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歲生辰宴,與我相伴五十年的夫君用匕首刺進我的胸口。
當初他立我為皇後,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
如今他從我心窩拔出匕首又狠狠刺了進去。
在兒女的吵鬧聲中,他用蒼老的聲音笑出了聲,
“這麼多年了,我終於殺了你!”
1
我後知後覺地感到疼痛,孱弱的身體讓我沒有力氣痛叫出聲。
鮮血滲透出來,染紅了我專門為了生辰宴準備的朝服。
麵前的李盛青扶著桌案,用了些力氣拔出我胸口的匕首,然後下一秒。
“噗嗤。”
匕首又被他插入我的心窩。
我看著他認真到沒有什麼表情的臉,我想說,
他不該在大庭廣眾殺了我,這樣史書會留下弑妻的罵名。
他當了這麼多年的好皇帝,不該為我毀了名聲。
可是我發不出聲音,連伸手的力氣都沒有。
或許是回光返照,我的眼前逐漸模糊。
出現了各個年紀的李盛青。
少時教我騎馬射箭的李盛青,成年承諾會娶我為妻的李盛青,在宗祠發誓空置後宮隻要我一人的李盛青,以及昨日為我精心布置生辰宴的李盛青。
他們眼裏都是對我溫柔真切的情意,一聲一聲地喚我“阿沁”。
可溫柔背後,是一把用力刺向我的匕首。
我感覺到身體在慢慢變涼,兒女們圍繞在我身邊,七嘴八舌的話我聽不清。
我和李盛青的一生,突然猶如走馬燈一般在我眼前浮現。
2
我和李盛青一生都糾纏在一起。
在我父親戰死沙場,母親悲痛自盡後,我被接到了宮裏撫養。
在我九歲時,我就能追在李盛青屁股後麵跑了。
雖然我跟他的宮殿離得遠,但是我不嫌麻煩,每日的功課都要找他一起完成。
或許是死時的執念太深,我的靈魂仿佛穿梭在每個我與李盛青相處的情景。
雖然隻能在一邊當個旁觀者,但我竟然能聽到李盛青的心聲。
眼前的女孩約莫是九歲的年紀,拿著毛筆斟酌半天都沒有落下字跡,看樣子是有些犯難,而她旁邊坐著的小男孩卻下筆流暢。
這就是九歲的我和十歲的李盛青。
終於,“我”求助的目光看向“李盛青”。
他明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卻依舊在做自己的事,就在這時,我聽到他的心聲。
【真是笨死了,夫子今天才講過的內容,真是蠢笨。】
聽到這句話,我愣在原地。
在我一直以來的記憶中,李盛青向來都是縱容的,溫柔的,不管我有什麼要求他都會柔聲說好,然後一一幫我完成。
這樣的話從不會從他嘴裏說出來。
小女孩見男孩沒有反應,於是湊到他麵前,可憐兮兮道,
“盛青哥哥,我不會,你教教我吧。”
男孩頭也沒抬,隻說了兩個字,“安靜。”
同時我又聽到他的心聲,【好煩,她能不能趕緊走啊。】
後來小女孩紅著眼睛,收拾好東西離開。
看似美好的開頭卻以這樣敷衍的結尾收場。
男孩也離開了,我卻遲遲沒有緩過神來。
因為我記得很清楚,小時候的我確實讀書識字困難。
但沒想到從小時候起李盛青就對我這麼厭煩,那他為什麼後來還要跟我成親?
3
我沉默地站在原地,靈魂再次被撕扯。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了馬場的邊緣。
這時候是秋季,“我”騎著小馬駒跟在“李盛青”的高頭大馬身側,兩人都長高了不少,看上去頗為般配。
“盛青哥哥,太傅今天又誇你了,說你作的文章好。”
“嗯”,李盛青應了一聲,“你最近的女紅也越發熟練了。”
我的語氣突然變得吞吞吐吐帶著少女的羞澀,忘記中間說了什麼,最後問了他一句,“盛青哥哥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如果沒有喜歡的人,我可以嫁給你嗎?”
說完這句話後,我的臉已經紅得發燙。
李盛青聽完後隻是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並無其他話。
可我絲毫不為他的冷漠失落,太傅之前就誇他喜怒不形於色,是為君為臣的好苗子。
他的這一個字對我來說算是承諾,我高興極了,又纏著李盛青說了不少話。
李盛青雖然態度不冷不熱,但我對我的話都句句有回應。
我看著眼前深陷其中的少女,突然聽到李盛青的心聲,
【煩死了,話怎麼這麼多,真是煩死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的言行能有這麼大的差別。
看起來對我溫柔體貼,心裏卻對我深痛惡絕。
我雖然沒了肉體,但心的部位依然揪著發疼。
眼前的少女卻沒有察覺少年的心聲,嬌軟著嗓音問李盛青,
“皇上最近對你怎麼樣?”
