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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博士帽

1

接親的隊伍已經走到了村口小石橋那邊的桂花樹下,就要進村,但還不見這邊迎親的炮仗響,米嫂就有些不高興,好像是熱情不夠一樣,就急著打手勢對橋這頭迎接新娘的剛叔跺著腳說:“快放炮仗啊!”橋這頭看熱鬧的人就都笑起來,有人就代表大家發議論:“這個話哪該新娘子說呢!真是不清白!”剛叔就應著說:“她要是太清白,還能嫁老進這男人嗎!”

米嫂這麼一催,剛叔手裏的炮仗就響了,炸得紅一片、黃一片地到處飛,沒有炸響的炮仗就嘶嘶地笑著在腳邊轉圈兒;也有炮仗炸到小溪裏,落了水,沉了;沒有落水的就在水邊燃著一點一點的青煙。米嫂這才笑了一下,從炮仗的喜慶響聲和煙霧裏走過橋,進了村。她今天“做大人”,樣子就裝得有些嚴肅,不看大家的臉就往進哥的屋裏走。

田剛剛栽過,拋在瓦背上殺毛蟲的秧苗在一陣一陣的新雨裏又翹起一些新綠來。有人從山上摘了一鬥笠楊梅放在村口讓大家吃,人的腳腕還有些軟,吃了楊梅更酸,於是,村裏很多人就都集中在村口橋頭的樹蔭下歇氣看熱鬧。米嫂又是個讓人感興趣的新娘子,大家就認真地看她;也都看清楚了,米嫂今天穿的是大紅衣服、大紅鞋子,戴的也是大紅傘,整個就是一團火從大家麵前燃過去,似乎還帶著一團灼臉的熱氣。喜慶是喜慶,但年輕的女人們就覺得,米嫂到底還是不會打扮,本是全身新的東西,就不曉得在自己身上多安排幾個顏色?

如今,別人結婚越辦越闊氣,鄉裏人也都興大車、小車接新娘,但米嫂今天結婚卻非常簡單,她娘家窮,就五個人的隊伍:米嫂自己走最前,走第二的是送親娘,送親娘是米嫂的堂嬸,還有三人是男方這邊派過去搬嫁妝的“黑耳朵”,兩個黑耳朵背被子;兩床被子叫一鋪一蓋;還有一個黑耳朵就提一個漆著大紅顏色的杉木尿桶。一鋪一蓋也沒有人說什麼,嫁女嘛,富有富的嫁法,窮也有窮的嫁法,像這樣給女兒一鋪一蓋的往前想想,也不隻米嫂一人,以前在集體過窮日子時,別人也興過;隻是那大紅尿桶,村裏人就想不通。後來,也就成了取笑米嫂的把柄。

嫁妝雖是簡單,但結婚畢竟是大喜,尤其進哥這人也能娶上媳婦就是村裏的大喜事!女方比進哥小十多歲,結過婚,但還沒有來得及生孩子,男人就在外麵打工出事故死了。進哥可是連自己都快養不活的鬼男人!大家就都跟在炮仗後麵走,女孩子想看米嫂是怎樣進屋,怎樣和進哥說話,男孩子不關心這些,就把那些沒有燃完的啞炮搶過來,用腳踩熄了引線上的火,然後塞進自己的衣袋;顯然,他們是要自己慢慢地去燃放,最好是栽在稀泥巴裏燃放,炸響時還要將稀泥巴濺得很高,弄臟別人才高興。

進哥的屋在一個碼頭上麵的菜園一角,雖也是不小的杉樹柱頭撐著,但隻兩舍一間,而且,柱頭像是站得太久,已很不耐煩,做出了“稍息”的模樣,四壁沒有裝板子,隻是夾了木條,釘了廢簟子擋風。村裏像他這麼差的住房已經僅此一棟。

米嫂一到門口就把大紅傘收起來豎放在門外,跨進門就大聲喊進哥,送她的堂嫂覺得太失斯文,就掐她屁股不讓喊,她照樣大聲喊,還把她堂嫂伸過來掐屁股的手狠狠地一掌拍開說:“我喊我自己男人!”這更讓她堂嫂很沒有麵子。喊過幾句不見進哥應她,米嫂就笑著說:“堂客進屋了都不敢見!算什麼男人!”

大家也就互相問起來,進哥躲哪個角落裏去了呢?

別說吃喜糖分喜煙,送米嫂的送親娘想杯茶喝也沒有人端來。這種局麵本已很不好收拾,但是,米嫂把大紅衣服一脫,就摟柴燒火,下米煮飯。她把那個油漆剝落的開門櫃拉開,裏麵卻有一塊豬肉蜷在一個大土缽子裏。米嫂將肉提出來開心地笑著說:“人不在屋裏,好菜還是給我們留了。”米嫂顯然是要誇她男人,安慰送她過門來的堂嬸。她堂嬸將臉一板說:“沒吃過肉,也還見過豬走路!留塊肉在那兒就稀奇了?”米嫂說:“證明他心疼我!”她堂嬸臉就更黑了,說:“連茶也沒人來倒一杯!”米嫂說:“我這就燒水給你泡茶。”她堂嬸說:“蠢婆娘!你泡隻代表你,就能代表你男人了?”米嫂說:“我和我男人一個家,我怎麼就不能代表他?”她堂嬸屁股一翹,走出門說:“我懶得和你這個蠢婆娘說話,這就回去了!”她堂嬸說著就把雨傘夾在胳肢窩裏走了。

照說,米嫂這時候應該很難過,但她走出來看著她堂嬸急匆匆走下碼頭的賭氣樣子,不去挽留,還送屁股一句說:“你自己要走嘛你走就是,反正路也不遠!不過,你要快走點,走慢了,黑在路上就別怪我!”

這時候,進哥不知從什麼地方出來,穿件新衣服,兩手插進袖子裏,弄得一頭的蜘蛛網。米嫂應該黑著臉罵他幾句才讓別人解恨,但她不罵,偏是親熱地把進哥拉到自己懷裏,把他的頭按下來,將蜘蛛網摘掉,又細細地拍灰塵,問他:“客人來了,你躲哪兒去了?”進哥幾根稀胡子動了動,是笑。他不告訴米嫂他剛才躲在哪兒。

米嫂說:“你不說,我把你留那塊豬肉一餐就煮吃了!”

進哥說:“那本來就是留給你吃的!”

米嫂就提了進哥的耳朵進屋了,把屋門也關上,還閂牢,還對在外麵看熱鬧的孩子們說:“我們進洞房了啊,你們就別看了!嘿嘿嘿!”

熱鬧看到這兒就的確不能再看了,也是不該大家看了。有年長的人就擔心起來,說:“這兩個二百五加在一起,以後怎麼過日子!”

村裏人都有些看不起進哥,因而也就看不起米嫂。但是,村裏張媽和別人不一樣,隻要米嫂少什麼,到別人家借不到,到張媽家來借,張媽從不拒絕。米嫂就非常尊敬張媽,佩服張媽,一有空就坐在張媽身邊,和張媽談話。甚至,張媽走到哪兒米嫂也跟到哪兒,別人說米嫂是張媽的尾巴。張媽的女兒、媳婦都不在身邊,也就喜歡米嫂給她添這個熱鬧。

有一次,張媽在飼料機上打完了不少的豬草,坐在門外的石牆上歇氣,米嫂就來找張媽談話。米嫂從來都把說話叫做談話,而不叫說話;在她看來,談話這個詞似乎比說話這個詞要高雅許多。

張媽看了看米嫂的肚子說:“你是不是懷毛毛了?”

米嫂相當自豪地摸摸肚子說:“都幾個月了。”

張媽逗她說:“老進種莊稼不裏手,種人他倒不要人教就會了。”

米嫂又相當自豪地說:“他會什麼?都是我教他。”

張媽撲哧笑了,說:“你怎麼教他?”

米嫂嘿嘿笑起來,笑過又說:“他不知道把種子往哪兒下,我就告訴他從哪兒進門。不過他也還聰明,牛都要教三早才會背犁;他呢,隻教一次就會了。”

張媽笑了說:“這個都要教,你還說他聰明!”

米嫂和張媽已有了無話不談的親密。於是,米嫂就向張媽學習。張媽七十多歲了,頭發全白,無論到哪兒做什麼都戴上一頂博士帽。米嫂有一次就蹲在張媽身邊說:“張媽,你那頂博士帽多少錢買的?”張媽說:“十二塊錢買的。”米嫂就逗張媽說:“那我給你六塊錢,我們兩人輪著戴好嗎?”張媽說:“鬼婆娘!說鬼話!”米嫂說:“你戴一天我戴一天,”張媽說:“鬼婆娘盡想鬼主意!”米嫂詭譎地笑笑逗著張媽說:“那就我戴白天,你戴晚上。”張媽說:“鬼婆娘!你那麼會打算盤!你不會自己去買一頂?”米嫂哈哈大笑說:“我逗你好玩哩,張媽。我要戴,我不會自己買啊!”

