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貢副使寬恩禦變
康公子大義誅凶
詩曰:
好事多磨最可憐,春風漂泊幾經年。
戎間且有生香地,世上偏留薄命天。
假到盡頭還自露,疑從險處更多緣。
毫端尚有餘恩在,他日新聲待續傳。
詞曰:
天與良緣成美眷,顛倒飄零,討的春風便。鐵石盟言終不變,黃塵塞草經磨煉。 金革銷沉紅粉豔。百萬男兒,拜個多嬌倩。親擁貔貅經百戰,虎頭幻出佳人麵。
右調《蝶戀花》
這兩首詩詞,是道那全部小說的關鍵。大率婚姻一節,遲速險易,莫不有數。若月牘果裁,紅絲曾係,便流離險阻,顛倒錯亂,遲之歲月,隔之天涯,甚而身陷龍潭虎穴,勢分敵國寇仇,也畢竟宛宛轉轉,自然歸到個聚頭的去處。苟非天作之合,縱使男歡女愛,意密情堅,才貌門楣,各投所好,或千方百計,揮金購求,甚有父母之命即專,媒妁之言更合,歡歡喜喜,道是百年姻眷,誰知百輛迎門,恰好三星退舍,究竟事終伏變,對麵天涯。所以,人謀愈巧而愈拙,樂境愈遭而愈非。足見造物所施,往往出人意表。甚有一種極恬淡極平易的人,其平日所為,皆性分中事,並無一點妄為之心,與智巧之習,即以當聲色貨利之間,富貴顯榮之遇,一毫無動於衷。即以處患難生死之際,兵刃反側之餘,亦處之不驚,而安之無怨。這等才是個有學問有操守的丈夫。然而,世人各逞其智能,各矜其伎倆,莫不竊笑此種真丈夫,為守老甕牖的人,如朽木腐草之不足數。然天道好沉默而惡聰明,愛寬厚而厭苛刻,故往往禍中得福,絕處逢生。至於遇合之間,婚姻之際,以及功名之數,雖艱難折挫,終有極妙的收成。那些弄尖酸、使巧計的,千謀百算,想碎心機,意謂巧奪天孫,智窮造化,誰知恰恰的轉與別人做便宜了。所以,在下今日造這部小說,原不專為取悅世人耳目,特與聰明人談名理,與愚昧人說因果。但今稗官家,往往爭奇競勝,寫影描空。采香豔於新聲,弄柔情於翰墨。詞仙情種,奇文竟是淫書;才子佳人,巧遇永成冤案。讀者不察其為子虛亡是之言,每每認為實事,爭相效學,豈不大誤人心,喪滅倫理。今日與看官們,別開生麵,演出件極新奇、極切實的故事。寓幻於俠,化淫為貞。使觀者耳目一快。然不必盡實,亦不必盡虛,虛而勝實,則流於荒唐;實而勝虛,則失於粘滯。何也?蓋筆非董狐,事多假借。譬如昔人事跡,豈無曖昧不倫。若竟為昔人護過,便似壽文、墓誌、挽述、頌祝之諛文,而非勸懲警世之書了。豈非與昔人麵目,相去千裏。若據事直書,則未免招後人怨尤,犯時事忌諱。惟是易其姓名,混其出處,雖行事儼然在目,似與昔人風馬無關,是轉將實境仍歸向泡影中去,不留些子掛礙,使色相皆空,但見天花亂墜耳。待我如今先說件最切近的新聞,把來當個引喻。
這節事不出前朝往代,卻在康熙九年庚戌之歲,蘇州吳江縣,離城數裏,有個鄉鎮,叫做耿村。民戶雖不算稠密,卻原有數百餘家。這村中有個輕薄少年,喚做魏二。父母單掙這個種兒。家內盡是溫飽。但這魏二,生性乖滑,不肯務本去學那躬耕力穡的事,一味習於遊蕩,博酒呼盧,與十來個惡少,酗賭成群,窺探人家閨閣,奸犯人家婦女,惹事招非,久為鄉人所厭惡。年已十八九歲,父母見他不肯學好,也不曾打點與他成親。他雖沒有老婆,若論女色,倒也嘗過百十多次。
