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了幾次密碼大門都沒開,程予溫從樓上探出頭,懶懶地叼著煙。
「密碼我改了,以後別來了,我馬上也要搬走了。」
我輸密碼的手一頓,抬頭問:「怎麼了?」
他慢條斯理地敲著煙灰缸,笑得蕩漾。
「她昨天回來了,就住在對麵的寶格麗。」
「你知道的,小玉容易多想,看到你肯定又會不開心的。」
......
接到程予溫的電話,我臉燙了幾分。
雖然已經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還是不太習慣程予溫喜歡的那些情趣。
他最愛吃滿屋記的甜品,我回去時特意排隊買了新品,滿心歡喜地等待他的誇讚。
等我拿著幾個購物袋回家,艱難地摁著密碼,聽到的卻是冷冰冰的「密碼錯誤」。
還有,「您還有三次機會」。
我錯開手,正準備嘗試第二次,程予溫從樓上探出頭來,懶懶地叼著煙。
「密碼我改了,以後別來了,我馬上也要搬走了。」
我輸密碼的手頓住,愣在原地,呆呆地看著他。
袋子的重量越來越沉,在我手腕上勾勒一個紅印。
昨天晚上,他還在我耳邊喘氣,喚我的名字,說著那些讓人羞憤欲死的話,動作不停。
從一年前程予溫半開玩笑地問我願不願意當他的預備役女友開始,我們的關係就變了。
程予溫胃不好,我報了好幾個班,習得了一手好廚藝,我下班後都會給他做一份專屬餐食,他也會在吃完後笑眯眯的,帶著點兒漫不經心,誇我做的好吃。
我早就習慣了生活裏有他,深夜看著他熟睡的側顏,也會忍不住想,或許或許,今年我就能夠轉正,和他名正言順地在一起。
可他說讓我別來了。
抱著幾分僥幸,我還是忍不住詢問:「怎麼了?是工作上有什麼調動嗎?我可以陪你——」
他側身,敲了敲煙灰缸,笑得很蕩漾。
「不是哦,她昨天回來了,就住在對麵的寶格麗。」
我抓著袋子的手鬆了鬆,喔,原來是她回來了啊。
我一直知道程予溫口中的「她」是誰,或者說,在我們這個小圈子裏沒有不知道的。
當年,程予溫就是為了她衝冠一怒,單槍匹馬收拾了一直在巷子裏徘徊的幾個混混。
我當然明白「她」的含金量。
程予溫願意讓我當「預備役」,不就是因為,我有幾分像她。
我笑了笑,鼻子一酸。
「好,那我明天就走。」
「我給你買了——」
他吸了一口煙,煙圈緩緩上升,朦朧中,我聽到他開口。
「今晚吧,你知道的,小玉容易多想,看到你肯定又會不開心。」
「再見她一麵挺不容易的,我們的事情就別讓她知道了,畢竟你也沒過試用期不是嗎?」
路燈的光暈暈的,照的眼前有些恍惚。
「啊,這樣啊。」
我努力擠出一個笑來,「那我現在就把東西搬走吧,我今天買了——」
他迎著風,聲音傳過來。
「不用搬了,我給你打了錢,那些垃圾我會讓阿姨處理的。」
我愣在原地,緩過神來掐住掌心,然後重新拾起袋子,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等我走得遠遠的,才敢掉眼淚,我哭起來不好看,程予溫說皺巴巴的,像個臟兮兮的破布娃娃。
江南的三伏天總是很悶,哪怕是晚上,柏油路麵也還是黏黏濕濕的,綠意蔥蔥的樹交錯著,一陣陣的蟬鳴響起,空氣中交雜著霧蒙蒙的水汽。
喔,原來是我的眼淚。
我拎著大包小包,一個人蹲在路邊等車,忍住不去看燈光已然亮起的遠處,那裏不再屬於我了。
我忽然想起,就在昨天,程予溫終於答應帶我去看廈門看海。
那藍色波瀾卷起的浪,一波又一波輕盈地拍在沙灘上,橙色的夕陽從海的那邊降落。
我隔著屏幕向往了好多次,一心期盼能和他手牽手走在那邊沙灘上。
我被困在這個美麗的江南城市很久了。
早就想去看看遠方。
當我拿起電話撥給斷聯許久的朋友,她欣喜的聲音立刻從那邊傳過來。
「什麼!你要來廈門!」
「謝天謝地,你終於想清楚了!」
我笑著,卻是搖搖頭,哽咽著向她解釋道:「沒有。」
「是謝玉回來了,程予溫就說讓我走了。」
「他簡直!」雯雯的話卡住了,不確定似的,小心翼翼地問我。
「寧寧,你還好嗎?」
車來了,燈光閃得我眼睛酸酸的。
我窩在後座上,任憑眼淚打濕臉龐,壓抑著哭聲。
「嗯,我準備離開了。」
.......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老板辦公室提了離職。