米嫂就坐村裏農用車專程到縣城裏買了頂博士帽,每天早晨一起來就戴上,至晚上上床睡覺才摘下擺在床頭。村裏人嘲笑她,就都喊她米博士;她也應,覺得她是向張媽學習,不會錯的;自己也覺得戴博士帽有一種富貴氣。進哥卻不喜歡米嫂戴那博士帽,罵她說:“你一戴博士帽我都看不見你臉了!”趁米嫂不在家,他將博士帽往稻草裏收藏過一次,但是,家裏隻有那麼寬,米嫂不是很費工夫就又找了出來,還是照戴不誤。

於是,村口就有了一老一少天天戴著博士帽進出。村裏人就把張媽叫老博士,把米嫂叫做少博士。張媽不明白博士是什麼意思,別人叫她老博士,她沒反應;而米嫂就不一樣了,她明白博士是很有學問的。

米嫂生的是個兒子,胖得讓米嫂感到相當地自豪,剛滿四十天,她就把又大又白的奶子放在兒子嘴裏含著,將兒子抱到村口張揚了。村裏有人看了米嫂懷裏的兒子就說:“米博士,你男人做別的事不裏手,做人倒裏手得很啊!”

米嫂見功勞都被歸到男人頭上,就不服,說:“你們懂什麼?光是種子好就行了?我要你在石板上種出包穀來,你能做到嗎?還是要土地肥,種子下去才會長出好苗來。”

村裏人說:“看看,博士就是博士!說出來的話就是有知識!”

張媽背著柴火正走到村口,接話說:“你那麼有本事,沒有男人的時候,你怎麼不養個胖兒子?”

張媽一句話就把米嫂打敗了。村民哈哈大笑起來說:“還是老博士厲害!隻有老博士才能打敗少博士。”

米嫂說:“張媽這麼說,我服!要是別人這麼說,我就不服!我不嫁到這邊來,我男人這麼多年怎麼也沒生出個胖兒子來?再說,我男人死了,我還生出個胖兒子來,我和演戲唱歌的一樣了?我可不能隨便就跟人上床!別的不怕,就艾滋病我都怕得要死!”

有男人說:“艾滋病怕什麼?可以戴套子!”

米嫂說:“戴了套子哪還能生孩子!”

男人說:“少博士真是什麼都懂!”

看樣子,少博士在老博士麵前還是謙讓了一著。村裏人誰都看得出,米嫂和張媽的關係的確好得非同一般,要是在別人麵前,米嫂是決不會這樣忍讓的。

但是,少博士和老博士也有鬧矛盾的時候。

第二年田禾脹胎時,米嫂和張媽吵了一回,是在村口吵的。老博士和少博士吵架,村裏人就不僅不勸,還在旁邊使勁,等著看熱鬧,覺得聽她倆吵架相當地有味。

吵架是由張媽的牛嘴巴惹起的。

張媽常常是在同一個時段裏做著幾件事,比如,她把飯煮在鍋裏,就背了背簍去山上背柴回家;背柴去又要順便把牛帶到山上去吃草;這樣,把牛丟在坡上吃草,他就背柴回來;等她背柴回來,鍋裏的飯也就煮熟了;她吃飯的時候,牛也就在坡上吃草。

這一天,一定是張媽的牛知道田裏正在脹胎的禾苗吃起來比山上的野草更甜,於是,它斜著眼看著張媽,等張媽背柴回家過後,就溜下山來吃田裏的禾。它一定不知道這禾是米嫂的,吃得就有些放肆。等張媽吃過飯再上山去背柴,牛已吃掉了靠田塍邊的兩行禾苗。牛沒有下田,這個時候的牛還怕泥巴和石子陷進腳蹄裏不舒服,隻是站在田塍上伸長頸根吃,於是,沒有吃得更寬;不過,它吃過去很遠的一段,差不多從這頭的田角吃到了那頭的田角。張媽再去山上背柴發現牛犯事之後,當場把牛狠打了一頓,跟它說了很多話,把它罵得體無完膚。回來就跟米嫂說,牛吃了她家的禾。米嫂當時也沒有多說,隻是說:“那我去看看,回來再說。”

米嫂看完田禾回來時正好在村口碰上了張媽。米嫂說:“張媽,你的牛嘴巴好毒啊!別人的牛吃禾隻吃到水麵以上,你的牛吃到水麵以下了。”

張媽當時也沒有看得很仔細,就感到米嫂在擴大事實,擴大事實就意味著有更高的要求。張媽就說:“我家的牛又不是水獺,還能鑽水裏吃東西?”

米嫂說:“張媽,我是少博士,你是老博士。你說話也別這樣把我往石坎上逼嘍。”

張媽說:“給你賠幾塊錢肥料錢。行了嗎?你還有什麼說的?”

米嫂的口氣稍稍硬了些說:“那恐怕就不是幾塊肥料錢的事!”

張媽就忍不住了,說:“未必還要我賠你一大丘田禾的穀子?”

米嫂說:“我又不是磕釘打杵的人!話說在明處,親兄弟明算賬。到收割的時候,我們倆到田塍上去踏看,和沒有被牛吃的禾比一比,量一量,數一數,損失多少賠多少就是。我也不要你多賠。”

張媽說:“你要去數穀子?你有閑工日數穀子,我是沒有閑工日陪你數穀子。”

米嫂說:“要數什麼穀子呢?根本就不要數穀子,隻要數蔸數!做任何事情眼睛都是最好的師傅,到收割時站在田塍上看看還能看不出差別來?”

張媽說:“為什麼要等到收割時候呢?現在我給你幾塊錢買肥料,你買些肥料下在被牛吃過的禾蔸上,禾苗不就很快趕上來了嗎?”

米嫂說:“現在是田禾脹胎的時候,如果還是小苗期,那當然是可以趕上的;加之你那牛嘴巴又毒,吃到水麵以下了,怎麼下肥料都是趕不上來的。”

張媽說:“那你要賠多少?”

米嫂說:“我從來不要人便宜,多了我不要,少了我也不幹!”

進哥在村裏是從來不知道維權的,因為他常要乞求人家,何況張媽在村裏是從來都不示弱的,張媽的兒女都在外麵當的當官、賺的賺錢,很有身份。現在,進哥的堂客米嫂竟敢這樣針鋒相對地在張媽麵前算賬,在村口聽她們對嘴的村民就都聽癡了,他們要看看,兩位博士的糾紛,最後會是一個怎樣的結局。

張媽沒有想到,米嫂敢這樣和她說話,會是她的對手。她在這村裏還沒有碰到過一個真正的對手,她沒有這個準備,不知該怎麼反擊米嫂,就記起米嫂嫁過來那天,有人譏笑她的嫁妝裏有個紅尿桶。張媽就說:“你這麼會算賬,你這麼多年,也不見富到哪裏去!”

米嫂說:“我那邊的男人是沒能力的人,又不聽我盤算。我要他不出去打苦工,他不信,結果呢……如果聽我的算盤,他不會死,我現在根本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張媽說:“你怎麼不說你還有一件好嫁妝呢?那個大紅杉木尿桶你怎麼不提呢?好笑!”顯然,張媽是要好好貶損一番米嫂,刺痛一下米嫂,打敗米嫂。

然而,米嫂卻笑了,簡直哈哈大笑,說:“張媽,這你就少知識了!這個絕不能叫尿桶,它叫“夜福”。帶個金箱銀櫃又有什麼用呢?帶什麼嫁妝都沒有我帶這個夜福作用大麼,到了下雪的冬天,我睡在床上把屁股溜下去就能方便,暖和得很呢!你想想,如果沒有那大紅夜福,冰雪天還要起來去茅室方便,屁股冷變冰坨坨,回到被窩裏大半天還回不了陽!”

村民聽到這兒就都真的大笑不止,似真似假地說,看看,還是少博士有學問!少博士比老博士有學問得多!

張媽說:“我沒空工跟你說這些閑話!那就到時候我再給你賠損失。我給你賠穀子還怕你難到打米房去打,我給賠米,讓你拿回去就倒進鍋裏煮!”

米嫂說:“張媽,你這是氣話!吃飯要吃米,做事要講理。我若有不講理的地方,你罵我,我接受。你是長輩!是老博士!”

張媽還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說:“我看你將來就萬事不求人!還才吃你一蔸禾呢!”

米嫂說:“張媽,你這話就講得不在理了。你是富人,我是窮人,你能幫我的時候還是要幫我,要共同富裕才符合黨的政策嘛!”

大家又一陣大笑,是那種給米嫂撐腰的大笑。

張媽倒感到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理兒都讓米嫂占了,就起身往村裏走,說:“拍嘴巴皮我拍不過你!收割時,我們去田塍上看禾,該賠你多少穀子賠你多少就是!”

米嫂說:“你要這麼說,我還有什麼話說呢!”

兩人的皮絆就要等到秋收時才會有結局。

2

秋收時,米嫂就來到張媽門上說:“張媽,我們趁禾還沒有割,先去看看;禾割了就不好談話了。”

張媽就跟著米嫂來到田塍上看禾苗。果然如米嫂所料,被牛吃過的禾後來雖然也匆匆忙忙地長出了穗兒,但都是老鼠尾巴,瘦小得沒有結多少穀粒。

張媽對米嫂說:“你後來根本就沒有下過任何肥料。”

米嫂說:“是!我是沒有下過任何肥料。我跟你說實話,要是我再下肥料,我就錯了!”