鄰居有個女兒,叫做殷勝姐,生來卻有四五分姿色,倒也不像個鄉間生長的,反是輕薄戲謔,裝腔作樣,見了人家俏麗後生,便眉來眼去,調引勾挑。雖是未出閨門的黃花女兒,早被村中那些狂蕩少年,取樂個無忌憚了。就是魏二,也時常有一手兒。心下想要娶她做老婆,便好長久受用。幾次在父母麵前懇求,他父母知是個沒正氣的歪貨,執意不肯扳他。過不多時,那殷勝姐已許了近城一個開布店的許十一官。這許十一官,為人卻忠厚誠懇,本分經紀,絕不務外。
看官,你道那許十一官,這樣一個好人,為何誤配了這淫物?天理如此報他,不知天意最巧,後來才見造物的妙處。
卻說魏二,正值新年初三,往城裏遊玩了回來。隻因親眷人家留吃了些酒,天已抵暮,到家尚有半裏多路,忽抬頭見一家門縫裏立著個極美麗的女子,年方十五六歲,生得異樣娉婷,天然秀媚,絕非鄉村物色。魏二見了,魂飛天半。暗想道:“我日逐在此經過,從不見有這樣個妙人兒。今日怎忽然遇此?我若得這樣一頭親事,便千足萬足了。隻不知是那一家的?”此時,新年光景,家家閉戶,一時辨不出。走過了幾家,複身轉來,仔細一瞧,才認得,是訓蒙顧先生的女兒顧一姐。他雖是寒素人家,卻規矩最重,平日間絕不輕易到門首盼望。隻因這日,父親也同幾個朋友,到城中寺院裏遊玩去了。一姐因同母親,在門首閑瞧片時,不想被魏二一眼看定,偷油本相都露出來。母女二人,見魏二嬴奸賣俏,忙忙的把門關上,往裏頭去了。魏二沒法,隻得回家,日夜模擬,茶飯也無心去吃。想得癡癡呆呆的,終日坐著歎氣。父母見他這樣光景,再三盤問。魏二正要發泄,遂把正月初三見了顧一姐的話,從頭說了。又道:“爹娘若不娶這一位好女兒與我做親,我就跳在太湖裏死了。”父母是獨養兒子,未免溺愛,轉寬慰他道:“兒啊,你年紀長成,做爹娘的巴不得娶房好媳婦。明日就央媒人,到顧家去說便了。”魏二聽了這話,喜得心花頓開,連夜自到媒人家裏,叮囑了一番,又許他另外相謝。
次日,媒人將命而往。顧先生夫婦,但知魏家殷實,卻不曉得魏二是個浪子。顧先生終是斯文誠實的人。也不到鄰裏訪問,竟自允了。魏二千歡萬喜,準備納彩行聘。一一從厚。顧家落後才知,魏二無籍。然已懊悔不及,無可奈何。不料是年,恰值水荒。二月間陰雨連綿,直至五六月,尚不肯晴。不但春熟全壞,無論高低田畝,俱一望汪洋,並土岸疆界,俱沒在水中三四尺了。沿河人家,船都撐到家裏。魏二不管年歲凶荒,卻苦苦催父母畢姻。父母拗他不過,隻得揀了六月十二,迎娶過門。恰好鄰居的殷勝姐,也是這夜,許家來娶親。
那魏二,巴到黃昏時分,發轎起身。花燈鼓樂,迎到自家門首。你道奇也不奇,魏二在花燭之下,正待交拜行禮,忽聽外麵呼喇一聲響亮,如天崩地塌一般,四下喊聲大震。你道為何?原來是夜疾風暴雨,太湖水決,從半空中衝湧而來。霎時間,耿村數百餘戶,盡淹在波濤中去。可憐萬千生命,噍類無遺,廬舍什物,盡皆漂散。轉眼間,屍橫遍野,鬼哭人號。民間所厝靈柩,俱順水而下。有時事詩六首,備載於此。
其一:
水沸吳天路正窮,荒城禾黍吼秋風。
屍橫野草青磷遍,柩湧奔濤白骨同。
入劫可憐千頃盡,救荒無策萬家空。
傷心四境真蒿目,落日千山有斷蓬。
