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陸懷遠闊別五十年的初戀尋來後，他每天早出晚歸找她敘舊。

外麵刮著十七級台風，他接了初戀的電話便要出門。

狂風席卷了門窗，我極力挽留，

他卻說：「愛青，我們在海城生活幾十年了，什麼風風雨雨都見過，

但小梅是內地人，特別害怕，她是為了我才來這的，我不能拋下她不管。」

狂風摧毀了我住了四十多年的家，陸懷遠摧毀了我的婚姻和愛情。

後來我提離婚，陸懷遠卻跟著我遊遍全國，

「愛青，我從始至終喜歡的都隻有你。」

半個月前，一個名為「尋愛」的網友在網上發帖求助，說要尋找母親的初戀情人。

他的母親和初戀是在下鄉的時候認識的，後來因為回城分開，如今已時隔五十年了。

他說母親想了一輩子，念了一輩，愛了一輩子，到老了還是放不下。

同一個時代走過來的我，也被他們的愛情故事深深打動。

直到那個男人的名字被公布，我才發現，他們找的是我相知相愛了一輩子的老伴。

趙梅和陸懷遠在網上相認的那天，他倆在機場相擁，互相拭淚，攜手而歸的照片傳遍全網。

微博熱搜爆了又爆，網友們奔走相告，為這對闊別已久的苦命鴛鴦送上祝福。

而與陸懷遠結婚四十多年的我，在他們的愛情故事裏完美隱身了。

林梅的到來，給我的生活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陸懷遠將她安頓在家附近的酒店，連著幾天早出晚歸去找她敘舊。