張媽說:“隻有你才說這話!下肥料讓禾長得茂盛起來,還錯了?”

米嫂說:“禾要是長得和沒有被牛吃的一樣,你今天就會說我當時要賠產是詐你。”

張媽不再有話說,就在田塍上蹲下來小便,米嫂學張媽,也是為了說話方便,就也在田塍上挨著張媽蹲下來小便,就在小便的時候,兩人談妥了,張媽給米嫂賠一半的產量。米嫂沒有意見。

但是,回家後張媽要米嫂到她門上取穀時,米嫂卻不去,說:“這穀子我不能到你門上去取,你得送我門上來。”

張媽就火了,說:“我賠你穀子,你還顯闊擺架子!”

米嫂說:“不是我要顯闊擺架子。我這是為你好!你想想,要是你把穀子送到我門上來,村裏人會認為你是大人大量;我到你門上來要穀子,那像我逼你一樣,像你這樣有名望的人家,就太沒有麵子!”

張媽被米嫂說笑了,罵著誇她說:“你怎麼不去當個鄉婦女主任呢?你這麼會說話!”

張媽就真把穀了送到米嫂門上去。不過,賠過穀子,張媽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這回是我的牛吃了你的禾,由你整;下回你落到我手上,我也要好好整整你!”

米嫂笑著說:“落到你手上由你整,我二話不說!”

在這個村裏,從來沒見張媽在人麵前這樣服帖過!

第二年春上,米嫂就不能不求張媽了。

買牛要一大筆錢,米嫂家裏沒錢養牛,犁田就成了問題。往年,進哥是要等到別人的田栽完了,才靠好心人可憐他,把牛給他犁一天。所以,拖遲了季節,秧老了,收成就差。今年是米嫂當家,她要在最好的季節把秧苗栽下去。米嫂因向張媽索賠的事感到不好再求張媽,就還是先去問別的人家借牛,但別人都認為她家裏窮、嘴巴硬,是最難打交道的女人,不願意與她扯扯拉拉,不肯借;米嫂倒過來也就說,瞧不起他們,不求他們,求他們不算好角色;而求張媽她不覺得自己沒麵子,張媽的兒女們在外麵當官的當官、賺錢的賺錢,和張媽在一起說話打交道,哪怕挨張媽的罵,她都覺得自己有身價。張媽家的牛也非常壯實,張媽家的田又不多,早早地就栽完了田,牛就在家裏閑著腳。

這個季節野竹筍已經長出來了,張媽到山上背柴順手拗回來一大把,坐在家門口的石牆上剝筍子。張媽雖然七十多歲了,做事還是很麻利,用草刀把筍子尖兒削掉一半,把另一半兒纏在食指上一卷,一節節筍子肉就白嫩嫩地剝出來。米嫂走來,沒有說話,蹲下來就幫張媽剝筍子,剝了好幾根之後才說:“張媽,把你家的牛借我犁兩天田好嗎?別人的牛我不想借呢!”

張媽一針見血地說:“也不肯借給你!”

米嫂硬著嘴說:“可能也有肯借的,我沒有去問他們。有人嫌我人窮嘴硬,不好打交道,我也不願和他們打交道。”

張媽說:“你借我的牛犁田,你拿什麼來還?你家又沒有牛。”

米嫂說:“我既然說是‘借’,自然就有我自己的打算。我若說給錢,那肯定是兌不了現;你知道我家現在還窮,買博士帽時把十幾塊現錢都用光了;我是說借,我就要給你還工。我借你一個牛工,我給你還兩個人工。”

米嫂說得很新鮮,張媽臉上高興了一下。秧苗雖然栽下去了,到了打禾的時候還是非常需要人工的,自己兒女都在外麵回不來,村裏青壯勞力又都進城打工了,打禾時往往是拿錢都沒有工請。張媽說:“你自己說的啊!一個牛工換兩個人工!”

米嫂說:“我說的話,下麵要生根,上麵要結果!我若不兌現,下次你挑大糞往我嘴裏塞!”

張媽每次聽米嫂說話總感到好笑。張媽說:“嘴巴是吃飯說話的,哪能放大糞呢。”

米嫂就牽著張媽的肥牛和進哥上山去犁田。走到村口,集中了好些村民在那裏等客車進縣城,有村民就說:“少博士,今年你們家做早陽春了?”

米嫂說:“未必就興你們家做早陽春,不興我們家做早陽春?現在國家政策這麼好,一分稅不要交,一斤糧不要交,還要給種田補貼,我不把田種好,我都對不起黨和政府了!”

村民說:“看看,你這麼會說進步話,你不跟老博士兒子拉拉關係,弄個代表、委員當當?”

米嫂說:“那個我不想!我隻想盡快致富!”

村民說:“有老博士幫少博士扶貧,還怕不富?”

米嫂說:“鼻孔流血各有路!你們不借給我牛,自然有人借給我牛!你們田裏禾黃,我田裏禾也要黃!”

村民說:“看看,牛腳還沒有落田,就先講大話了!”

米嫂說:“事要做,大話也要講!”

這是米嫂進村後的第二個陽春,嚴格說,是米嫂當家後的第一個陽春。因為抓住了最好的季節栽田,到了收割時,她家稻子就和別人的稻子一樣豐收,金黃的稻穗都沉得讓田塍裝不下溢到外麵來。米嫂把進哥帶到田塍上,雙手捧起沉沉的稻穗咬著牙根說:“你看看!你看看!要不是我早早地從張媽那裏借牛犁了田,栽了秧,你能想這收成?你做夢都別想!”

進哥反映有些木訥,沒有表揚米嫂。米嫂就說:“蠢男人!真是蠢男人!都不知道表揚我幾句!”進哥從稻穗上摘了幾顆穀子放進嘴裏剝成米嚼成甜甜的白漿,咽了,說:“明天要開鐮割禾。”米嫂也說:“是該要開鐮割禾。”進哥就有些激動,順手摘了土坎上的葛藤葉壓在手窩裏,一個一個打葉炮,葉炮很響,應到重重山外了。

兩口子來到田角桃樹下,想坐下來歇歇,那裏有兩塊石頭,是栽田的日子歇氣時坐過的。進哥先坐下,對米嫂說:“坐啊。”可是,當米嫂落坐時,他又一下把那塊石頭抽掉。米嫂就仰天八叉地翻倒在草地上。進哥大笑!米嫂明白是進哥施戲法,就爬起來用拳頭敲他的腦袋,進哥感到不痛,是抓米拳,拳頭裏麵是空的。米嫂打著打著自己也就笑了起來。兩人你認著我笑,我認著你笑。

可是,他們回家時,張媽打爛了他們的計劃。張媽用篾簍兒端著幾個金黃的香瓜從進哥的碼頭下過路,就便走了上去,見進哥坐在家門口的石頭上扯胡子,就說:“明天我要打禾了,你給我還牛工啊!”

進哥把捏在兩個指頭間的胡子噗的一聲吹掉,說:“我們明天也要打禾呢!”

張媽說:“今年你有米妹當家,說話都不一樣了!那我還能等你家禾打完了再還我的牛工?”

兩人就有些說紅了臉。米嫂走出門來把進哥拉進屋去,然後又走出來笑著跟張媽打圓場說:“張媽,你別跟他說,他知道什麼呢!是我當家!我做事說話算數!你現在要還工,我就給你還!”口氣自然是極堅定。

進哥不同意,說:“你家穀子要進屋,我家穀子就不要進屋了?”

米嫂就阻止進哥說話:“這不管你的事!這是我和張媽的口頭約定。也隻要還四個人工,我就不相信推遲四天收割,穀子就都落掉了。我明天就去給你還工。”

進哥說:“你去我不去!”

米嫂說:“我不要你去!”

米嫂就去給張媽還工。

第二天,張媽到米嫂門上喊工時,米嫂還沒有起床。米嫂起來臉也來不及洗,拿了鐮刀就往張媽家門上跑,一邊跑一邊嘮叨著:“真是比周剝皮管工還厲害!”

嘴上嘮叨,兩腳還是很快地跟著張媽家收稻子的隊伍走。米嫂知道,給人家還工不能不高興,於是,還是做出一臉的微笑。

張媽家種的全是雜交稻,肥料又喂得足,禾稈都高粱稈一樣的粗硬,穀子是豐收,屁股寬一塊又是一擔穀,但割起禾來,手很難捏緊,非常吃力,到中午,虎口幾乎酸得拿不起禾把。

中午沒有休息什麼,吃過中飯又去田裏割禾。這種沒有休息的勞動,米嫂感到非常傷筋骨,到了下午,她就開始變換幾種姿式來割禾。先是彎著腰;腰痛得受不了,又蹲著割;兩腳蹲得麻痛了,又站起來彎著腰割。張媽把人安排得絲絲入扣,幾個人打禾,幾個人割禾,割禾的人是不能歇氣的,一歇氣,打禾的人就沒有禾把子打了。米嫂實在是受不了,就坐在田塍上的黃豆樹裏喘口氣。她剛一坐下,打禾的人就說:“少博士,你要歇氣?沒有禾把子打了,我們就到老博士那裏去告你狀!”