其二:
荒村煙火失林皋,未耜無煩胼胝勞。
盛世不聞天雨血,江城今見地生毛。
追呼已暫寬民隱,蠲賑猶難逮爾曹。
草野幸能逢聖主,侵漁早已戢奸豪。
其三:
流離轉徙更難堪,時事艱危豈易談。
江漢水光連畝澮,閭閻菜色滿東南。
塵生甑釜虛炊汲,泥漲堤塘絕荷擔。
最是上官憐歲歉,郇皰久已謝肥甘。
其四:
循良輾轉恤民艱,勘畝親行絕弊端。
白日饑民哀孔道,夜深疫鬼哭郊壇。
移民移粟今猶病,多黍多佘昔尚難。
縱使痌瘝能群慮,瘡疣寧遽起凋殘。
其五:
賣兒乞食遍街坊,目擊無依太可傷。
少府金錢頒賑濟,太倉玉粒鹹輸將。
轉移溝壑誠何忍?迫脅萑苻豈易商。
欲繪流民圖進告,太平天子正當陽。
其六:
回天無術點金難,此日三吳正倒懸。
雞犬蕭條應有淚,蒼生憔悴欲無煙。
江淮遍下推荒令,郡邑分輸賑粥錢。
料得災民能就食,一時遐邇盡喧闐。
其時,魏二及鄰居殷勝姐,俱逃不出劫數中了。惟顧先生夫婦,終是讀書人,有主意,一見水決,各各奔出戶外,大家抱著一扇板門。及至水來,任其東打西漂,卻不傷性命。
是夜,許十一官,老早準備下鄉迎親。直至更餘,尚不回來,心下著疑。正走出門,從橋上下來。隻見水光浩渺,哭聲隱隱,吃了一驚。知是水決,反立定主意,呼喚救人。一時間,驚動了準千準萬的人,大家撈搶東西,那裏肯救人性命。許十一官,隻得自己跑下橋來,跳在一隻船頭上,兩手攙人。不多時,扶救了四五十人。又一把攙去,卻是個少年女子。不好也撇他在岸上,反叫人領到家裏。自己又撈救了三四十人,方才回來,叫丫頭拿幹衣服,與這女人換了。見美麗非常,細細問他來曆。你道這女子是誰?原來就是顧一姐。許十一官聽說是好人家,待之以禮。顧一姐便懇求許十一官,訪尋他父母,並魏家消息。正好,許家娶親人,會水性的奔了回來,報說殷家俱已漂去。至第二日早晨,水勢已平,訪知殷勝姐已死。許十一官痛哭了一場,又出去問問顧家下落。恰好,正問著了顧先生,就是他昨夜救起來的。在岸頭哭了一夜,不知妻子女兒死活。次早,見許十一官問他,便道:“兄如何問及小弟?”許十一官道:“昨夜小子撈救多人,不道老伯亦自在數。令愛也曾撈著,現在舍下調養哩。”顧先生聽了,十分感謝。正待同他到家,隻見一個婦人哭來。顧先生一看,認得是妻子,連忙攙住,說:“女兒已在此了。”大家到許家來。許十一官作了揖,顧先生向妻子道:“此位官人,救我父女性命,是大恩人了。”因請出女兒來相聚,夫婦感謝不已。顧先生要去問魏家消息,妻子含淚道:“不要問了,我方才親眼見,魏家郎君已死,屍體尚在岸旁。”顧先生好不悲痛。許十一官轉安慰了他幾句,也備說昨晚娶親,殷家女兒淹死之故。那顧先生忽想一想道:“我女婿遭此不幸,兄又喪了佳偶,似屬天意。若不相棄,願將小女作配吾兄,少報相救之德。”許十一官尚欲遜謝,幸諸親百眷尚未散去,俱齊聲道:“好,就趁這日,花燭酒筵,色色完備,揀個上吉時辰,配合百年姻眷。”夫妻恩愛,自不必說,顧先生夫婦,就依傍在許十一官身邊過活。隻因魏殷二人淫蕩不檢,終作波濤之鬼;顧許兩家,仁厚有德,反成伉儷之緣。有隻《黃鶯兒》道:
半載雨連綿。遍滄桑,斷火煙,災民疫鬼真淒慘。饑荒眼前,啼號耳邊,更兼衝決人流散。仗天天,一番顛倒,成就了好姻緣。
