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餘生,我們回去吧
滇藏線,是繼川藏公路和青藏公路後,又一進入青藏高原地區的一條重要公路,南起滇西景洪,穿過橫斷山區原始森林,橫跨金沙江,翻越海拔4300餘米的百芒雪山和洪拉山,經西藏芒康、左貢、昌都、類烏齊至青藏界多普瑪,抵甘肅蘭州,入西藏自治區境內803公裏。
與川藏線一樣,滇藏線也是世界級的越野路線,以路途艱險風景絕美著稱。
十一月初的一天,付餘生把鐘藎拽到他的越野上,沿著滇藏線一路前行。
其實一開始他是打算走川藏線的,但是十一月川藏線很多路段已經封山,而且這條線也是出了名的難走,尤其到冬季更甚。原本帶著鐘藎也隻是為了讓她能開心點,要是到時候為求刺激發生點什麼意外那可就真是得不償失,於是他隻能折道走滇藏線。
黑色的路虎越野好長時間沒有吸收到野外的空氣了,興奮得一路放飛自我撒了歡的跑,濺起漫天的灰塵鋪了路邊的牛羊一身。
鐘藎的臉色,終於在滇藏線上一點一點的舒展開來。
曆經千年的茶馬古道文化,一眼望不到邊的曠野,橫斷山區的原始森林,每一處新的風景都在衝擊著她這二十一年來狹小的感官。
很多有西藏情節的文青都比較喜歡走這種有酒有故事的路,刺激和未知並存,也算是給自己的人生強行加上一些可以為外人津津樂道的經曆。而這沿途的風景,也真沒辜負為它千裏追尋的人。
或許是唐楚在天有靈,滇藏線全程2352公裏,付餘生帶著鐘藎,竟一路平平安安的走完。傳說中的塌方、泥石流、斷路頻發,他們竟然一樣也沒有遇到,被戲稱“顛公路”的這條線大大方方的放他們過去了。
一路相安無事,隻是在快進入拉薩境內時邂逅了一個故事。
那是一家名叫“宿命”的清吧,人很少,偏偏在鐘藎和付餘生路過的時候,裏麵的歌手在唱安河橋。
低沉渾厚的嗓音,把那句“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啊”唱得像在耳邊呢喃的情話,鐘藎恍恍惚惚的就邁著腿進去了。
某一首歌,說不上為什麼,就是那樣一種感覺,能唱到你的靈魂深處去。
舞台上唱歌的是一個很清秀的男生,眉眼間依稀有點陳學冬的感覺,整個過程目光一直沒有焦點,好像是要穿透酒吧的霓虹看向一個到不了的遠方,鐘藎相信,那句“你回家了,我在等你啊”一定是一句纏綿悱惻的情話。
他的目光在無意識看到鐘藎的時候,突然頓住了。
灼熱的視線定格在她的身上,那躍動的火焰幾乎將她的臉燒出兩個窟窿來。
付餘生也感覺到了,本能的往鐘藎身邊靠近一點,平日裏溫和的眼睛淬了一層寒冰。
火焰慢慢的滅了,那雙眼睛裏一閃而過的蒼涼,鐘藎看得清清楚楚。
他重新撥動吉他,目光依舊渙散的穿過茫茫人群。
“是不是有什麼淵源?”付餘生問。
“我沒失憶。”鐘藎趕緊解釋。
付餘生愣了愣,控製著嘴角上揚的弧度,“好好想想,萬一真是某個被你忘掉的倒黴鬼呢?”
鐘藎很認真的搖搖頭,“長得這麼好看,應該不會是個倒黴鬼。”
付餘生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剛好另一個歌手上台換下那個男生,他抱著吉他徑自朝鐘藎坐的位置走過來,眼裏熾熱不再,看起來也沒剛才那樣有害。
付餘生眼神淡淡的看著來人,可是鐘藎發現,他這個角度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輕鬆的將她護在身後。
她的心像是被一隻爪子輕輕撓了一下。
男生走到麵前,緩緩的笑了一下,“可以一起喝杯酒嗎?”
付餘生指了指對麵的位置,“請坐。”
男生在對麵坐下來,付餘生給他倒了杯酒,他笑著接過去,卻一直在看鐘藎。
鐘藎略有些尷尬的扶了一下額,“我們,認識嗎?”
