的嗬斥聲:
“來者何人?還不快快讓開。”
夏翎抬頭往前看去:
前麵出現一人,黑色麵巾把口鼻遮得嚴嚴實實,墨黑夜行衣與黑夜融為一體,若不是胯下馬匹,怕是很難發現他。
來人沒有發聲,他手向天一揮,一枚信號彈突然在上空炸開。
封南胥細長的眼睛眯了起來,他將夏翎頭往下一壓,把她整個人全數攏入自己懷中,雙腿用力一夾,衝了上去。
還不等羅同反應,封南胥手起劍落,已將來人斬於馬下。
“快走。”
他高呼一聲,率先策馬飛奔而去。
話音剛落,前方側方後方突然冒出黑壓壓許多人頭。
來人皆是黑巾蒙麵黑衣裹身,團團將封南胥一行人圍得嚴嚴實實。
夏翎大驚,下意識往封南胥懷中一縮,身後的封南胥雙臂一緊,將她抱緊,仿佛在安撫她。
很快耳畔傳來他的冷哼聲:
“你們是何人?”
為首一人振臂一揮:
“一個活口不留。”
看樣子,來人是絕對清楚封南胥身份的,今晚他們怕是在劫難逃。
封南胥眼睛微微一眯,直接揮劍殺了過去,劍鋒直衝那為首之人。
主將一開戰,兩邊將士也迅速動了起來。
這是一場激烈的戰鬥,猙獰的麵孔,帶血的刀劍,低沉的嚎叫,彌漫的煙塵,遍地死傷無數。
封南胥心知,今晚如不能突圍,等待他的隻有死路一條。
追隨的羅同等人見封南胥如此決心和勇猛,個個都長起了慷慨赴死的猛士膽識。
奈何對方人數實在眾多,封南胥不但要以一敵多,還要分神照顧懷中的夏翎,一個不留神被人揮刀砍傷了胳膊。
顧不上處理傷口,封南胥回頭一劍砍死一個黑衣人。
冷不防側邊衝出來一匹黑馬,對著封南胥當胸就揮刀而來,眼看封南胥就要命懸一線,被封南胥摁倒在馬背上的夏翎猛然將身子挺直,迎麵受了這一刀。
夏翎身子一下軟了下來,封南胥一把抱住她,眸中怒意滔天,高呼一聲:
“夏翎!”
夏翎被鮮血浸透的身體滑膩的封南胥都快抱不住她,她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抓住封南胥的衣領,對著他慘然一笑:
“唯願來生,不複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