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字木蘭花（八首）

庚戌除夕客中

一

今年除夕，風雪漫天人作客。三十年來，那得雙眉時暫開。不婚不宦，嗜欲人生應減半。鮑子知餘，滿酌屠蘇醉擁爐。

題釋

吳敬梓十三歲喪母，二十三歲喪父，約二十九歲喪妻，其間又曾遭宗族奪產、鄉試失利種種不幸，從出生至今三十年來，少有“雙眉時暫開” 之時。《列子·楊朱》：“人不婚宦，情欲失半。” 原是用以肯定不以情欲而扭曲自然性的，此詩改其意而自嘲：此時發妻陶氏已歿，他尚未續娶；年已而立，依然布衣。故雲不婚不宦人生情趣減半，心灰意冷，襯托出下句鮑子情可貴。《左傳·莊公九年》載：春秋時齊人鮑叔牙與管仲交，知其賢，薦與齊桓公，公任為相，九合諸侯而成霸業。管仲嘗謂：“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此處借指知己友人。屠蘇是辭舊迎新過年時喝的酒，除夕夜闔家共飲之是曆久的習俗。非至親好友，除夕是不到別人家過大年夜的。

二

昔年遊冶，淮水鐘山朝複夜。金盡床頭，壯士逢人麵帶羞。王家曇首，伎識歌聲春載酒。白板橋西，贏得才名曲部知。

題釋

昔年在南京秦淮一帶沒日沒夜遊冶，搞得像張籍《行路難》詩說的那樣“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南史·王曇首》：“王曇首，太保弘弟也。幼有素向，兄弟分財，曇首唯取圖書而已。”吳敬梓以此比況自己在家族分財時就輕財被欺所得不多，接著又在秦淮河一帶攜妓聲歌載酒，在妓女出沒的白板橋西，成為歌館妓院（曲部）的風流人物。末句頗似杜牧的“贏得青樓薄幸名”。

三

田廬盡賣，鄉裏傳為子弟戒。年少何人，肥馬輕裘笑我貧。買山而隱，魂夢不隨溪穀穩。又到江南，客況窮愁兩不堪。

題釋

吳敬梓因好遊冶又輕財好施不習治生，落得賣田賣宅變賣家產，為此遭到長老非議，把他作為敗家子令子弟引以為戒。（《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即以此為本寫鄉紳戒子弟“不可學天長杜儀”。）乘肥馬、衣輕裘的富家子，本就嫌貧愛富，看他由富貴跌入貧賤，就盡曝世態炎涼的勢利醜相。遁入山林避世隱居吧，不安的心魂難伴深山的溪穀而安穩。躑躅徘徊又來到江南，歲暮流落他鄉本就不堪，又且窮愁潦倒，加倍不堪！

四

學書學劍，懊恨古人吾不見。株守殘編，落魄諸生十二年。狂來自笑，摸索曹、劉誰信道？唱盡陽春，勾引今宵雪滿門。

題釋

《史記·項羽本紀》：項籍少時學書學劍俱不成，得項梁指導學兵法，終出人頭地。作者用此典“懊恨”自己生不逢辰，不遇項梁那樣的古代高人，隻是守株待兔式地，株守著先輩傳下來的製舉殘書窄路，結果十二年中，屢試不第，落魄至今仍是一介諸生（秀才） ！

《東坡誌林》卷二：“徐陵多忘，每不識人，人以此咎之，陵曰：‘公自難識，若曹、劉、沈、謝輩，暗中摸索，亦合認得。’”（《隋唐嘉話》卷中說此為許敬宗事。）果真有這樣就憑摸索也能識拔人才的人嗎？“誰信道？”誰能相信！ 我怎麼就沒遇見過！ 我堅持唱“陽春白雪”，結果曲高“識”寡，倒是真的弄到今宵“白雪”滿門了！ 這裏巧用“陽春白雪”，自嘲實自傷也。從自傷裏對八股選士的可信度產生了懷疑。

五

哀哀吾父，九載乘箕天上去。弓冶箕裘，手捧遺經血淚流。劬勞慈母，野屋荒棺拋露久。未卜牛眠，何日瀧岡共一阡？

題釋

《詩·小雅·蓼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乘箕，典出《莊子·大宗師》。言傅說相武丁，使殷代中興，盡有天下，死後升天，化為傅說星，位於箕、尾二宿之間。後因謂國家重臣之死為騎箕或騎箕尾。吳敬梓對其先君吳霖起極為尊崇，故用“乘箕”之典喻其逝世。

《禮記·學記》：“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後因以“弓冶箕裘” 喻能繼承父兄之業。此言自己未能繼承先人之舉業，因而“手捧遺經”，不能“孝誌”，痛心不已。

吳敬梓十三歲喪母， 母親靈柩厝於一村野農舍，至作此詞計十七年未能安葬，故雲“拋露久”。此又不能“孝葬”。

句釋

牛眠：《晉書·周訪傳》附《周光傳》：“初，陶侃微時，丁艱，將葬，家中忽失牛而不知所在。遇一老父謂曰：‘前崗見一牛眠山汙中，其地若葬，位極人臣矣。’”