“你長得好像我故去的女朋友。”
平地一聲雷,鐘藎和付餘生對視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眼裏看到吃驚。
男生說,“所以你剛剛進門的時候,一瞬間我以為是她。抱歉。”
“沒關係。”鐘藎對他微微笑了笑,胸中慢慢浮出一絲悲憫。
這大概又是另一個悲傷的故事了。
果然,就著民謠緩慢的節奏和歌手渾厚的聲音,男生多喝了幾杯,一時興起,說了個故事。
也許,鐘藎想,他在走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決定要講這個故事了。
男生叫阿祁,早年的時候他不是在這裏駐唱,那時候他還在某著名的古城酒吧,這個古城聞名中外,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遊客慕名而來,他做了幾年駐唱歌手,光是客人給的小費,已經有一筆不少的積蓄。
遇到麥麥,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
麥麥將兩萬塊錢插在四個啤酒瓶裏送到台上去,想讓阿祁為她唱一首林俊傑的《當你》。
在其他客人的起哄聲中,阿祁紅著臉慢慢撥動吉他。
我想對你好
你從來不知道
想你想你
也能成為嗜好
當你說今天的煩惱
當你說夜深你睡不著
我想對你說
卻害怕都說錯
好喜歡你
知不知道
……
越唱越像是在表白,他的聲音慢慢低下來,那句“知不知道”剛剛落下,麥麥突然喊了一聲“知道”,他錯愕的看過去,她眯著眼睛笑,頰邊兩個深深的酒窩,“我也喜歡你!”
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喜歡他的女孩很多,可從來沒有哪一個像她這樣,呃,這樣耍無賴……
一時間他耳朵根都紅了。
麥麥跑到舞台上來抓起他的手,“我也喜歡你,跟我走吧!”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女孩拉起他的手就跑,他連吉他都沒來得及拿。
這是一座充滿傳奇色彩的城市,許多你無法想象的浪漫,在這座城市低調的上演。
麥麥至此留在這座城市,與阿祁過上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她是做網絡編輯的,不挑時間地點。阿祁九十多平米的小屋子,至此日日煙火,各種菜肴的味道飄散在空氣裏。
夏日某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麥麥毫無預兆的暈倒在客廳裏。
幾天以後檢查報告出來,是慢性粒細胞性白血病。
慢性粒細胞白血病醫學上有無數案例,不同個體會有不同的效果,有治愈的比例,當然也有失敗的風險。
骨髓移植是治愈的唯一的手段,其次是酪氨酸激酶抑製劑,使慢性粒細胞白血病的生存期大大延長。
阿祁花光了所有積蓄都沒有給麥麥找到合適的骨髓,隻能靠藥物控製。
從來沒有開口跟任何人借錢的大男孩,把手機裏能聯係的號碼都翻了一個遍,然後一個一個的撥過去。
能伸把手的人自然很少,最後阿祁目光定格在九十多平米的那套小房子上。
麥麥說什麼也不允許。
一次次的化療,麥麥的頭發都掉光了,她真的不想浪費時間和錢再和命運做無謂的抗爭了。
她跟阿祁說她一直就很喜歡拉薩這座城,能不能,最後的日子,陪她一起去拉薩過完。
故事講到這裏,阿祁仰著脖子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完,笑得眼眶泛紅。
“那後來呢?”鐘藎心尖一陣發寒,卻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問他。
“後來,”阿祁說,“後來就隻剩我一人了。”
果然。
鐘藎暗自調整了一下紊亂的氣息。
付餘生一句話沒說,默默的給阿祁把酒杯斟滿,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你長得很像她。相聚是緣,這酒,我請。”
說完也不等鐘藎說話,叫過服務員付了錢,背著吉他踉踉蹌蹌的走出酒吧。
鐘藎看著他的背影,長長的籲了一口氣,胸口壓了塊大石頭一樣喘不過氣來。
一隻手覆在她的肩上,輕輕握了兩下。
這手的溫度她再熟悉不過,許多次將她從無盡的黑暗裏拉出來。
她側過頭去看他,清吧色彩斑斕的燈光下,他臉上的線條也顯得柔和了很多。
不再那樣棱角鋒利,讓人無端生出一股疏離的感覺。
其實他對她似乎從來都是溫和的樣子。
隻是今夜的燈光下,往常那種鋒芒都悉數收斂。
他本來就長得驚心動魄,叫人多看一眼好像都會沉淪的,這樣一看,她的心臟簡直要跳出胸腔了。
可是她明白,這個男人她攀附不起的。
他不過是恰好路過,剛好碰上她奄奄一息,於是順手救她一命,帶她走一程路。
他隻是順帶陪她走一小程路,她知道。
她對他輕輕笑,“放心吧,我沒事的,”她說,“其實,人生也就是這麼回事。生命還沒有走到盡頭的時候,好的歹的,不管怎樣,都得熬下去,不是嗎?”
付餘生逆光中看她,似帶著滿眼的笑意。
次日,他們動身前往大昭寺,傳說中的朝聖聖地。
途中看到很多人,磕長頭匍匐在地,迎著西天上的一輪紅日,衣衫襤褸,一身風霜,臉上卻盡是虔誠。
付餘生說,鐘藎你看,眾生皆苦。
是啊,眾生皆苦。這些人磕長頭擁抱塵埃,心有所求,低微至此,不過是為了一個終其一生也無法抵達的夢。
她在這個寒風凜凜的邊塞,在這個傳說中離天堂最近的地方,突然就釋懷了。
唐楚的逝去,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她笑了笑,仰著臉望著日光之城的天空,茫茫無邊。
“付餘生,我們回去吧。好像快要期末考了,如果這學期高數再掛科的話,下學期就得重修了。”
付餘生點煙的手一抖,煙掉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