自從長大後,我就被送到女學,跟李盛青見麵的時間也不多。
李盛青說,“很好。”
可我卻聽到另一個冰冷的聲音,
【如果再也見不到你就更好了。】
少女停下來,摸摸懷裏的荷包想拿出來,卻被另一個聲音打斷。
是二皇子李晟旻。
看到李盛旻的那一刻,我的呼吸急促起來,隻死死盯著他的臉。
他騎著馬走到李盛青身邊,“太傅找你,跟我一起過去。”
李盛青鬆了口氣,沒有跟少女道別,幹淨利落地就要離開。
少女握緊了荷包,有些不甘心,隻能追了幾步去詢問他,
“我......我今晚可以去你宮裏嗎,有東西想送給你。”
李盛青沒回頭,“隨便。”
隨著李盛青的離開,我的視線突然變得模糊起來。
與此同時,那道冰冷的心聲又出現了。
【什麼時候才能擺脫她。】
我久久沒有回過神,與我朝夕相處了五十多年的人,心裏竟是這麼恨我。
可我細細回想我的前半身,從未做過對不起李盛青的事情。
更是找不出他討厭我的原因。
4
我眼前的世界再一次破碎重組,我的靈魂又是熟悉的拉扯。
這一次出現在我眼前的是“我”的及笄禮。
太後顧及情分待完我的及笄禮結束後就離開,最後隻剩下我的三五密友。
我們玩著飛花令,可我的心思不在此處,喝下不少酒。
陳如霜問我,“今日你的及笄禮,三皇子竟然沒來嗎?”
她口中的三皇子就是李盛青。
我提前半月,每日在他跟前提起我的及笄禮,沒想到他還是沒有放在心上。
陳如霜思忖片刻,喚來一個小丫鬟,“你去跟三皇子說,阿沁喝醉了。”
我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
陳如霜笑著推我一把,“如今你都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紀了,還這麼害羞可如何是好,以後三皇子親你一下,你不是要暈過去了。”
趴在案上的我,手裏攥著酒杯,心跳如擂,李盛青會不會過來呢。
他現在是皇上立儲的人選之一,又是治理水患,又是出城巡查,是忙得腳不沾地。
李盛青最終還是沒有來,來的是李盛旻。
再次看到李盛旻,我的心臟仿佛驟然間跌落深淵,我試圖伸手去拉住自己,
“不要,不要,不要跟他走。”
但我的手隻能一遍遍地穿過身體。
我真的什麼都做不了。
5
接下來的畫麵我不願意看,想離開。
但我隻要飄出一段距離就會被強行拉回,幾次嘗試後都是一樣的結果。
我不能離開當時的自己。
我不敢直麵痛苦的回憶,痛苦地抱頭,但還是聽得到聲音。
伴隨著李盛旻的聲音,痛苦的回憶被再次掀開,腦子裏自動浮現曾經的畫麵。
“林阿沁長得這麼美,李盛青竟然不要。”
李盛旻從丫鬟手中接過我,半抱著把我扶到偏僻宮殿。
醉酒的我感覺到皮膚上有東西在移動,睜開眼就被李盛旻嚇得尖叫一聲。
“你幹什麼?!”
李盛旻力氣很大,牢牢鉗住我的兩隻手,我拚命掙紮卻沒法逃離。
我淚眼模糊地看向門口方向,“盛青,李盛青,救我。”
蒼白又淒厲的求救,這是當時的我唯一能為自己做的事情。
李盛旻笑了,“李盛旻都不要你了,你還想他救你?雖然你沒有母族,但我本就無意皇位,也能給你個王妃的位置。”
這一刻,我戰勝了心中恐懼的過往。
站起身來,飄到不停流著淚水的我身邊,想伸手給自己擦擦淚水,手卻再一次從臉頰穿過。
突然間門被踢開,李盛青背對著月光走進來。
李盛旻皺起眉頭,“李盛青你是不是......”
李盛青沒理他,脫下外袍包裹住我,把我輕輕抱起離開了這一片狼藉。
畫麵再次逐漸模糊,我努力睜大眼睛,想尋找出我曾經遺漏的細節。
比如我對李盛青的信任,
比如我這一次沒聽到任何李盛青的心聲。
連他的聲音都沒有聽到。
畫麵又再次定格,隻剩下一地狼籍。
也許是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他還來不及思考。
6
世界再一次重新構建,這一次“我”和“李盛青”跪在了皇帝跟前。
等從大殿出來,我手裏握著皇上賜婚的聖旨,眼角眉梢都是喜悅。
“盛青哥哥,我們終於能成婚了。”
這是距離上次醉酒的兩年後,李盛青成功被立為太子,而我再一次向他表明心意。
他同意了,然後向皇上求得了賜婚聖旨。
我知道李盛青最近忙於政事,經常忘記用膳,常常腹痛,於是我說,“以後可以跟我一起用膳嗎?”
