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正司
對!
也曾有一個技藝超群的琵琶女,名為嬌蕊,本已被他選中入梨園,卻因為所乘馬車出事,而傷到手臂,致使她無法彈奏琵琶。不得已,才另選了技藝稍遜的雲鬟頂上!
其實,趙無端當時便有所懷疑。
他記得那日在萬年縣縣衙甄選結束後,縣令邀他去酒樓吃酒,兩人剛走到門口,卻見嬌蕊未走,正在馬車邊跟雲鬟爭執些什麼。
兩人見他與縣令出來了,便立時閉口不言,各自散開。
誰知第二天,便傳來消息:嬌蕊乘馬車歸家時,車輪鬆脫,馬車翻了,手臂受了重傷,需要休養幾個月才能重奏琵琶。
可即便還能重新演奏,也不能保證手臂能靈活如初,琵琶技藝必然受影響。
內侍省命趙無端從候選的人中再選一位便罷。趙無端雖然懷疑雲鬟,但論琵琶技藝,候選的琵琶伎裏,也唯有雲鬟可選了。
現在,竟又出現了類似的事!
趙無端心頭一凜,目光如電,立刻直起身在人群中搜尋!
須臾,他看到一株木槿花下,正抱著琵琶,一襲青色宮裝,孑然獨立的雲鬟。
對,就是她。
雖不似初見時的那般明豔,但那纖細婀娜的身形,柔滑的臉龐曲線,小巧精致的下巴,卻依然令人一見驚豔。
“你……”趙無端伸出手,要召她過來問話。
恰在此時,宮女來報,醫女已奉命前來。
趙無端心道,也好,先將事情查明,再找她對質。於是暫且放下雲鬟不管,先命醫女將紅蓼帶下去診治,而後如實回稟。
醫女依照紅蓼所言,檢查了她的肩膀、衣服,又診了脈後,便得出結論,出來報於趙無端。
“這樂女的衣服上確實有異樣,內衫肩膀處被人塗了一些漆樹汁液,凡人任是誰,皮膚上沾了漆樹汁液,都會發紅起疹,先是瘙癢難耐,再是潰爛刺痛,令人難受無比。現在樂女肩頭皮膚已經有所潰爛。”醫女照實回話,“不過也不打緊,吃幾副發散的藥,再外敷些藥膏,兩三天便可結痂了。”
趙無端問:“那她為何還麵色慘白,一度昏死?”
醫女尷尬一笑道:“這樂女自清早起便滴水未盡,饑餓所致。”
“餓得……”
眾樂女替紅蓼解釋:“紅蓼樂女為免今日遴選出意外,才不敢飲食的。”
“宮女襲香與她交惡,紅蓼怕她在飲食裏做手腳。”
“襲香雖然沒在飲食裏做手腳,卻在紅蓼的衣服上做手腳了,那漆樹汁液定然是她塗的!”
“肯定是她!咱們的衣服都是她送過來的。”
……
十幾個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語,聽得趙無端頭暈。
還是醫女說:“看紅蓼樂女宮衫上漆樹汁沾染的位置,絕非意外,定然人為。事雖小,惡卻大,在下自會秉公上報宮正司。此事關係到坐部伎遴選,還請趙司樂以宮正司的查探結果為準,在下就不好多言了。”
趙無端明白過來,確實是有人害了紅蓼,但依眾樂女所言,害人者乃是宮女襲香。
三天前,趙無端還看到襲香與雲鬟在梨園門口說話。
看來是兩人合謀了?
梨園之內,如此清雅的音律,竟也壓不住她們如此陰毒的心思?!趙無端心頭大怒,容不得汙穢之事玷汙音律,恨不能立刻找那兩個人來對峙!