話說先朝,世宗年間,湖廣黃岡縣有個鄉紳姓貢,名風來,字鳴岐,少年科甲,初任陝西西安府推官,聲名正直,行取貴州道監察禦史,尋升浙江金衢道僉事。任滿,又升山西驛鹽道副使。曆任多年,告病回籍。父親也是甲科,官至太仆寺少卿。
這貢鳴岐,(自此,三百餘字,原書模糊不清,大意是:貢鳴岐為人醇謹好善,待人以恕,處己以和,親族有伶仃孤苦者,必出粟贍養;鄉黨有饑寒者,必出資救助。)好施廣愛,惜字戒殺,本分中應行的好事,都不遺餘力,毅然肯為,絕無驕矜之色。
一日,除夕,偶然到門首閑步,卻見一人,身穿著件不青不白、準千補丁的衲襖,頭上戴頂爛氈帽兒,手叉著腰,在大門首,一雙眼骨碌碌望裏頭張探。看見貢鳴岐踱將出來,便閃了開去。貢鳴岐初不在意,隻見那人又走攏來,倚在別人家門柱上,冷眼看著貢鳴岐,並不做聲。貢鳴岐也仔細把他一看,見此人麵帶饑寒之色,雙眉不展,若有所求而不得之狀。貢鳴岐還認是尋他家裏人討東西的。不料那人見貢鳴岐看他,反倉皇驚遽,掩麵而走。貢鳴岐見如此光景,知是窮迫無措的人,卻可憐他。正待喚他過來問問,動了個周濟他的念頭,反因其慌張而去,轉生疑惑。正待叫家人去喚他轉來,忽遇一個熟識的朋友走過,見貢鳴岐在門首,連忙作下揖去,說了許多寒溫,一拱而別。貢鳴岐再待看那窮人,已是不見影了,反怏怏的轉身進去。暗想:“那人若饑寒求乞,怎見我並不啟齒?若問家中人討賬,為何見我瞧他,反赧顏而遁?”再也解說不出。正是:
爾即有心,彼非無意。
轉眼之間,一場把戲。
原來那人,就住在貢家左近不遠,一箭之路,叫做俞四。隻因生平好飲好賭,少時原有幾分膂力,替人挑負貨物,倒也趁錢。但是,趁得來就往賭場中一光,或同幾個弟兄,大酒大肉,吃個杯盤狼藉。到四十來歲,生意也漸漸衰薄了,兒女又多起來,隻得借些重債,販販魚兒,挑到市裏賣幾分度日。誰知食口眾多,連本都吃盡了。不幾年間,利上還利,房租債負,堆積無償;兒女啼饑號寒,難以過日,時常撞到街坊,向背人眼目的去處,每每做些不問而取的勾當。做得手滑,漸漸膽大起來。曉得貢家殷富,思量要替他出脫些兒,悄地挨到門口瞧瞧,算計夜來的路數,正好門上無人,一步步挨進廳後,竊探了些時。隻見有個小廝走出來,見俞四張頭望腦,便問道:“你找那一個?這裏是內宅了,怎麼直走進來?”俞四含糊應道:“我做小生意的,因過年沒有柴米,將幾件衣服兒,要尋位大叔們,當幾百錢用。”那小廝道:“既是這等,到外頭去。”俞四隻得縮了出來,裏邊的路徑已是熟悉,仍到大門口,先看個入門藏身之地。看來看去都不妥帖,正在觀看,忽見貢鳴岐走出來,已自心慌。落後又見貢鳴岐一眼瞧他,賊人心虛,卻不知是矜憐他的美意。隻道看破他行止,故此走了來家。
到得天黑,方去幹事。竊見四周無人,閃身入內。茶廳上見有個絕大的進士匾額,便想:“此處可以容身。”就在遮堂上,爬了上去,伏在齋匾後麵。那知貢鳴岐日間見了這人,心下終是疑疑惑惑,恐怕有小人起念。吃過夜宵,方待關門,自己卻步到廳上,叫家人點了火把,各處巡照。一路問將出來。