她幾乎是痛心疾首地勸說我。
「寧寧啊,有什麼事情好商量,你的年假我這就批,怎麼能說離職就離職呢。」
「你上次分管的那個項目做得特別好,獎金下個月就會發,離什麼職!」
可我喜歡的不是設計,而是純粹的繪畫,就像其實並不喜歡這個美麗空洞的城市一樣。
我堅持道:「謝謝主管,但是我生病了。」
看著確診雙相的單子,主管歎了一口氣,「怎麼早點不治啊……」
我太缺愛了,也太想太想有一個人能義無反顧地愛我。
醫生說這個病隻能靠我自己治療,需要愛的病,他也束手無策,隻能緩解,不能根治。
所以我愛程予溫愛得很用力,是因為我想,總有一天,他也能這樣愛我。
可是我忘了,感情這個東西,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機場候機室,我靜靜地看著人來人往,聽著廣播的聲音,和這座城市做最後的告別。
14歲,我在懵懂忐忑中認識程予溫。
今年我已經24歲了。
或許不成熟的見麵,早就昭示著分別。
再見了,程予溫。
我沒法那麼用力愛你了。
在飛行途中,我難得夢到了學生時代。
那年,程予溫十七歲。
他在高中部,我在初中部。
本來我們應該沒有什麼交集的,畢竟我們的距離太遠了。
在這所以嚴格甚至不近人情著稱的重點學校,程予溫是獨一份的特殊。
他帶著校規絕對禁止的金屬耳釘,喜歡趴在欄杆上享受陽光,張揚又自由,每每引得樓下的小女生成群結隊擠著來看他。
這份特立獨行,惹得教導主任火大,偏偏又不敢拿他怎麼樣,常常舉他的例子教育我們這些還不太懂事的初中生。
偶爾在操場上碰到,他也是被簇擁著的。
跟我太不一樣了。
直到那天,他衝冠一怒為紅顏,暴揍了常在巷子裏徘徊的幾個混混,打累了依靠在牆上休息,熟練地抽出香煙,卻找不到火。
他看到了我。
「那個誰,去給我買個打火機來。」
我呆呆地看著他。
程予溫不耐煩地從口袋裏掏出百元大鈔,塞到我手裏,催促我快去。
我這才恍然,原來我得救了。
很長一段時間,這幾個混混的戲耍目標都是我。
他們在這條必經之路上堵住我,自來熟地搜刮我書包裏的零錢,然後嘻嘻哈哈地點評一句真難看。
我不敢反抗他們,甚至一點辦法都沒有。
因為在我鼓起勇氣告訴媽媽時,她搓麻將的手都沒有停下。
她說:「他們怎麼就找你,不找別人?」
在我一如既往的逆來順受中,程予溫從天而降,就算他不是為了我,但是我卻切切實實地被惠及了。
他和教導主任說的一點也不一樣。
我把打火機和錢給他,他拿走了打火機,抬眼淡淡看我。
「我要抽煙了,初中的小鬼是不可以聞的。」
「錢就拿回去買點吃的吧,天晚了,快點回家。」
我憋了好久,那一句微弱的「謝謝你」,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
後來,爸爸訴訟贏得了我的撫養權。
我的生活改善了很多,爸爸允許我學我愛的藝術,也不會再有人說我真難看了。
我升入高中的時候程予溫被留級了,他依舊特例獨行,我行我素。
我在繪畫上很有天賦,畫室裏那些大師的畫我都能臨摹得有模有樣。
所以,我總偷偷跑去五樓聽程予溫彈琴。
有一次不小心被他逮到了,他拎著我的衣服,把我從牆後拽出來,挑眉看我。
「市中也有敢逃課的?」
他不認識我了,畢竟我變化這麼大。
他趕了我好多次,發現我還是雷打不動天天來,終於不趕我走了。
冬天的樓裏冷,聲控燈也不靈敏,我縮在角落裏時,琴房的門開了,他穿著藍色的毛衣,在灰撲撲的建築樓裏,顯得格外突出。
他喚我了。
「喂,進來吧。」
那之後,這成了我們的默契。
直到藝考臨近,我沒有時間再去看他,在靜靜畫完一幅水彩後,我拿著刷子,不經意地抬頭,卻發現玻璃窗外,程予溫站在那裏,眉眼挺翹。
見我發現了他,他衝我挑眉,我心領神會地走了出去。
程予溫站在走廊上,他旁邊還貼著我的畫,我的臉一下就紅了。
「原來你是美術生啊?」他把其中一杯溫熱的奶茶遞給我,「給你的。」
冬天很冷,我擼起的袖口上還沾著顏料,還沒等我說什麼,他看了一下手表。
「喔,馬上要下課了。」
「改天再來看你,小畫家。」
我看著他走出去,盯著他手中的另一杯。
嗯,應該是她的吧。
我連嫉妒的心思也不敢有。
聽過他們被傳得沸沸揚揚的故事,我沒有任何插進去的念頭。
能認識程予溫已經很好了。
他幸福,就好了。
.......