我在家中，也能從網上網友分享的照片了解到他們的動態。

兩人相攜遊遍海城，舉止親密。

「愛青，我和趙梅多年未見，隻是見麵敘舊，你不要生氣，等過幾天她走了，我們的生活還是像以前一樣。」

我看著眼前的陸懷遠，六十多的年紀了，頭發花白，但身形挺拔清瘦，依稀有幾分當年恰同學少年的風采。

我輕輕一歎，主動拉了他的手。

「懷遠，這幾日天氣不好，我腿又難受了，你今天能不能不去了？」

「又不舒服了嗎？是不是最近沒有好好泡腳了？」他關心的神情毫不作假，又去將我常用的藥膏取過來給我貼上，用掌心的溫度輔熱。

我的腿是當年坐月子沒有好好休息時落下的，那時他工作正在關鍵期，時常泡在實驗室，月子裏的我，不僅要帶小孩，還要包攬全部家務。

從那時起，身體便不太好，大病小病不斷，每到天氣不好，腿更是難受。

這套動作他做了幾十年，貼膏藥熱敷按腿，但今天，他將藥膏敷熱後便起身。

「愛青，約定的時間要到了，我先走了。」

我從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看出了幾分雀躍的意味，心中難免有幾分酸澀。

回過神來，又自嘲一笑。

四十多年老夫老妻了，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都走過來了，我應該信任他的。

隻是腿傷酸脹難忍，一直在隱隱作痛。

2

傍晚時分，飯菜已上桌。

這麼多年，不管跟陸懷遠怎麼鬧矛盾，我都會按照他的口味悉心準備三餐。

年輕時經濟不好，過了好幾年忍饑挨餓的生活。

那時陸懷遠總說他在單位開小灶，將僅有的飯菜推到我前麵，哄著我先吃。

昏暗燈光下，他濃烈的眉眼中含著情意和心疼。

但事實是，那幾年他總挨餓，得了嚴重的胃病。

年輕的情誼刻在心底，所以多年過去，我依舊偏愛暖黃色的燈光。

隻是今天，我沒有等到陸懷遠歸家，隻有一通倉促的通話。

「愛青，小梅腿不舒服，我送他去醫院，你先吃，不用等我。」

我看著已經被掛斷的電話愣住了，陸懷遠很會照顧我的感受，他從未這樣掛過我電話。

忍下心中怒火，吃完晚飯，我將殘羹剩菜收拾了。

這個晚上陸懷遠沒有回來，我也沒有睡著。

反反複複將過去幾十年的時光拿出來咀嚼，那些珍貴情深的細節，早已刻入骨血。

清晨時陸懷遠回來了，他神情疲憊，手上提著樓下我愛吃的那家早餐。

他看到我的時候愣了一下，眼裏罕見地劃過心虛：「你怎麼起這麼早？」

我麵無表情打量他：「你昨晚睡在哪裏？」

「在醫院。」陸懷遠仔細看著我，上前拉著我的手。

「趙梅的腿，是年輕下鄉時，她為了救我摔傷的，從那之後，每到天氣不好就不舒服。」

聽到這裏，我猛地抽出手：「原來她也一到天氣不好就腿疼啊？陸懷遠，這麼多年你幫我按腿的時候，心裏想的是我還是她？」

我知道這話有些無理取鬧，但忍了一晚上的我，實在憋不住自己的火氣。

陸懷遠被我問的有點惱：「你這說的什麼話？我們四十多年感情，你這話有意思嗎？」

「你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你心虛了是嗎？。」

不說時時刻刻，隻怕想起趙梅的次數也不少。

「我心虛什麼？」陸懷遠情緒激動起來:「愛青，我們已經在一起四十多了，未來也還可以有更多時間，小梅不一樣，她隻有幾天時間！」

「她盼了五十年就這麼幾天時間，愛青你能不能不要鬧，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可理喻了？」

多麼可笑的言論。

我狠狠閉了眼，再次睜開，眼裏一片清明:「陸懷遠，既然你那麼替趙梅鳴不平，你還可以有另外一種選擇。」

「我們離婚，你未來的日子，就讓盼了一輩子的趙梅來陪你吧。」

陸懷遠猛然瞪大眼睛，眼裏滿是震驚:「你瘋了嗎？就為了這麼一件小事？何至於此？這麼多年，你難道不相信我的人品嗎？你忘了大學時我們許下攜手餘生的誓言了嗎？」

「攜手餘生的前提是同心，陸懷遠，我可以給你時間，你先問問你的心吧。」

趙梅來海城，是有兒子陪著的，哪裏就需要陸懷遠徹夜照顧。

隻不過是心中放不下罷了。

3

我單方麵跟陸懷遠陷入冷戰。

我不再給他洗衣做飯，一日三餐隻照顧自己。

他依舊每天去赴趙梅的約，晚上在外麵解決完回來，再捎帶我愛吃的水果和鮮花。

再絮絮叨叨說一些當天發生的事情，仿佛之前的爭吵從未發生過。

我沒有理他。

轉眼間，台風要來了。

在海城生活多年，對台風的到來早已見怪不怪。

但這次的台風格外來勢洶洶，整個城市陷入戒備狀態。

兒子兒媳打電話來勸，說給我們買機票，讓我們提前撤離，我想了想，還是決定留下。

這個房子是我跟陸懷遠婚後單位分的房，我們在這住了四十多年。

前幾年又重新裝修了一下，我舍不得離開。

囤物資那天，我自己一個人去了一趟超市，采購了滿滿一車的物資。

結完賬，看著兩個大購物，我還是給陸懷遠打了電話。

他沒有接。

我想起來，他說今天要將趙梅送走。

我將購物車推到超市外，一個人費勁地將購物袋拿下，站在路邊打車。

一個轉身，卻看到陸懷遠和趙梅。

兩人身後跟著趙梅的兒子，推著滿滿一車的物資。

氣氛和諧，誰看了都覺得這是一家三口。

陸懷遠看到我，遠遠地停住腳步，他看著我腳邊兩個購物袋立刻皺眉：「你怎麼自己拿這麼重的東西，小心閃了腰。」

多麼情真意切，我掏出手機晃了晃：「我給你打電話你沒接，以為你在機場呢。」

他急切開口：「航班取消了，我陪小梅她倆來采購點東西，手機靜音了。」

趙梅笑著上前打招呼：「這就是嫂子吧？每天都聽懷遠哥提起你，真不愧是能站在懷遠哥身邊的人，嫂子一看就是知書達理。」

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對趙梅回以微笑：「在海城這邊還適應嗎？」

「我很喜歡海城這邊的氣候，懷遠哥已經邀請我在這邊定居了，正好我兒子拖懷遠哥在這邊找了工作，以後還要多叨擾你們了。」

「是嗎？那恭喜你們了。」言語的機鋒讓我覺得索然無味，我也不想去深究事實到底如何。

但我知道，陸懷遠為了趙梅，還是對我撒謊了。

今天的航班沒有取消，剛兒子打電話過來，說今天還能飛。

不再看陸懷遠的神色，我轉身自顧上了出租車，連東西都沒拿。

4

我跟陸懷遠都是恢複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

年輕男女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對未來有遠大的理想和抱負。

不是什麼一見鐘情的浪漫故事，卻也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互相吸引，心生愛慕。

陸懷遠跟我表白那天，很坦白地交代了自己在下鄉期間和另外一個女知青相識相知的故事。

但他說，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我陸懷遠心中隻有宋愛青，往後餘生，定會將你視若珍寶，此心赤忱，日月可鑒。