俞四在齋匾裏,正摹疑挖門的妙技,忽聽裏麵一片聲響,說是搜賊,漸漸走出茶廳。燈火照耀,如同白日。那俞四終久不是慣家,直嚇得冷汗淋身,隻矻察察不住的抖,反因慌張太過,在齋匾裏響動起來。家人大叫道:“齋匾內有賊!”俞四聽了這一聲,嚇得魂飛膽落,一跤跌了下來。眾人一齊上前拿住,縛的縛,打的打,鬧做一團。轉是貢鳴岐喝住道:“且不許亂打。”眾人遂不敢動手。俞四聽見主人解救,連忙上前,磕頭哀告。貢鳴岐問道:“你實是那等人?為何不學好,做這犯法的事?”俞四哭訴道:“小人雖然下愚,豈不要性命。隻因窮到極處,債負如山,老婆兒女,饑寒絕命。自想,不做賊,必然餓死。做了賊,必遭官刑。然幸而不敗,尚是一條生路。故千思萬算,必不得已,起了個貪財舍命的念頭。不合誤入老爺府中,罪已該死,求老爺大開惻隱,矜念小人貧窮所致,今日縱打死小人,亦不為過。但一家數口,必填溝壑。倘老爺憐宥小人一命,則數口俱生,是老爺莫大陰功了。”貢鳴岐聽到此處,轉覺心酸起來。便問他:“住在那裏?”俞四道:“小人就住在老爺鄰近。”貢鳴歧道:“你姓什麼?家中幾個人口?”俞四道:“小人姓俞,家中妻兒子女,還有個七十歲的母親,共是七口。”貢鳴岐點點頭道:“你這個人,多應不會算計,致有今日。假如住在鄰比,這般窮困,便該到我家來,把實情相告,我便周濟你些,也不到如此落寞,轉輕舉妄動,做這辱沒祖宗的勾當。今日幸在我家敗露,若在別家做出來,就經官動府,可不壞了一生的品行,麵目藏在何處!今日是個除夕,明早便是新年,諒你沒有措處。”因回頭向家人道:“你可進去,取五鬥冬米,兩箍鬆柴,一壇酒,一方肉,並取十兩銀子出來。”家人領命,不多時取到廳前。貢鳴岐向俞四道:“這幾件東西,你拿回去,且過了年。將這十兩銀子,有萬不可緩的債負,還了幾兩。剩些兒,過了初五,做些小買賣,也可度日,切不要浪費,負了我一點熱腸。”俞四聽說,不但不處置他,轉與他許多銀米食物,喜出望外,連連磕頭道:“多蒙老爺如此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小人此去,當日夜焚香禮拜,祝願老爺代代公侯。”貢鳴岐道:“不消謝我,你去罷。”俞四又磕了幾個頭,方才接了銀子。貢鳴岐轉喚個粗使人,相幫他搬了食物回去。那些家人,見家主把個賊來這等厚待,多有不平之意。貢鳴岐開諭道:“這人雖然做賊,尚未偷我東西,又無贓據,且是饑寒虛耗的人,一打便死。雖做不得人命,卻結下個怨鬼,與我有何冤仇,於我有何益處。我與他些東西,不但活他一門,且掩飾他終身之恥,你們切不可在外邊聲揚此事。萬一旁人曉得,使他做人不成。有人張揚的,重責三十板逐出。”眾人方不言語。正是:
一著饒人禍便消,況兼施惠更恩高。
若然此日行殘刻,安得他年效薄勞。
俞四既得了命,反又拿了許多東西回來,與家中說知此事,無不感激讚歎道:“不想世間有這等好人,隻是無可報答。”大家歡天喜地。
過了新年,俞四不敢忘貢鳴岐囑咐之言,便學好起來,再也不去吃酒賭錢了。因想熟路好走,仍舊販魚米賣,卻日日挑到貢家門首,欲待每次送他一兩尾魚兒,少盡恩意。誰知貢鳴岐日逐秤了魚,價值七八分的,倒與他一錢,再也不討便宜。俞四甚是過意不去,自此收心本分,盡可度日,外人絕不曉得,他有這一番話靶。