米嫂憨笑著說:“老博士又不是老虎,還能吃了我?”

嘴是這麼快活地說著,手就不敢再歇了,又變換姿式繼續割禾。雜交稻的葉片很硬,葉齒像芭茅一樣割人的肉皮。米嫂臉上、眼簾上、脖子上、手脖上,到處割滿了縱橫交錯的大小血道,割得不深,血還沒有完全冒出來就又凝結,凝結的血道微微鼓起來,就像地圖上的鐵路、公路、水路和航空線路。這些血道因是在忙碌的勞動中形成,並不感到痛,但鹽汗出來就從血縫裏咬進去,在血裏麵撕咬,就痛得難受。被鹽汗咬痛難受的時候,米嫂就用衣袖去狠狠地擦,臉都成了要紅腫的樣子。

割到傍晚時,米嫂就一直望著西下的太陽;那個太陽實在是不憐人,往山那邊落得非常慢,像是舍不得這個有著一窩兒青瓦木樓和幾百人口的村子,或者說像是被哪個頑皮的小孩用繩子把它牽住,讓它走不動……

米嫂也終於想出一個讓自己經常歇歇的好辦法,那就是躲到田坎下去小便。在田坎下看不到的地方蹲一會兒,她感到真舒服,臉上沒有那些鋸齒一樣的禾葉戳割,手腳也不要用力地運動。這是個很正當的理由,就是皇帝也還省不了這道手腳。她每隔一會兒就說要小便,就往田坎下麵走。每一次又隻想多蹲一會兒。這讓張媽對米嫂不滿,米嫂去的時間稍長一點,張媽就喊她:“你怕是尿袋子通眼兒了,就有那麼多尿屙?”

米嫂並不生氣,笑笑地提了褲頭站起走過來說:“張媽,你還是老博士呢!說話都不知道斯文一點。說屙尿好難聽啊,你應該叫小便。”

張媽才不管這個,她說:“屙尿就屙尿!叫小便就不是尿了?就成糖水了?”

米嫂說:“說小便好聽多了!”

張媽說:“我家的牛給你家犁田時,都是這麼一會兒屙尿一會兒又屙尿?”

米嫂說:“人怎麼能和牛比呢?牛是可以一邊走路一邊小便的,一邊拉犁一邊小便的;我難道也可以一邊走路一邊小便不成?一邊割禾一邊小便不成?我不去小便,拉在褲襠裏?”

打禾的人又都被米嫂說得大笑起來,張媽也忍不住笑了。張媽說:“說話你是村裏第一把手!如果你做事像說話這麼有能耐,那就好了!”

米嫂說:“事要做,話也要說哩!”

米嫂為了把張媽的幾天牛工還清,累得骨頭都像是要脫節了。第四天晚上,張媽家的禾打完了,張媽辦了收工酒席,菜是非常地豐盛,臘貨幾盤,新鮮豬肉、牛肉和魚又是幾盤,尤其巴掌大的隔年禾花幹魚用紅辣椒炒出來,那是相當地送飯。豬腳是臘的,和了黃豆燉出來,紅亮飄香,真是好吃;而且是哪樣菜吃完了,張媽馬上又添,那種闊派全不是她平時的節儉樣子。張媽雖然責怪過米嫂做工時屙尿次數過多,但是,她看得出來,米嫂這四天還是非常盡力的,她比她男人不知強過多少倍。張媽就心疼米嫂,幾次跟米嫂說:“你多吃點。你跟老進屁股後頭也吃不到什麼好東西。”

米嫂深深感到,做一戶人家,要是有張媽家這麼富有,打禾的日子有這麼多菜上桌,到這個時候還有臘豬腳吃,那就真是神仙日子!不知道哪一天能把自己家裏也弄得這麼富。但是,米嫂不願讓張媽這麼說她,她說:“我們家也是經常吃肉吃糖的。”話是這麼說,還要夾了一大塊臘腳放進自己的飯碗裏,飯已經吃完了,隻剩下空碗,肚子也實在飽得吃不下,但嘴還是想吃。她把筷子放在碗上稍稍歇了歇;她不能把筷子放在桌上,放在桌上就表示吃飽了,說不定張媽就會把飯碗收拾了,那就吃不成這塊臘豬腳了。

啃完碗裏的豬腳,她飽得有點兒不敢走路,但她又累得隻想躺在家裏好好睡一覺,就跟張媽道了別,要回家。張媽說:“這幾天辛苦你了。”

米嫂說:“做事哪能怕辛苦呢!”

米嫂一進門倒在床上就睡,要進哥給他毛巾抹臉,要進哥給她揩揩腳。進哥就有些煩了,說:“幫人家做事你就拚命!回家累我!”

米嫂坐起來在進哥頭上打了一拳,說:“要你還工你不去,我做牛做馬還清了牛工,你在家裏躺屍躺了四天,要你做這麼點事還不願意!你哪會打算盤?人家的牛給我們背犁吃的草,我給人家還工吃的是什麼你知道嗎?臘豬腳吃了又添!你要是不懶,跟我一起去幫張媽還工,你不也就能吃到很多臘豬腳嗎!你哪裏會打算盤呢?你怎麼會把家裏做富呢?總有一天,我也要把我們家弄得像張媽家裏一般富。那臘豬腳好香啊!”進哥被米嫂說得舔了舔了嘴唇,不再說話。

但米嫂沒有想到她第二天起不了床,而且天又下起了毛毛細雨,自己田裏的禾正等著收回來,起不了床怎麼辦呢?辛苦種出來的穀子可不能爛在田裏收不回家啊!米嫂往深處一想,覺得自己還是虧了,給張媽還四個工,又躺了三天,就是七天的工日。她得在張媽那兒打點別的主意賺回來。

3

米嫂當家的第一年,糧食獲得了大豐收,而這一年,電視裏又天天在說世界糧食十分緊張,別的國家糧食緊張到什麼程度,米嫂沒有感受,村裏人買糧食,價格高了一大截,她是耳聞目睹了。往年,進哥收回的穀子用裝化肥的蛇皮袋裝成幾袋放在火塘邊就行;而今年,米嫂家的穀子已不是幾個化肥袋能裝下,曬幹車淨後還在屋角堆成了一座小山。米嫂一高興,就請木匠做了一個四方穀倉,穀倉做得很大,占去了小半邊屋子。把穀子全部裝進穀倉後,雖還有點兒不很滿,但也已是不差多少,剩下那絲兒空間也正好放些裝種子的壇壇罐罐。這個家真的一下子變得像個家了,一年要吃的糧食就擺在手邊,又有了那各種顏色的種子留著,明年的日子也就有了開花結果的希望,兒子又常常能轉彎轉角地大哭幾聲,把家裏弄得非常熱鬧,實際上就是興旺!

但是,也有不滿足的地方,比如這年過年時,別人家都有一頭幾百斤的年豬讓一幫子人抬上四腳板凳殺肉過年,而她家還沒有。同一個村裏,這兒豬叫過,那兒的豬又叫,叫得米嫂有些坐立不安。米嫂就親著自己的兒子跟進哥說:“明年我們家一定要養一頭年豬。”進哥說:“你說得像喝絲瓜湯!如今,喝口涼水都在漲價,買一頭滿月豬仔要好幾百塊錢。你讓人家打屁股抵錢,人家還怕自己的手痛呢!”

米嫂把兒子又深深地親了一口說:“我既然說了這個話,我就自然有自己的打算。我寶寶明年就能吃豬肉了。”

臘月裏,在外找工的人回家了,在外工作的人也回家了,村子門口各種車輛來來去去,家家戶戶都忙,殺豬、舂年糍、做豆腐,打掃衛生,還要把牛吃的芭茅也要準備充足,還要把豬、牛欄裏的糞也擔到油麥地裏去,讓莊稼吃飽隔年肥,一開年就長壯起來;但村裏外出多年的這些人回到村裏已經不太會做這些事情,而殺豬、做豆腐、舂年糍又不是一個人能完成,得幾個人配合才行,所以,一到臘月,人手就特別緊。雖然人手這麼緊,但過年幫人家做事還是不能收工錢,隻能東家配合西家做些事,西家又配合東家做些事,也不能有換工的思想。這個日子全都是一種感情的融合,隻能是互相幫忙,飯是在哪家做事就吃在哪家。米嫂家裏倒好,沒有別人家那麼多事要做,別人就都來請她去幫忙,但是,她沒有答應,她說:“這過年日子,哪家人沒有做不完的事呢。”她其實是想給張媽去幫忙。

果然,張媽叫她去幫忙做豆腐、舂年糍,她去了。別人說,還是少博士和老博士的感情深!米嫂這樣幫張媽,有她自己的想法,現在,她還不能說出來。進哥持不同意見,不讓她去,說給張媽做事太吃虧了,簡直就是把人當牛用!而米嫂不聽阻止,說要去就是要去,還說張媽用工的時候雖是抓得很緊,但若不是張媽願意給她家換兩個牛工,把那些田在最好的季節裏犁出來,栽下去,哪能收回家那麼多穀子?何況身上的力氣就如井水,不用也不積累在哪兒,用了又繼續有。哄兒子的任務就落在進哥頭上。進哥不大會哄孩子,孩子哭了,他就捧著往米嫂那兒跑,米嫂不是一手豆漿,就是兩手糍粑粘著,又不方便拍兒子、哄兒子,兒子一哭就隻好把兩手抬高起來,把胸脯突出來,讓進哥把她衣服往上掀,把她奶子握住對準兒子的嘴巴。孩子嘴裏一含上奶頭,哭聲馬上就被堵了回去。這個辦法哄兒子實在是太好了,見效快是一個方麵,又還能捏一捏米嫂的白奶子,進哥就非常樂意這樣做,一會兒又往米嫂那兒跑。但是,張媽不喜歡這樣,太耽擱工日了,不像個做事的樣子,而且特別不衛生,就說:“一會兒又摟奶子喂孩子,一會兒又摟奶喂孩子!這哪裏還像做事呢!”