藝考順利結束後,我照常去看他。
以我的成績,足以讓我挑一個很好的美院。
程予溫在裏麵抽煙,看到我,他掐滅了煙,意外地走了出來。
「裏麵有煙味,等會再進去。」
我和他並排靠在欄杆上,忽然聽到他問我準備考到哪裏。
我抬頭,他擰眉,正看著我。
我搖搖頭,哪裏對我都一樣,沒有什麼區別。
程予溫笑得很好看。
「那就去金陵吧,我家在那。」
我愣神,我沒去過江南地區,下意識問他。
「金陵美嗎?」
他忽然伸手拂去我發梢上的枯葉,撚碎。
「當然,是很美的城市。」
「梧桐樹立,古都風貌。」
我心跳如雷,隻低頭不敢看他。
過了許久,才說一個「好」字。
程予溫趴在欄杆上,看著對麵的教學樓。
「比紐約好。」
我幾乎是下意識就知道了,她要去紐約了。
晚間的風涼爽,他抬首輕問。
「會不會違逆你的心意?」
不會的。
我本來就想,你在哪,我就去哪。
我想了想,隻說了一句。
「我還想聽你彈琴。」
飛機穩穩降落,我拖著行李住進了酒店。
雯雯本來強烈要求來接機,在我的極力反對下才終於放棄。
我倒在床上。
在一個新的城市,我需要整理好舊的心情,這樣才能毫無間隙地去感受我愛的海。
手機鈴聲響起,我慢吞吞地拿起手機,程予溫的信息被置頂。
是一張圖片。
銀色的對戒靜靜躺在盒子裏。
【你買的嗎?】
對戒翻轉裏麵刻的就是我們名字縮寫。
那是我偶然刷到後去店裏做的,老板娘笑眯眯地幫我準備好工具。
店裏隻有我是一個人來的。
大概是我太需要什麼證明了,它們靜靜地躺在那裏就夠了,我總覺得該有什麼記錄一下,好讓我覺得他真切的來過我的全世界。
可現在時過境遷,這對戒跟恥辱一樣待在那裏,時刻提醒我,我是如何的悲哀,如何的委曲求全。
【嗯。扔了吧,也不值錢。】
他回了一個好。
我把手機插上充電器,坐在床上覺得可笑。
也是在金陵,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有錢能使鬼推磨。
也知道程予溫原來根本不喜歡彈琴。
他媽媽希望借這個唯一的孩子牢牢綁住家境富裕的他爸爸,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逼著他一定要學琴,因為當家的老爺子年輕時候最喜歡這些。
程予溫的日子很難過,他媽媽逼得很緊,他受不了終於任性地跑回了姥姥家。
等重新回到這個城市,他媽媽的一次次逼迫終於讓他爆發,那個沒見過幾麵的爸爸出麵帶走了已經患上嚴重精神疾病的女人。
在療養過程中,他媽媽在恍惚中越過指示牌從樓頂一躍而下。
也是自那天起,程予溫被帶回來那個家。
也許是愧疚還是什麼,錢向流水一樣打入他的賬戶。
他坐在飄窗上,看著下麵人來人往不停地笑。
他遊走在一個個酒會中,見識到了各種各樣的女生,漫不經心地看著她們耍那些小伎倆。
他砸掉了那架鋼琴。
那個每天晚上在我身邊彈琴的程予溫就像泡沫一樣隨風而去,再也看不到一點點影子。
我也沒有再說一句要聽他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