過了年餘,貢鳴岐奉詔起用,升任山東觀察使,免不得攜家赴任。收拾行裝,差撥仆從,忙亂了月餘,才到布政司,起了勘合,討下夫船,撿選上吉日子,別過諸親百眷。這日起身出城,大排儀從,合城紳士,餞送旗亭,好不榮耀。逢州過縣,自有驛遞夫馬,支撥應用。官府出郭相迎,一路風光華美。因要買辦些綢緞動用之物,反紆道到了蘇州,然後上鎮江,竟在西門外京口驛住了船。貢鳴岐正坐在船艙裏,忽聽得外邊一片喧嚷,逼近船旁。貢鳴岐正欲到外邊,看看風景,便慢慢的踱到船頭上。隻見岸上,準千準萬的人,蜂擁在一處。聽見旁邊人道:“奇怪,青天白日,在禁城地麵殺了人。”又有人道:“隻是這樣一個斯文少年,怎膽力恁般豪壯。”又有的道:“聽他聲音,又不是本地人,與他有甚冤仇,值得拚生仗義。”眾人議論,紛紛不一。貢鳴岐聽見說話蹺蹊,便叫打了扶手,隨著三四個家人,踱上岸來,擠進人叢裏去。眾人看見貢鳴岐,氣概昂然,定是河下官宦,連忙都讓開條路。貢鳴岐挨進裏頭,隻見許多穿青漢子,圍著一個俊秀少年,不上十三四歲,短發齊眉,身穿儒服,卻麵如冠玉,一表非凡,像個貴家子弟。一把小匕首,鮮血淋漓的,擲在地下。隻見那少年,神色不變,朝著眾人,侃侃然的說道:“這廝與我,雖無仇怨,然被仇怨者,正複不少。若提起那廝生平過惡,奪人妻女,奸人幼稚,白占田產,教唆詞訟,小則傾家,大則滅門,以至結納打降,霸截市肆,甚而兄妹鶉奔,子母麀聚,人倫已絕,良心盡亡,乃蛇虺橫行,而雷霆失震。即如婁仲宣一門被害,誰不慘目寒心。我雖係路人,無關利害,然堂堂六尺,見義不為,是為無勇;因明目張膽,殛此窮凶。知有綱常,而不知有禍害。雖殺身亦無所悔。今列位在此,隻不過要我抵命,這卻何難。我是烈性男子,不消你們舉動,我自到府堂上,認罪便了。”說罷自走。那些穿青大漢,俱一擁而去。貢鳴歧一一聽了,大加驚訝道:“少年中有此俊傑!”不免問個詳細。便命兩個家人,去請那位小相公轉來。家人忙趕上去。方將入城,便扯定那少年道:“相公慢走,我家老爺請你轉去哩。”眾人聽了,大嚷道:“那裏來的野蠻,敢要搶劫我重犯!”那家人啐道:“背時的狗囚!山東按察司老爺,要問這相公說話,你敢恃強?”眾人見說是大來頭,便不敢撒野,反轉口道:“去便去,隻是就要交還我人的呢。”家人道:“不交還你,我們帶了去不成!”眾人一齊跟著,又再三叮囑:“不要走失了。”家人道:“你一發說的好笑。走失了?少不得從岸上來,你們準百的人們看著,難道會水底下鑽了去?”大家走到船前,眾人緊緊守定船旁。此時,貢鳴歧尚立在船頭上,一見那少年,便攙著手,往船艙裏去了。未知那少年是何人物?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
貢鳴岐做好事,惟恐人知,是其人功德大學問處。康公子殺人救人,不沽名,不惜死,替他鄉人申冤,為他鄉人除害,義氣激昂,更不可及。
又評:
俞四做賊,轉得了便宜。然俞四後來,亦是知恩報恩的人。今之衣冠中,不能為俞四者正多。普天下賊心人,都看俞四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