米嫂聽這話心裏自然有想法,難道還讓她兒子老這麼哭下去?但她嘴上沒有說出來,她不想得罪張媽。她就要有事兒求張媽。

剛走一會兒,進哥又抱上孩子哭回來。米嫂又挨了張媽的嘮叨,心情就有些不好,就不讓進哥把她奶子摟出來喂孩子。到晚上,米嫂回家時,兩人就爭吵起來。進哥罵米嫂:“豬狗都知道疼自己兒女呢!”米嫂受不了這話,說:“你什麼不好比,為什麼把我比成豬狗?”

進哥就笑了,為自己這個毒話而自豪。

米嫂繼續訴說:“我知道,我幫張媽忙,你心裏不服。你以為我就服了。我幫她家還牛工打禾,我辛苦成什麼樣子了?你知道我心裏想什麼?”

進哥說:“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蟲!我知道你想什麼?”

米嫂說:“隻有張媽能夠幫我們致富。我們家裏現在還不富。”

進哥說:“我窮我的!她富她的!”

米嫂說:“你這個蠢人!你這麼沒有算盤,你真是該窮!”

進哥說:“你有算盤還讓她剝削你?你想打張媽的算盤?麻雀從她頭上飛過她都要扯匹毛!”

米嫂說:“這就要看你有沒有本事算得過她!”

進哥諷刺她說:“你算盤好!”

米嫂說:“我算盤不好,我能收那麼一倉穀子?你往年怎麼不收那麼一倉穀子?別人說張媽不好,說張媽愛仗勢欺人,我就說張媽好!”

進哥說:“你怎麼不說張媽好呢?她戴博士帽,你也要戴博士帽,她是老博士,你是少博士,兩個博士在一起還能說不好?”

米嫂就自豪起來說:“這麼大個村子,要說嘛,我還就隻看得起張媽。人嘛,就是要和有本事的人打交道。我和張媽打交道,我明年就會有年豬殺。”

進哥說:“你閉上眼好好等張媽給你年豬!她會給一頭牛殺!”

米嫂說:“我為什麼要閉著眼睛等呢?我自己有這麼大個腦袋,有這麼一雙手,我不會自己想主意?蠢人!張媽不是養著一頭母豬嗎?你看著我如何從張媽那兒弄個年豬來。”

剛一過年,張媽的豬圈門口就掛了篩子和一把斷了一邊嘴兒的剪刀,那就是母豬下了豬仔的標誌。聽到小豬叫的第一時間,米嫂要去看,張媽不讓。張媽喂母豬有規矩,篩子和剪刀掛在豬圈門上就是避邪,不滿三朝,是決不讓別人到她家豬圈門口去溜的。

忍到第四天,米嫂就早早地跟著張媽來到了豬圈門口。張媽真是財運好啊,母豬給她下了14個小豬仔,有幾個全黑的鐵毛豬,有幾個花肚皮,還有幾個花腳花額頭。一窩小豬仔在母豬肚皮上亂蹬,四處爬著爭奶吃。米嫂就看準了一個最小的豬仔,她當然更喜歡那些長得油蒙蒙的大個兒,但她清楚,那些大個兒豬仔不屬於她。她斷定這個僵豬仔將來一定會是她家的年豬。

張媽家條件相當好,母豬和小豬吃的都是米漿和豆漿,喂稀飯都嫌粗,小豬就吹氣球一樣地瘋長;豬仔子是可以滿了月就賣,也可以滿了40天才賣,張媽是非要等到40天滿了才賣的;賣的時候還要讓豬仔子飽飽地吃一頓才能過秤。這樣,每隻豬仔子都在幾十斤左右了,而每斤價又高,一頭小豬仔買下來就要好幾百元。這個價也不是張媽隨意要的,是現行的大行大市。米嫂絕對沒有錢買這豬仔,她得想一個辦法,不花錢,又能把那隻最小的豬仔捉回家裏去成為自己的年豬。

別人也都願意買張媽的豬仔,說張媽的豬仔非常“送客”,也就是說,她喂的豬仔子容易養大。其實,張媽的豬仔是因為小時候營養好,成長基礎好。到了小豬滿40天,別的豬仔子都被人捉走,就剩下那個僵頭僵腦的小家夥沒人要,怕養不大。

米嫂就在幫張媽做事時,慢慢探張媽的口氣。米嫂說:“那個小豬仔一定是母豬最後生下來的吧?”

張媽說:“生下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它沒氣了呢,半天都沒有動彈。我把衣胞挑開,才看見它像個紅老鼠。它還真是命大,又活下來了。”

米嫂說:“它到底怕是長不大啊!後腳那麼彎得難看,一身皮子都是皺巴巴的!”

張媽說:“長不大又怎麼辦呢?又不是樹上的柚子;真是樹上的柚子,大的摘了吃了,小的摘掉丟了就是;它大小也是一條命啊!隻要它活著,我就得養它。”

米嫂說:“那也是啊!張媽你心真是善!但是,你一天這麼忙,要是養五年十年都不長大,就是喂它的工日不算,飼料也還是白花了。”

張媽說:“未必我還能把它一錘子敲了炒辣椒吃掉?”

米嫂說:“村裏人都說你是老博士我是少博士,要不,我幫你把這個‘千年公’養起來。我反正手閑,每餐也還有些米湯泌出來,不養豬也就白白倒掉了,隻要在米湯裏加點糠飯,也就夠那小東西吃了。我今年家裏又還有那麼多糧食。”

張媽一口就答應說:“那你捉去養吧。”

米嫂說:“那我沒有錢給你。”

張媽說:“不要你給錢,把小豬稱一下看看有多重,記個數兒;到臘月你把它當年豬殺了,那就一斤毛豬換一斤淨肉,可以嗎?”

這正是米嫂的想法,米嫂就十分高興,但她不說高興,而是說:“一斤毛豬換一斤淨肉,那你賺多了;不過,我呢,米湯剩飯也都可以集中在豬身上變成豬肉。”

張媽說:“那你就不能全給我剁腰彎上的肉啊!”

米嫂說:“那我給你剁後腿肉好嗎?”

張媽說:“後腿肉是死肉,不好吃;你給剁前腿肉。”

米嫂說:“你真是老博士,吃肉還有這麼多講究!”

兩人就都為自己的精細算法笑了起來,都以為自己賺了對方的便宜。

張媽就到豬圈裏把小豬捉起來交給米嫂。小豬還沒有那些正常豬仔五分之一的體重,尾巴下麵又還結了些糞痂殼。米嫂雙手捧住小豬,放在懷裏,心裏激動得怦怦直跳。小豬不停地叫,米嫂簡直要用臉摩它的肚皮表示撫慰了。小豬的四腳不大,可蹬起來卻非常有勁,差點兒讓它強得掉下地了。米嫂就使勁地捏住它的腳。小豬很可能是受了痛,尾巴下麵就冒出一些稀糞,把米嫂的衣服弄臟了一大塊。米嫂罵著小豬說:“你這個‘千年公’!你還不肯跟我去,你還要我樂意養你呢!你一到我懷裏就把我衣服上屙得這麼一攤屎,你真是該打屁股!”

張媽怕米嫂後悔,就說:“好!要是屙尿那就不好,那就是要洗掉你家的財喜;屙屎就是送財喜給你啊!”

米嫂非常相信張媽的話,就把豬糞當了財喜,連同小豬捧到自己家門口的碼頭下麵就叫進哥說:“快點燃一個煙包來!”

進哥一看米嫂真的捧了小豬仔來了,就趕快挽了個稻草包點燃,放在碼頭上,讓米嫂把小豬從那草煙中捧過,不是為了消毒,而是表示避邪;然後,又自己奉承自己說:“好,喂八百斤!喂八百斤!”