瀧岡：山岡名，在江西省永豐縣南鳳凰山，宋歐陽修葬父母處。《鶴林玉露》卷五：“歐陽公居永豐縣之沙溪，其考崇公葬焉，所謂瀧岡阡是也。厥後，奉母鄭夫人之喪歸合葬，載青州石鐫《阡表》。”此言自己何時能夠發達，能夠像歐陽修那樣，合葬其雙親於一阡？

六

閨中人逝，取冷中庭傷往事。買得廚娘，消盡衣邊荀令香。愁來攬鏡，憔悴二毛生兩鬢。欲覓良緣，誰喚江郎一覺眠。

題釋

從親子之倫說到夫婦之倫。閨中人逝，指發妻陶氏病故。《世說新語·惑溺》：“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 取冷中庭成為古代夫妻恩愛的典型，此反映了吳敬梓與發妻陶氏的恩義。《太平禦覽》卷七○三引晉習鑿齒《襄陽記》：“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香。”傳說東漢荀尚書令衣邊飄香，被視為風雅的一種標誌。吳敬梓在陶氏逝後，身邊有一侍妾類的“廚娘”照料生活，但相處間難有感情交流，自己的文士風雅消失殆盡。攬鏡一照，兩鬢黑中已間白（二毛），時光不待，很想覓良緣續弦，有誰能傾心喚我這個江郎一覺眠呢。

七

文瀾學海，落筆千言徒灑灑。家世科名，康了惟聞毷氉聲。郎君乞相，新例入貲須少壯。西北長安，欲往從之行路難。

題釋

自謂文有瀾學如海，如吳檠《為敏軒三十初度作》所說“下筆千言就”，無奈未遇識者，下筆千言也是徒勞。“家聲科第從來美”，但到了自己呢，隻有“落”了的下場，一片毷氉。

句釋

“康了”句：康了，舊時應舉落第的隱語，因忌諱“落”字，連其同音“安樂”的“樂”也要改為“康”。見《遁齋閑覽·應舉忌“落”字》：“柳冕秀才性多忌諱，應舉時……常語‘安樂’為‘安康’。忽聞榜出，急遣仆視之。須臾仆還，冕即迎問曰：‘我得否乎？’仆應曰：‘秀才康了也。’”毷氉，李肇《國史補》卷下：“（舉子）不捷而醉飽，謂之打毷氉。”

“郎君乞相”四句：郎君乞相，《唐摭言》卷三雲：薛逢晚年宦途失意，一次策瘦馬赴朝，值新科進士列隊而出，“前導曰：‘回避新郎君！’逢囅然，即遣一介語之曰：‘報道莫貧相，阿婆三五少年時，也會東塗西抹來。’”（ 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貧相多種類書引作乞相，乞有貧窮意，如《宋書·後妃傳》：“外舍家寒乞。”所以乞相即貧相，意即窮相、貧窮相、寒乞相。《冷齋夜話》卷一：“皆如寒乞相，一覽便盡。”《古於夫亭雜錄》卷四：“如此措大寒乞相，乃欲周旋金華殿中。”清蒲鬆齡《聊齋誌異·沂水秀才》：“麗人在坐，投以芳澤，置不顧，而金是取，是乞兒相也。”亦省作乞相。鄒韜奮《萍蹤寄語》四一：“看到他長袍底下衣服的破爛不堪，以及他那副乞相，才知道他原來是裝著‘大學教授’架子的叫化子。”吳敬梓此句反映了“由富貴跌入貧賤” 所遭到的輕賤，表現了對勢利眼的憤慨。長安是京都的代稱，明清正式的科舉考試，為鄉試、會試、殿試三級，鄉試中舉，或入貲捐納個資格，方可進京參加考試。這裏說自己鄉試未中，沒有取得舉人資格，即使入貲捐納也需少壯，欲往長安，行路難也！

八

奴逃仆散，孤影尚存渴睡漢。明日明年，蹤跡浮萍劇可憐。 秦淮十裏，欲買數椽常寄此。風雪喧豗，何日笙歌畫舫開。

題釋

家業敗落終至奴逃仆散，《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寫王胡子拐了銀子逃走反映了這種情況。渴睡漢，《六一詩話》載：宋呂蒙正未第時，胡大監旦遇之甚薄。“客有譽呂曰：‘呂君工於詩，宜少加禮。’胡問詩之警句，客舉一篇，其卒章雲：‘挑盡寒燈夢不成。’胡笑曰：‘乃是一渴睡漢爾。’呂聞之，甚恨而去。明年，首中甲科，使人寄聲語胡曰：‘渴睡漢狀元及第矣。’”蹤跡浮萍，薩都刺《送韓伯高》詩：“自憐他日江湖上，為言蹤跡如浮萍。”上片連起來意謂：明日明年，也難如呂蒙正那樣“首中甲科”，而隻能像浮萍一樣可憐地漂泊江湖。

下片在寒風呼嘯大雪紛飛的除夕夜，寄望來年。《胡譜》：“後半已有移家南京的意思了。末句還是做‘笙歌畫舫’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