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不夜與他竹馬成親那日。
徒兒小落背著我,逆著京都人潮與他的駿馬擦肩而過。
可還未出城門,薛不夜就駕馬而來攔住了我們。
一向對我不聞不問的太子薛不夜跪在我麵前。
聲聲哽咽破碎。
“阿宛,別走,我全都記起來了。”
薛不夜終於記起了我同他之間的所有過往。
可我如今已毒入肺腑,連看他一眼也不願。
君惜我時我別離。
漫天喜慶紅綢下,我應道:
“民女,但求一死。”
1
薛不夜已經許久沒有離我那麼近了。
聽聞我求死之言,他抖著手攥住我衣袖,膝行幾步靠近我。
“別這樣說,阿宛......”
他剛一近身,小落便把匕首橫在空中威脅。
小落兩眼燃著怒火,若她不是個啞巴,此刻定然已經把薛不夜罵得狗血淋頭。
要我走的是薛不夜,如今攔住我的也是薛不夜。
他失憶時便可對我百般折辱,記憶恢複便又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追著薛不夜而來的沐星舟眼見小落舉動,當即就要帶著侍衛上前動手。
“大膽庶民,怎可對太子動手?!”
護主的狗想要咬人我是完全能理解的,可誰料薛不夜卻對她冷喝一聲:
“退下!”
沐星舟僵在原地,當眾被斥責,她的眸中閃過幾分難堪不甘。
我癱坐在地,冷眼瞧著這一出戲碼。
“殿下不去成婚,跑來我一個卑賤庶人麵前發什麼瘋?”
薛不夜對我的嘲諷視若罔聞。
他從衣袖中捧出一串破碎鈴鐺,望著我的眼泛起濕潤淚意。
“相思鈴碎了,阿宛,我們的信物沒了。”
相思鈴,曾經是我和薛不夜之間定情之物。
當年那雲遊道人贈予我們時,曾說過。
此鈴係的是有情人。
若是一方情滅,另一方手腕上的鈴鐺就會碎掉。
我手上那隻早就在薛不夜離家後碎了。
我勾唇冷笑:
“碎便碎罷,殿下是尊貴之人,要那無用之物幹什麼。”
“還是早些回去成婚......”
我話未說完,薛不夜卻嘶吼著打斷我。
“我同鄧宛宛三年前便做了夫妻,怎還會與他人成婚!”
薛不夜背後,沐星舟在霎那間攥緊了雙手。
她瞳孔驟縮,震驚又嫉恨地看向我。
短暫的怔愣後,我卻忍不住發笑。
夫妻......
前半生癡心妄想的名頭,從薛不夜口中認證。
當真嘲諷。
我對上薛不夜的目光,心間憤恨化作一口血。
盡數噴濺在他胸前。
浸入他大紅色的喜服,好似豔麗圖飾。
倒下去時,我聽見薛不夜驚慌失措地喊我的名字。
太遲了,薛不夜。
我毒入肺腑,是個既定的死人。
2
我和小落都被帶回了太子在宮外的王府。
睜開眼,薛不夜便伏在我床邊。
微風拂動珠簾,窗外有小雀鳴叫。
有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回到了藏青山腳下的那個小院子。
與薛不夜成婚後的某日,我得了風寒半夜發燒。
那時他也是這樣整夜守著我。
記憶中的曾經是那樣美好。
我一度將薛不夜當作老天爺對我前半生孤苦的補償。
早知結局如此,當初我便不應該救回落難的薛不夜。
更不該去奢望一個上位者會隱姓埋名與我共度一生。
沐星舟推門進來時,正好與我冷淡的雙眼對視。
薛不夜被動靜驚醒,卻並未在意沐星舟,而是先過問我的情況:
“阿宛!你終於醒了,可還有沒有哪處疼?”
我拂開薛不夜欲扶我起床的手臂,強撐著身體坐起來。
“男女授受不親,殿下自重。”
薛不夜刹那僵住,神情難掩落寞。
似是無法忍受自己像個透明人,沐星舟把托盤重重放在桌上。
“殿下,你三日未好好進食,還是先顧好自己的身體。”
薛不夜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頭。
他略顯疲憊地起身,卻是親手拿了那碗粥,端到我麵前。
沐星舟幾乎要將眼珠子都瞪出來。
她是內閣沐大人嫡女,又是當朝太子心上人。
何曾被薛不夜這樣對待過。
她一把奪過,氣憤道:“這是我給殿下做的!”