米嫂督促進哥在屋後築了一個土磚豬圈,丟了稻草,小豬就在裏麵用嘴巴拱出窩來。米嫂和進哥就在豬圈門口說話。

米嫂說:“我說要弄個年豬來養,你還不相信。”

進哥說:“你哪來錢給張媽?”

米嫂說:“到臘月殺年豬時,給她幾斤豬肉。這個小豬現在是四斤重,一斤換一斤。”

進哥看著小豬說:“它聰明呢,會給自己做窩了。”

米嫂說:“14個豬仔子就它最小,它不聰明能爭得奶吃?它能活下來?越小的東西越聰明!”

兩口子欣賞一會兒,就去給小豬弄吃的。

才幾天時間,小豬就喂熟了。米嫂和進哥從它眼前路過,它就對著他們拱嘴巴,擺尾巴,嗚嗚地叫。米嫂說:“它一定是想出去走走,讓它出來散散步。”

於是,就把小豬放了出來。米嫂兩口子還以為小豬會往張媽那兒跑,小豬沒去找媽媽。米嫂兩口子蹲在門口,它像是撒嬌一樣地躺在米嫂和進哥的腳邊,它吃得飽飽的,躺在那兒翹著肚子像個糖菠蘿。兩口子就給小豬搔癢癢,從胳肢窩搔到肚皮,從肚皮搔到鬃脊,小豬舒服得半開半閉地睜著個神仙眼,四腳都伸得直直的。

進哥說:“它太會享福了。”

米嫂說:“它和人一樣,你讓它舒服,它就會不想事隻長肉!”

家裏不缺糧食,米嫂就天天給小豬喂好的吃,一有空又給它搔癢癢。三個月下來,小豬換了個樣子,長得稀毛白皮了,身子長了許多,腳也高了許多,完全長成一頭架子豬了。兩口子估算了一下,起碼有好幾十斤的毛重。米嫂就非常感謝張媽。

八月十五那天,米嫂去幫張媽做桐葉黃豆粉粑粑,米嫂就跟張媽說起小豬的成長情況,張媽不信。張媽怎麼會相信小豬到米嫂家就有這麼大變化呢?張媽就迫不及待地跟著米嫂去看小豬,張媽一看吃了一驚,說:“這是該你的財運!這真是該你的財運!”米嫂看得出,張媽有些後悔。

果然,張媽就說:“我把小豬賣急了些。當時如果還多喂它幾個月就好了。”

米嫂不同意張媽這觀點,說:“張媽,不是我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你呢,喂豬是有一套,但你還是不如我少博士。我除了給它喂好的吃,還給它搔癢癢。讓它舒服了,不想事,光長肉。你一天那麼忙,能做到?”

張媽走了,走下碼頭又回過頭來跟米嫂說:“殺年豬要給我剁四斤最好的肉啊!”

米嫂想起自己換牛工幫張媽割禾時是吃了些苦,但這回真是賺回了大利,老博士還是不如少博士,就笑著說:“我殺年豬時一定請你老博士到場,你要哪兒,我就要屠夫給你剁哪兒!”

4

在外打工和當官幹部的人又開始陸陸續續回家過年,這一年又到臘月尾上。關於何時殺年豬,米嫂和進哥反複地論述過,進哥說:“遲殺不如早殺。”但米嫂說:“多養一天還是會多長肉。”

最後,還是按米嫂的意見,把年豬養到臘月二十八。

要殺這麼大一頭年豬,米嫂沒有經曆過。米嫂清早起來還來不及看天氣就先換衣服梳頭,又用手指頭在油罐口上沾了些茶油抹在頭上,對著掛在屋壁上的小圓鏡一照,頭發就顯得十分地烏亮。剛梳好頭,兒子就醒了,米嫂又幫兒子穿好新衣服,然後,就叫進哥穿客氣一點去喊豬屠夫。

雪下得不大,但有些怪,先是一層沙雪籽兒,然後就在上麵加泡雪,大片大片的泡雪飛下來,看哪兒都是霧霧蒙蒙、飄飄搖搖的樣子。進哥已經不穿那件發亮的老棉衣了,換了一件新皮衣。皮衣是米嫂花40元現金從縣城裏買來的。穿皮衣就不怕雪花,落在皮衣上的雪花隻要抖一抖就掉了。

進哥去喊豬屠夫,米嫂就把兒子用背帶背在背上,開始在灶上燒水。進哥把屠夫喊來時,米嫂剛好把水燒開。

屠夫放下行頭就去豬圈裏捉豬。豬一叫,米嫂就躲進家裏去關了門不敢看,一直到豬殺死,她才拿了一卷兒黃草紙出來,沾了點豬血紮在豬圈門口,有一種留念的意思,主要是村裏人殺年豬時都這麼做。

一陣刨子、尖刀響過,豬就見白了。米嫂放了掛炮仗,就來了不少人看熱鬧。米嫂叫進哥拿了秤來要把豬稱一下總重。進哥說:“自己家養的豬,你還稱什麼?誰還給你記功授獎不成?”米嫂說:“功勞誰還能爭去?有個數兒,我以後在人麵前說話才準確;要不然,我說我養過這麼一頭大年豬,誰相信?還不說我吹牛?”

在笑聲裏忙了一陣腳手,豬就稱好了,光是豬殼子就是一百六十六斤,加上上水、下水,兩百斤真是大大超過了。屠夫因急著要趕到別處去殺豬,就揚起屠刀來剁肉,米嫂不讓,說:“慢點,讓我把張媽叫來,我要讓她先選,她要哪兒的肉,就剁哪兒的肉。”

米嫂隻去了一會兒,張媽就跟她背後來了。米嫂笑咧著嘴,指著擺在屠桌上的大肥豬說:“老博士,今天由你先選!人不能忘恩負義!你說要哪兒,我就要屠夫給你剁哪兒!”

張媽卻不急著說要哪兒的肉,仔細地把豬摸了一遍,說:“它小時候的樣子一點兒都沒有了。”

米嫂說:“它長這麼大了,哪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呢。”

張媽說:“我真想不到它會長這麼大。”

米嫂就更自豪了說:“光是殼子就是一百六十六斤!”

張媽說:“今年你行大運了。”

米嫂卻得意地笑笑說:“人是三分靠運氣,七分靠打算。”

張媽便說:“現在該你說這個大話。”

米嫂說:“豬擺在這兒,我哪裏是說大話呢!”

豬屠夫說:“老博士、少博士,你們要說這些話,我可就沒有時間等了啊!”

米嫂就說:“張媽,你說,你要哪兒的肉?”

張媽說:“我現在上了年紀,兒女們每次回家都一再囑咐我不要吃肥肉,說是吃肥肉腦殼裏麵要變硬。你就剁瘦一點的吧。”

豬屠夫一刀下去,豬就變成了兩邊,然後將一邊擺順了問道:“剁多重?”

米嫂說:“四斤。”

屠夫一刀下去,把一塊肉拿到秤上一掛,四斤八兩!屠夫罵了自己一句:“昨夜裏這雙手怕是搓過曲蛋了,剁得這麼不準!”又揚起刀來,要剁掉多餘的八兩。米嫂不讓,說:“好,四斤八兩就四斤八兩!給別人呢,我要算個斤斤兩兩,給張媽呢?就不一樣了!少博士和老博士還計較這個?”

屠夫把那一大塊豬肉套上棕葉係兒,遞給張媽,張媽提著豬肉情感複雜地走了。心裏就又有些不服,下次隻要是米嫂找她有事,她還是要想辦法扳回來,反正米嫂求她的事兒多著。

年一過,米嫂看著張媽開始孵小雞,就也想像張媽那樣孵些小雞來養。家裏糧食有了,年豬也有了,應該還有一些雞才像個家的樣子,還得每隔十天半月殺一隻改善生活,剁兩個大雞腿給兒子啃,光是吃豬肉還不能算好生活。米嫂就到幾戶缺糧的人家裏拿大米換雞蛋,準備孵小雞。

換了20個雞蛋用篾簍兒端回家,躲在門後麵對著木板縫兒透過來的強光,把雞蛋一個一個地照了一遍,有一個頂兒已見有了黑影,寡了,得炒紅辣椒吃掉,還有十九個是好的。

進哥從山上回來,說:“哪來那些蛋?”

米嫂說:“用糧食換的。”

進哥說:“又沒有一隻雞娘,換這麼些蛋炒辣椒啊?”

米嫂說:“你那張屎口封得好!我不會到張媽那兒想辦法去?”