李盛青眉頭皺了起來,但隨後又展開,過了很久才答應,“好。”
於是我幸福地跟在他身後,腳尖踩著他的影子往前走。
“盛青哥哥,我真要嫁給你了,跟做夢一樣。”
被少女舉起的明黃色聖旨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畫麵逐漸模糊遠去。
好像我真的聽不到李盛青的心聲了。
但是他皺起的眉和眼裏的厭煩我卻看得清清楚楚。
7
熟悉的畫麵重現,眼前的新婚燕爾的喜房。
龍鳳燭火燃了一小節,桌子上坐著兩個人,桌上放著才飲下的合歡酒。
“我”有些緊張地揪著手裏的帕子,腦子裏糊裏糊塗地想起小時候皇上賜婚時說過的話。
他祝賀我們子孫滿堂,讓我一定要為皇室開枝散葉。
畢竟李盛青是將來的新皇,子嗣不多也會被言官上奏。
於是我問,“夫君,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李盛青瞥我一眼,移開視線,“都不喜歡。”
之前的我沒有發現,現在我覺得李盛青真是應了太傅的那句“喜怒不形於色”。
他明明在看向我時滿眼厭惡,卻在一瞬間轉化成淡淡的柔和。
被愛情衝昏頭腦的我沒發現,現在我真覺得顧尋的教養太好了。
他是真的討厭我,卻還能與我虛與委蛇。
連我問的每一句話都能回應,也難怪當時的我根本看不清。
這是“我”沒能料到的回應,
我有些手足無措,“可是,父皇讓我......我也希望能生下你的孩子。”
一陣沉默,我逐漸低下頭。
肩上突然傳來力氣,我抬頭,是李盛青按住我的肩膀溫柔地看著我,
“你喜歡,咱們就多要幾個。”
他曖昧的氣息吐在我耳邊,我心跳急促地拉住他的手。
“夫君,你真好,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李盛青按在我肩膀上的手攥成了拳頭,但是他還是溫柔地說,“好。”
畫麵逐漸模糊,接下來的幾個畫麵,是很瑣碎的日常。
李盛青登基後,我在掌管後宮,李盛青在前朝大展手腳。
這五十多年的相處,李盛青沒有納妃,沒有寵幸他人,即使被多位言官上諫他也不管。
他體貼溫柔,是個明君,也是好夫君。
隻是這個皇後,好像誰當都可以。
直到我被李盛青的匕首插進心窩,我們生下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8
李盛青既然巴不得離開我,為什麼還要求賜婚的聖旨,為什麼還跟我兒孫滿堂。
還一直跟我生活到七十歲。
我似乎抓住了一點靈光,我不是聽不到李盛青的心聲了。
而是他心裏對我已經沒有波瀾了。
曾經的他會討厭我,所以會在心裏罵我。
現在的他就像一潭死水,他對我的厭惡已經形成習慣,不用在心裏默念了。
眼前的畫麵再一次地模糊和重組,直到再次清晰,眼前是七十一歲的李盛青在擦拭匕首。
這是我去內間換朝服的時候。
他坐在桌前,用布帛輕輕擦拭著鋒利的匕首,動作很輕。
匕首被擦得發亮,印出他布滿皺紋的臉。
這次我又能聽見李盛青的心聲了。
【阿沁,阿沁。】
他喊著我的名字,一直重複。
“啪嗒”,內間的簾子被掀開,我穿著嶄新的朝服走出來。
李盛青已經收起了匕首,就在他袖口。
我和他攜手走出去,此時的李盛青已經禪位給我們的兒子,他已是太上皇,我是太後。
宴席上兒子女兒朝我們行禮,我笑著說了起身。
然後一把鋒利的匕首刺進我的心窩。
李盛青此時的心聲還是,【阿沁,阿沁。】
我聽到這兩個字隻覺得後背發毛。
李盛青曾經禦駕親征,縱使年紀大了,下手還是很準,他是一定要置我於死地。
似乎是怕我還有氣息,他把匕首拔出來,又是狠狠朝同一個位置刺下去。
兒子女兒們反應過來,立刻衝上來。
李盛青沒管,再次舉起匕首。
七旬老人早已失去了呼吸,李盛青卻在兒女的阻攔下爆發巨大的潛力,掙紮著刺了我五刀。
我的屍體下已經是一片血泊。
李盛青這才遲鈍緩慢地鬆了口氣,蒼老的聲音發出笑聲,“這麼多年了,我終於殺了你!”
看到自己的死亡,我心裏五味雜陳。
我飄到自己身旁,坐在早已冰冷的屍體旁邊。
我想不明白,既然李盛青對我的愛是裝的,那為什麼能裝五十多年,
為什麼不幹脆裝一輩子呢?
兒子女兒把李盛青半攔半扶住。
他們有些不相信,對母後寵愛了五十多年的父皇會親手殺了母後。
可現場的一切都是明擺著發生的。
新皇無可奈何將李盛青軟禁在了宮殿。
我的靈魂沒有飄走,而是一直跟隨著李盛青。
從說出那句話後,他一直一言不發。
好像我的死亡帶走了他的仇恨,同時也帶走了他的活力。
剛才還能連刺我五刀的老人,現在形容枯槁。
我卻能聽到他心裏一直在碎碎念。
【我一定要活著,我要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