不過一碗粥罷了,倒爭得如同一塊金子似的。
我忽然笑起來,笑得甚至止不住咳嗽。
在京都見到薛不夜時,他就是同沐星舟一起為百姓施粥。
我一路走來尋他,衣衫襤褸,竟被他當作流民。
可我拚了命擠到薛不夜麵前,卻隻換來他無波無瀾的一碗粥。
周圍的百姓都在稱讚他們二人郎才女貌,而我像隻流浪狗般被擠到角落。
看吧,愛是人世間最易變的東西。
高高在上如沐星舟,在愛人麵前也隻能做個可憐蟲。
薛不夜本來還在發愣,卻在看見我咳得嘴角溢出血時慌忙喚大夫。
他絲毫不忌地用手接住我吐出的血沫:
“阿宛,別怕,別怕。”
“我讓宮裏最好的太醫為你醫治,你會沒事的。”
我甩開薛不夜,勾勒一抹染血笑容,指向沐星舟:
“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我中的毒是沐星舟下的。”
“若是你真想救我,便殺了她!”
3
其實沐星舟的毒藥是我心甘情願喝下的。
好不容易尋到的丈夫對我冷漠輕蔑,連唯一的孩子也沒護住,
是我一心求死。
那日薛不夜沒有殺沐星舟。
他們一個惴惴不安,一個默默不語。
實在叫我惡心至極。
不過我也沒指望他能殺了沐星舟。
自從我拿著薛不夜贈我的玉佩入宮以來,他與沐星舟如何兩心相悅,我都看在眼裏。
那日之後,薛不夜找來了全京都的大夫為我診治。
大多數大夫為我把脈之後,都隻能無奈地搖頭。
我自己就通醫術,自然知道自己的病情。
沐星舟給我下的毒十分罕見,三日內若再無解藥,那我便是神仙也難救。
但或許是我確實命不該絕。
這天我迷迷糊糊醒來時,便看見薛不夜一臉驚喜。
“我找到辦法救你了!”
他從古書中找到了一個解毒的法子。
要以人的心頭血為引,煮藥時輔以天材地寶,喝上三次便可。
薛不夜臉色慘白如紙,眼神卻極盡溫柔。
他捧著一碗冒熱氣的湯藥,小心翼翼地遞到我唇邊。
“阿宛,喝完就會好起來了。”
那湯裏隱隱含著暗沉的紅色。
候在一旁的沐星舟瞧薛不夜的眼神裏帶著滿滿的心疼。
我抬手接過藥碗,卻在下一瞬手腕翻轉。
整碗價值連城的藥就這樣浸濕了地毯。
浪費得無聲無息。
沐星舟勃然盛怒,隨手扯出牆上用作裝飾的寶劍。
一劍橫在我脖頸間。
“賤人!你可知這是殿下用自己的心頭血為你熬成!”
我知道,我怎麼不知道。
薛不夜從震驚中回神,下意識抓住劍身。
鋒利的劍刃割傷他的雙手,我就在此刻出聲。
“薛不夜,你的這碗心頭血,就當作祭奠我們的女兒。”
長劍“當啷”一聲掉下,薛不夜與沐星舟二人皆怔住。
薛不夜愣愣地重複:“女兒?”
是啊,我與薛不夜婚後第一年便有了小雲煙。
當初我許久不歸,小落便帶著兩歲的雲煙上京找我。
可薛不夜厭惡雲煙,府裏的下人見風使舵,也從不善待女兒。
我整日討好薛不夜,也顧不上女兒。
雲煙就在一個雨夜跑了出去。
我在山崖下找到她時,她已經奄奄一息。
那天暴雨傾盆,我救不回雲煙,隻能抱著女兒,跪在薛不夜房門前。
求他帶女兒去找宮中太醫救治,宮裏珍貴藥材多,或許還有保命的法子。
可從他房裏出來的卻是沐星舟。
她隻施舍般扔給我一包銀子,便轉身關上了門。
我的小雲煙就這樣在懷裏咽了氣。
“雲煙死了,”我摸了摸脖子上裝著骨灰的小布包,“是你見死不救,忘了嗎?”
薛不夜仿佛才知道女兒的死訊一般,他僵硬地搖搖頭。
想說些什麼,張嘴卻噴出一口猩紅的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