但眼下還不是發火的時候,趙無端便先目送醫女,又對眾樂女道:“請轉告那位樂女,遴選不止於今日,待她痊愈後,吾與幾位主考,會再過來單獨聽她彈奏。”
趙無端本就生得朗目修眉,容貌俊雅,風姿翩然,引得眾樂女青眼有加,今又見他如此體貼,更是心動神搖,都紛紛甜笑著地替紅蓼應下。
這裏交待完,趙無端還要跟另外幾位主考官交待一下,便將雙手負在身後,順著回廊,徐徐往廳上走去。
雲鬟本遠離人群,依著欄杆坐在廊下,見趙無端走來,便默然站起,叉手垂眸。那柔順淡然的樣子,卻引出趙無端心頭的一股無名火來,忍不住負手駐足,斜眸道:“我記得你……你是叫……”
雲鬟嫣然淺笑道:“小女賤字雲鬟。萬年縣縣令舉薦,司樂提拔,小女才得已入梨園。”她說話時,柔柔抬眼望了趙無端一眼,似是聚了兩汪秋水的眸子清澈無比,唇角嫣然含笑。
說起能進梨園這件事,雲鬟是真心實意地感激趙無端,麵上的喜悅之色亦是真情流露。
隻那一瞬間,趙無端心頭也仿佛是有清涼的溪水,攜著小小的紅魚流過,酥酥麻麻,一個念頭閃過:她這般貌美純淨,怎麼可能做出陰險毒辣之事呢?
然而,趙無端到底還是壓不住心底的懷疑,便試探道:“不對。你並非萬年縣縣令舉薦,而是在我遴選他所舉薦之人時,你抱著琵琶自薦而來。”
趙無端深深地記得,彼時的雲鬟,一襲紅衣,明豔動人。端豔的臉上,一對杏眼中凝著兩團天真的水光,嫣紅色的嘴唇唇角一勾,露出的淡淡笑意,卻似是一朵小小的茶花陡然開放,叫人一看,禁不住就跟著微笑起來。
她來到時,三名琵琶女其實早已選好,但萬年縣縣令見雲鬟姿容出眾,便道:“她既然抱著琵琶來了,咱們就聽她彈得如何吧。”
趙無端不好駁了縣令的麵子,便讓雲鬟彈了一曲。雲鬟的琵琶技藝雖也不差,但比之於前麵三位,卻還是稍稍遜色了,就連不甚懂音律的縣令亦當場替雲鬟惋惜起來,歎道:“可惜隻選三人……”
“當時選入梨園的,也有一位琵琶女受傷,你這才能入選……”趙無端不露喜怒,語氣平淡地道,“今日選坐部伎,你也參選,比你技藝更出眾的人就也受了傷……”
雲鬟迎著趙無端銳利的目光,隻覺腦後發涼。
她自然清楚,趙無端這是在懷疑自己,可是現在就算是解釋,怕他也不會信,便自嘲一笑道:“難怪算命的說我是不祥之身,還真是誰一沾我就要倒大黴。司樂說,這天上有沒有掌管命格的‘宮正司’,會不會治命格不詳之罪呀?”
一語也便提醒了趙無端,事非黑白,自有宮正司查明。
她犯事的既然有恃無恐,趙無端就更不怕再等上兩天,便笑一笑道:“命格如何,非人力能選,天上的宮正司不會管。但,生而為人,做善事還是惡事,就是人自己的選擇了。相信天網昭昭,不會放過作奸犯科之人。”
雲鬟微笑道:“多謝趙司樂指教。”
“好自珍重。”趙無端冷冷地道。
過了兩天,宮正司便將事情查明。
確實如大家所料,是襲香不滿紅蓼牙尖嘴利惡語中傷,便將漆樹的汁液塗在紅蓼的衣衫上。至於襲香為什麼要趕在遴選坐部伎時動手,那是因為她很快便要離宮守皇陵去了,再不動手,就沒機會出這口惡氣了。
“那宮女襲香沒有受人指示嗎?”宮正司女史來回話時,趙無端不敢相信地連連發問,“那襲香怎知漆樹汁會傷人?又是從何處得來的漆樹汁?”
宮正司女史冷笑道:“紅蓼樂女一進梨園,就自恃貌美才高,對襲香肆意折辱取笑。襲香恨她已久,會報複作弄也在情理之中,何需受人指使?漆樹又不是什麼稀罕物,宮牆附近就有,常有宮人被漆樹所傷。襲香在大明宮待久了,又有什麼不知?襲香一向替樂女們往來送衣物,動動手腳,實在容易。”
竟然和雲鬟毫無關係!
之前有人阻礙她進入梨園,那人便車翻人傷;現在有人阻礙她入選坐部伎,這人又受傷無法彈奏……
如此湊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