米嫂把雞蛋收拾進另一個壇子裏,壇底上當然已鋪墊了米糠;然後就往張媽家裏走,準備先給張媽家做點什麼事,之後再跟張媽慢慢說,要借張媽的母雞孵一些小雞來養。

張媽家養有一大群母雞,春一來,想孵小雞的母雞就有好幾隻,而張媽並不需要那麼多母雞孵小雞。為了讓這些想孵小雞當媽媽的“抱雞婆”快一點醒過來下蛋,張媽的辦法就是在抱雞婆的屁股上綁一把紅紙,讓抱雞婆看到屁股後頭一片血紅就拚命地跑,一直到放棄想孵小雞的想法,清醒過來,經過一段時間的營養補充後又繼續屙蛋。

幾隻抱雞婆在門口蹲著咯咯地叫,顯然,是在向張媽請求當媽媽,而張媽沒有答應拿蛋讓它們孵。張媽不理它們,坐在家門口給衣服上補扣兒。到底是上了年紀,山上的粗活還能堅持做,穿針引線的事卻眼不饒人,半天穿不過針鼻。張媽就罵:“針鼻上怎麼就有幾個眼兒了?”米嫂就到了,說:“張媽,我來給你穿針。”張媽就把針線遞給米嫂,米嫂一下就完成了,說:“張媽,針鼻上隻有一個眼,是你眼睛花了。”米嫂又幫張媽補扣兒,張媽就閑了手,手一閑,就去趕蹲在門口想當媽媽的抱雞婆,抱雞婆很堅決,被張媽趕到了門外之後,等張媽一回家它們又跟著回來。張媽就從屋門口的柱子上扯下了廢舊的紅對聯,要往抱雞婆屁股上捆。米嫂就說話了:“張媽,你不讓它們當媽媽,它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張媽說:“讓它們都當媽媽,我哪裏能養那麼多?”

米嫂抓住時機說:“你給我借隻抱雞婆,讓它到我家裏當媽媽好嗎?”

張媽說:“你又沒有養母雞屙蛋;沒有蛋,抱雞婆又抱不出小雞來。”

米嫂說:“那你別管,我可以用糧食去換些雞蛋來。”

張媽說:“你啊,心大呢!去年在我這兒撿了個便宜年豬,今年又想到我這兒要雞養。”

米嫂說:“抱過了小雞,又還是原來的母雞還你,你哪兒也不吃虧。”

張媽說:“你倒會打算盤!抱一窩小雞出殼要多少日子?帶到小雞長翅膀毛要多少日子?你算過這賬嗎?至少也要一兩個月才能醒抱。我現在把它屁股上綁把紅紙,它三天就嚇醒了,再過一二十天又能下蛋,你還說我不吃虧!”

米嫂被張媽這個細賬算笑了,說:“你真是老博士!這賬經你算過,狗都沒份了!”

張媽笑笑地說:“上回我輸了,這回你還想我輸啊?”

米嫂說:“張媽,人家都說你是老博士,我是少博士。這兩年我向你學習,糧食有了,年豬也有了,但還沒有雞。雞還有個名字叫德禽,張媽你知道嗎?一戶像樣的人家,怎麼能沒有雞呢?我也想像你的家裏一樣,早晨有公雞把天叫亮,下午,把手伸進母雞窩裏去就能取幾個雞蛋來。”

張媽首先想到的是,要是米嫂家真的富了,什麼都有,就不會問她借這個借那個,她也才會富得安寧;不然,她一天到晚纏著自己,也真是個麻煩。但是,將抱雞婆就這麼白白地給米嫂去抱小雞,張媽是不幹的。張媽說:“我把抱雞婆給你,我就會少有幾十個蛋;還有,帶小雞要操心,損營養,帶小雞的抱雞婆要瘦掉一身肉。真正的土雞蛋,現在都賣兩塊錢一個了,還有抱雞婆的營養補充,都沒有聽你提半句,隻想把我的抱雞婆抱走。”

米嫂說:“張媽,你知道我家現在還拿不出錢的,我跟你說空話有什麼用呢?我說話曆來是要算數的!”

張媽說:“沒有錢也還有別的辦法想嘛。”

米嫂說:“我還有什麼辦法想呢?”

張媽說:“你不會給我換人工?”

米嫂說:“你要我和你抱雞婆換工?我都成你家的抱雞婆了?”

張媽說:“牛都可以換人工,抱雞婆就不能換工了?牛是我養大的,抱雞婆就不是我養大的?”

米嫂一想,要是談崩了,那一簍兒雞蛋就得炒辣椒,而她家還沒有到天天吃辣椒炒雞蛋的生活水平。米嫂又想,這一年雖然也忙,但仔細算下來也還是有不少的閑工。閑著也是白閑著,就和抱雞婆換些工日吧。米嫂說:“張媽,你一天牛工要換兩天人工,要是你那抱雞婆一天也要換兩天人工,那我就得給你做四個月長工。”

張媽笑著說:“抱雞婆怎麼能和牛比呢?牛那麼大,抱雞婆才多大呢?”

米嫂說:“那你打算要換多少人工呢?”

張媽說:“十天換一天,抱雞婆四十天工換你四天人工。可以嗎?營養錢就不算了。”

米嫂說:“要說我特別願意嘛,也不是。但是,張媽,你也幫我不少,就算這麼說定了。”

張媽就把手裏準備綁在雞屁股上的紅紙丟了,說:“那我就不綁這紅紙了。”

張媽就把抱雞婆交到米嫂懷裏,米嫂感到抱雞婆全身有些顫栗,說:“它沒有毛病吧,怎麼有些顫呢?”

張媽說:“它嚇的。看見這紅紙嚇的。”

米嫂把抱雞婆捧回家,將那十九隻雞蛋從米糠壇裏取出來放進稻草做成的雞窩,然後,將抱雞婆放了上去。抱雞婆非常熟練地將翅膀展開罩住雞蛋,眼睛就輕輕閉上,一副全神貫注的媽媽像。米嫂說:“張媽家出的人個個優秀,連她家出來的抱雞婆都這麼會做事。”

米嫂天天給抱雞婆送水送料,但抱雞婆怕自己出窩時間過長冷了蛋不好,就一天隻喝一次水,吃一次料,其餘時間,它就全都在蛋上麵暖著,原來一身光溜溜的毛也都開始蓬鬆、零亂、脫落了。米嫂用手把它的毛抹順一下,它還不讓,咯咯地叫著,用嘴啄她。米嫂說:“你比我還傷心,是我請你來給我抱小雞的,我還得給你換工呢,我還能傷了你的小雞不成?”

過些日子,米嫂就聽見小雞唧唧的叫聲,趕緊去看,就見有帶著血絲的蛋殼被抱雞婆叼到雞窩外的地上。米嫂輕輕地將抱雞婆翅膀扒開一點,就看毛絨絨的一窩小雞頭在拱動,尖尖的小嘴巴張開叫起來時,裏麵紅嫩嫩、水靈靈的。米嫂真是喜歡這些小雞,高興得心跳都加劇。她把雞窩從高高的樹墩上端下來,斜斜地放在地上,抱雞婆就非常聰明地把小雞帶了出來。米嫂一數,整整十九隻,一隻蛋都沒有寡掉!米嫂就想自己家運真好,想什麼有什麼,做什麼就能成什麼。這麼一想,覺得就是給張媽換工苦一點,也值得。

米嫂家不缺糧食,小雞就很快地長大,插了翅膀毛,長了尾巴毛,由一律的黃色也變成了黑的黑,黃的黃,花的花,麻的麻。

到了四十天時,米嫂把抱雞婆捉起來,抱在懷裏,鄭重地送到張媽手上。張媽在手上試了試重量,說:“起碼瘦了一斤肉。”米嫂不否認,為了那十九隻小雞長大,抱雞婆確實心都操碎了,雖然它不喂奶,但和喂奶是一樣地費心,一樣地消耗營養。

張媽說:“我起碼得給它補二十天營養,它才會下蛋。”

米嫂說:“我給你二十斤穀子作它的營養好嗎?”

張媽說:“營養就算了。你給我換工時,不要一會兒又去屙尿。”

米嫂就讓張媽說笑了。她回想起自己那個想歇氣的主意,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牛累了還知道把犁往鬆軟處拉呢,何況人呢!”

張媽說:“下回要你還工時,我讓你屙不成尿!”

米嫂就不知道張媽會在什麼時候要她還工幹什麼。

5

這一年是暖春,春尖兒說紅就紅了,秧穀下田不久,田畈上就出現了大片的青綠。

很快,枇杷也就一樹一樹地黃熟,栽田的時候就到了。張媽家的陽春總要比米嫂家的早,張媽就要米嫂還工栽田,而且要進哥和米嫂兩口子都去還工,說是她家的田要兩天栽完。進哥一直對張媽印象不好,不肯去,米嫂這回不依,堅決要進哥同她一起去。 進哥就和米嫂往張媽家裏走。

大清早,張媽就叫幫工的過去,吃蜂糖泡糖饊,又香又甜,進哥和米嫂每人吃了三大碗,還想吃第四碗時,張媽就不讓了,說:“你兩口子吃那麼多,脹得彎不下腰,還怎麼扯秧栽田?這些東西又都是水貨,吃多了容易漲尿。”

進哥就有些生氣,把碗筷重重地放在門外的案板上,就去找挑秧的筲箕;而米嫂卻不急著放碗,她得說些理兒出來,不然,張媽這話就讓她和男人失臉麵。她說:“這是水貨,不占肚子,過會兒一方便,肚子就又空了。”

張媽說:“你就是想少做事多屙尿!”