婚後，他做到了他的諾言。

他支持我的事業，讚賞我在事業上的成就。

回到家裏，也會盡力分擔家務，絕不像其他男人那樣做甩手掌櫃。

幾十年來，我從未懷疑過他的真心和人品。

他為人處世端方正直，可以算得上人品清貴。

但為了趙梅，他對我撒謊了。

他奉行一生的行為準則，在趙梅麵前，都不重要了。

心臟被一張細密網束縛著，讓人喘不過氣來，又透著密密麻麻的疼。

借著車窗的反光，我看到自己滿臉的淚水。

臉頰和心一樣冰涼。

5

台風登錄的時候，陸懷遠才頂著風雨回來，我留下的物資也被他拿回來。

我早已把家裏能裝的容器也都裝上水，手機和移動電源充滿電。

沙發被我拖到家裏的背著風的走廊上，我和陸懷遠就窩在沙發上。

狂風擊打著窗戶，整棟樓都在晃，我頭暈目眩。

正難受時，路懷遠摟住了我。

他老了，胳膊不在強壯，皮膚也有了褶皺和斑點。

這雙胳膊，壯年到遲暮，我最需要的時候一直都在。

恍惚間，我聽到自己問他：「趙梅還走嗎？」

「走，台風過後就走，愛青，你信我。」

「我幫他兒子找了工作，但沒有邀請她留下來，她很快就要回她大兒子那邊了。」

「嗯。」我還要再說什麼，他的手機卻響了起來。

電話那頭是趙梅驚恐的哭訴，她很害怕，很需要陸懷遠。

陸懷遠聲音溫柔：「沒事小梅，你不要怕，酒店很安全......等風小一點我就過來，別怕。」

溫馨的假象被打破，我沒有說話，往沙發角落縮了縮。

玩著手機，在群裏跟兒子兒媳報平安。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再開口。

進入風眼的時候，風雨平息。

陸懷遠第一時間站起來，他拿出電動車的頭盔和雨衣，準備出門。

我默默看著他。

走到門口時，他回頭叮囑我：「愛青，你就躲在這裏，我很快就回來。」

陸懷遠走了，我起身來到陽台，看著他在樓下搗鼓著電動車，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陸懷遠，我也很害怕，你能不走嗎？」

陸懷遠沉默了一下才開口：「愛青，我們在海城生活幾十年了，什麼風風雨雨沒見過，可小梅不一樣，她是為了我才從內地過來的，我不能拋下她不管。」

陸懷遠騎著電動車走了，背影如同一葉小舟。

我又想起三十年前那個超大台風。

那時候陸懷遠還在單位忙著，我一個人也是像今天這樣，躲在走廊上。

那時我還年輕，被風雨嚇得瑟瑟發抖，忍不住給陸懷遠打電話。

於是趁著風眼短暫的平靜，他回來了。

帶著滿身風雨和泥濘，眼裏是藏不住的擔憂和著急。

他騎著電動車將我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一路上我們躲過掉落的廣告牌，跨過倒下的椰子樹，提防著隨時可能卷土重來的暴風雨。

那時我緊緊摟著他的要，堅信他就是我此生唯一正確的選擇。

如今他趁著風眼時期去安慰另一個女人，把我留在原地。

6

台風帶走了我家所有的窗戶，房子一片狼藉，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陸懷遠回來的時候，我正在收拾東西。

看到他，我非常平靜，甚至主動開口跟他打招呼。

大概是我的平靜給了他壓力，或許是自己心虛，他肉眼可見的變得慌亂，在我旁邊手忙腳亂地跟著收拾。

「愛青，小梅沒事了，等過幾天航班恢複她就走了。」

「沒關係。」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認真看著他：「沒關係，陸懷遠，趙梅走不走，什麼時候走跟我沒有關係了。」

「我們離婚吧。你要不要跟趙梅在一起是你的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