給張媽幫工的人,就都被她倆說笑起來。

栽田時,早飯總是很遲的,因為要把一天栽的秧都扯夠,白天就隻擔秧栽田,也就不知早飯什麼時候能吃上,加之張媽家的工,曆來都抓得很緊,米嫂怕餓著也是應該的。

張媽家的生活是生活,工日也是工日,給她幫工,除了吃飯,她就決不讓你閑會兒;你要多站一會兒,她就要嚷嘮叨。村裏誰都知道她是這個脾氣,她要是給人家做事也是這個脾氣,所以,別人都不怪她;不怪是不怪,這一天不停手腳地做下來,也還是非常地吃力。

米嫂兩口子給張媽還了兩天工,在張媽家吃過晚飯回家,進哥連一雙泥腳都懶得洗就往床上躺,還一聲接一聲地呻吟,喊著:“腰痛啊—背脊骨快要斷了啊—”

米嫂把小雞喂過料,把水燒熱了,端到床前給進哥洗腳,說:“真是輕狂!你在扯秧栽田我不同樣在扯秧栽田?腳也不洗就往床上躺!這是結婚才蓋的新被子哪!”

進哥說:“都是你想這鬼主意,跟她抱雞婆換工!她一個抱雞婆就把我們兩口子累癱了!”

米嫂說:“又不是她要我換,是我自願求她這麼換。你不換工,你哪來這麼多雞?我們就這麼個家底,你不這麼吃苦,家裏怎麼富得起來?光有幾塊臘肉吃,就算過好日子了?營養要豐富多樣!”

米嫂還在這麼嚷罵著,就聽到了如雷的鼾聲,一看進哥,張著嘴睡香了。她輕輕地把進哥的腳放進被子裏,罵了句:“男人都是嘴硬!”

給張媽的工還過後,就該栽自己家的田了,好在米嫂家的陽春不大,不需要請幫工,兩口子忙了兩天就完成了。進哥大睡了三天,飯都要米嫂端在床前來吃。但米嫂卻忍著一身骨頭痛,做出一點兒不累的樣子,一天不間斷地往張媽那兒跑,幫張媽白做些事,比如,張媽停不出手來時,她就幫張媽浸泡在盆子裏的衣服洗了,清幹淨。張媽知道米嫂又在打她的主意,但她不知道到底是在打她什麼主意。

有一天,來村裏閹豬的閹豬匠吹著羊角從竹林裏的路上走下村裏來。他是剛叔叫來幫他家閹豬郎牯的。米嫂跟著閹豬匠走到剛叔的家門口說:“你把豬郎牯閹了做年豬,肉也咬不動,皮子韌得彈壞你鼻子!倒不如轉給別人養。”

這頭豬郎牯已上了年紀,經常有些不舒服。剛叔就說:“誰願意養它,我隻要六擔穀子就賣了。”

剛叔去年在外打工,沒有種田,今年不去打工了,在家做陽春,一家人就缺糧食。米嫂就說:“那我就趕去養了。你到我家裏去擔六擔穀子,籮筐由你自己選!”

剛叔說:“你說話算數嗎?”

米嫂說:“我來村裏那天是你站在橋頭放的炮仗,你說,我來這麼長時間了,兒子都這麼大了,你算算,我說過哪一句話、做過哪一件事不算數?你點出來。我跟張媽打交道最多,你去問張媽也行!”

要是往年,剛叔也許是不會答應的,但今年,米嫂家的確是有不少的糧食,六擔穀子對於現在的米嫂家來說,是完全拿得出的。剛叔說:“那我就跟著豬郎牯屁股後頭去擔穀。”

米嫂說:“你先去擔六擔穀子進你的屋,我再趕你的豬郎牯進我的屋。”

剛叔怕米嫂翻悔,就先去擔了六擔穀子,然後讓米嫂把豬郎牯趕走。

進哥還沒有理解米嫂的意圖,見趕這麼頭豬郎牯進屋,就有些煩。

果然不出米嫂所料,張媽的母豬發情了,張媽來跟米嫂說,要趕她的豬郎牯去配種。米嫂笑笑地迎接了張媽,然後跟她談話:“老博士,親兄弟明算賬。豬郎牯呢,過去是剛叔的,現在呢,它就是我的。我是用六擔穀子買來的。剛叔養它,是剛叔的價,我養它,就有我的價。”

張媽說:“不就是趕一次給幾升大米,幾十塊錢嘛!我知道。”

米嫂說:“我現在不要那幾升大米,也不要那幾十塊錢!”

張媽說:“錢米都不要了,你還要什麼?”

米嫂說:“我要一頭豬仔。”

張媽說:“你想幾斤米、幾十塊錢就捉一頭豬仔子?”

米嫂笑著說:“張媽,那是你的算法。現在什麼都漲價,我現在不跟你這麼算。”

張媽說:“那你怎麼算?”

米嫂說:“你趕我一次豬郎牯配一次種,我就要捉你一頭豬仔子。”

張媽立刻火了,說:“難怪你肯花六擔穀買了剛佬的豬郎牯!你是把算盤打在我頭上。你也太黑心了。我不用你的豬郎牯。我到別處去趕。”

米嫂笑笑說:“這個是你的權力。我又強迫不得你。”

張媽就想到別處去趕一頭豬郎牯。但是,張媽四處打聽,都沒有人養有豬郎牯。母豬發情隻有幾天,錯過了配種期,那就是十幾隻小豬仔沒有了,算起來損失就更大。張媽實在無法,隻好又極不情願地答應了米嫂的要求。

張媽的母豬這一抱下了十八隻豬仔。張媽就想好了對付米嫂的辦法,等到小豬滿四十天,張媽一定隻給米嫂一頭最小的豬仔,決不能給她大的。

捉豬仔那天,米嫂戴了博士帽,早早就趕到豬圈門口。張媽也戴了博士帽在給豬仔喂食,米嫂說:“張媽,我要那頭全黑的。”

張媽就按照自己想好的對策說:“那不行!”

米嫂說:“當時說好的,怎麼不行?”

張媽說:“你好好記記,又沒說過讓你選!現在得由我給!”

米嫂說:“那也沒有說過由你給!”

張媽說:“給你一頭小豬仔你都大賺了,你還想捉大的?”

兩人都似乎說得在理。張媽就按自己想好的主意說:“你也別想捉最好的,我也別說給最小的,我用黑布把你眼睛蒙上,然後,你在豬仔子裏摸,摸到哪頭捉哪頭。捉到大的,我也認了。這應該是天公地道吧?”

米嫂想了想,這也公平,就答應了。

因是在張媽家,黑布就由張媽找。張媽自然就找了又黑又厚的黑布,把米嫂的眼睛蒙了。米嫂就再也看不見張媽到底在幹些什麼。米嫂意識到自己不該答應這麼辦,但已後悔莫及。

米嫂眼睛一蒙死,張媽就順手拿了木棍子把小豬們一陣亂趕。米嫂並不慌張,她慢慢靠近小豬群,蹲下去細細聽了一會兒,從嘴巴的響聲,她已經能分得出豬仔的大小。米嫂問:“張媽,我現在可以捉了嗎?”

張媽又用木棍子把小豬一陣亂趕,為米嫂中計而高興地說:“可以了。”

米嫂就把手伸往小豬裏頭,就觸摸到了小豬油嫩嫩的熱身子。米嫂開始摸起來,張媽急了,捉住她的手說:“你不能一個一個地摸!你隻能第一次摸到哪頭就是哪一頭!要是由你摸的話,還蒙你眼睛幹什麼?”

米嫂已被張媽弄得身不由己,隻得把手收了回來,隻能憑聽覺判斷,哪一頭小豬嘴巴響得不一樣,應該是最大的。但是,當她的手伸下去,即將靠近那頭最大的豬仔時,張媽又用手裏的木棍把那頭趕走了。張媽為自己的聰明而得意地笑著,米嫂感到有點兒不對勁,她的博士帽不斷地撞到張媽的博士帽,這說明張媽在忙些什麼小動作。米嫂就說:“老博士,我老老實實地把眼睛蒙了,你也不能玩小動作啊!”張媽笑著說:“沒有哩!我哪裏玩什麼小動作。”

米嫂的手再次伸下去,又是摸著那頭最大的豬仔子。張媽正準備用手裏的木棍兒把那頭小豬趕走,米嫂一把就將小豬的後腳捏緊了,小豬哇哇地叫了起來,張媽還在幫小豬掙脫米嫂的手時,米嫂一把將蒙眼睛的黑布扯掉了,將小豬倒提起來,懸在空中。一看自己正好捉了自己想要的小豬,就哈哈大笑起來說:“張媽,這頭大豬仔天生就是我的。蒙了眼睛捉的還是它!”

張媽心裏深深一痛,一下黑了臉,說:“得了便宜還說強話!是你的你提走!你提走!我算是服了你這個少博士!老進娶了你真是撿了塊金子!”

米嫂趕緊把小豬抱進懷裏就往家裏趕,見了進哥就說:“我們家今年的年豬肯定比去年還大!”

到了年底,米嫂家殺的年豬有二百八十多斤。村裏人就都說,全村最後一戶窮人消失了!

原載《理論與創作》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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