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史詩所載,沉湘捉月,文人橫死,各有傷心,爾本超然,豈期邂逅罡風,亦遭慘劫!
自繈褓以來,求學從師,夫婦保持,最憐獨子,母今逝矣,忍使淒涼老父,重賦招魂?
—徐申如挽徐誌摩
有人說,做一個19世紀的中國人,是莫大的災難。因為那時的中國,內憂外患,無以複加,甚而民不聊生,衣食堪憂。
但是,這期間出生的誌摩,卻是個幸運兒,因為他是含著金湯匙來到這個世界上的。1897年初,誌摩出生在浙江海寧硤石,老爸是當地首富、硤石商會會長徐申如。誌摩又是家中的獨子,那就是掌上明珠啊,從小就能吃香的、喝辣的,衣服穿最潮的,學校上最好的,打小就生活在祖母和父母的寵愛當中,被濃濃的親情給包裹著。
後來,誌摩由於和張幼儀離婚、和陸小曼再婚的事情,大大拂逆了雙親,弄得爹媽的心情是糟糕透頂。於是有人據此認為,誌摩對爸爸媽媽不孝順,沒感情。事情果真如此嗎?
其實,誌摩是家裏的乖乖兒。除了個人婚姻問題之外,誌摩對父母親,乃至於對祖母都是非常孝順的,感情極深。祖孫之間、母子之間、父子之間,都很用情用心,充滿了溫馨的畫麵。不過,也有一些無法彌補的遺憾。
1.誌摩和祖母
和中國大多數孩子一樣,誌摩從小也享受著隔代親,特別是奶奶的寵愛。誌摩6歲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所以誌摩對爺爺沒啥印象。在小小的誌摩心中,祖母是至親至愛的長輩,是“愛我疼我寵我的好祖母”。
誌摩和祖母感情非常深厚,有許多具體的畫麵。孩提時代,祖母的特別寵愛,是誌摩記憶猶新的小幸福。誌摩深情回憶了兒時溫馨的場景:
早上走來祖母的床前,揭開帳子叫一聲軟和的奶奶,她也回叫了我一聲,伸手到裏床去摸給我一個蜜棗或是三片狀元糕,我又叫了一聲奶奶,出去玩了,那是如何可愛的辰光,如何可愛的天真……(徐誌摩《我的祖母之死》)
人在小時候,快樂很簡單,一顆糖也能叫人樂和半天。奶奶每天變著花樣給誌摩好吃的,誌摩是哇哈哈啊哇哈哈,每天臉上都笑開顏。
1918年夏天,誌摩21歲那年,從上海啟程,赴美留學。年近八旬的祖母,親自到上海碼頭給誌摩送行,依依不舍。誌摩在美國、英國留學那幾年,奶奶在家裏,天天燒香拜佛,吃素念經,為遠在海外的孫子祈福。
奶奶對誌摩情深似海,誌摩對奶奶也很上心。他在給父母的家書裏,常常對奶奶念念不忘,並且憧憬著歸來之後,跟奶奶享受天倫之樂的場景。
誌摩在信裏說,他對祖母的深情,非言語能及,還暢想歸國後和祖母相聚的天倫之樂。誌摩在1920年11月26日致父母信中說:
兒愛祖母非言語可宣,兒願與老人共品清茶,兒願坐老人懷聽講長毛故事。兒願講外國故事逗老人大笑,老人必喜聽外國鬼子家庭社會情狀,種種天倫樂事,將來兒歸日當痛一暢敘……
誌摩想著自己能坐在奶奶懷裏,聽奶奶講那過去的故事,特別是太平天國的故事,又想著自己給奶奶講外國的風土人情,奶奶哈哈大笑,那畫麵一定是其樂融融,滿滿的親情,羨煞旁人也。
1922年10月15日,誌摩留學歸國,船在上海靠岸。80多歲的老奶奶,提前趕到了上海,由於腿腳不便,待在客棧裏等誌摩。誌摩看到“老祖母的不減的清健”,心裏感到很安慰。
據陳從周先生編的《徐誌摩年譜》說,第二天,誌摩專程陪同祖母,趕在重陽節之前,前往浙江舟山的普陀山燒香,為祖母祈壽。
奶奶給誌摩念經祈福,誌摩陪奶奶燒香祈壽,可見祖孫倆感情深厚。
可惜隻過了一年,84歲高齡的祖母突然中風。那是1923年的8月18日,誌摩正在北戴河陪老師梁啟超休養,當晚收到電報,說“祖母病危速回”。
誌摩心急如焚,立馬收拾行裝往老家趕,不料路上卻因為大水衝毀了鐵路耽擱了,輾轉四天才趕回老家。而且,火車從天津到達上海站的時候,晚點一分鐘,剛好錯過了一輛從上海去硤石的火車。誌摩焦灼萬分,可惜行李又太多,假如空手的話,他恨不得跳下車去,追趕那趟火車。誌摩難過擔心。他最擔心什麼呢?擔心見不上奶奶最後一麵。
所幸的是,誌摩到家的時候,奶奶還活著!誌摩來到奶奶跟前,輕聲地呼喚:“奶奶!奶奶!”奶奶沒有反應。想著奶奶將不久於人世,誌摩熱淚盈眶。
奶奶,奶奶—她也真沒有聽見,難道她真是病了,真是危險,這樣愛我疼我寵我的好祖母,難道真會得……我心裏一陣的難受,鼻子裏一陣的酸,滾熱的眼淚就迸了出來。(徐誌摩《我的祖母之死》)
1923年8月27日,祖母去世,誌摩仿佛感到時間在這一刻停止。誌摩說自己“是智識愈開流淚愈少的一個人”,但是祖母去世,他“卻也真的哭了好幾次”,一次是陪姑母哭的,一次是陪祖母當年的陪嫁丫鬟哭的,還有幾次是陪著父親哭的。
誌摩回憶說:
我也是智識愈開流淚愈少的一個人,但這一次卻也真的哭了好幾次。一次是伴我的姑母哭的。她為產後不曾複元,所以祖母的病一直瞞著她,一直到了祖母故後的早上方才通知她。她扶病來了。她還不曾下轎,我已經聽出她在啜泣,我一時感覺一陣的悲傷,等到她出轎放聲時,我也在房中歔欷不住。又一次是伴祖母當年的贈嫁婢哭的。她比祖母小十一歲,今年七十三歲,亦已是個白發的婆子,她也來哭她的“小姐”,她是見著我祖母的花燭的唯一個人,她的一哭我也哭了。
再有是伴我的父親哭的。我總是覺得一個身體偉大的人,他動情感的時候,動人的力量也比平常人偉大些。我見了我父親哭泣,我就忍不住要伴著淌淚。但是感動我最強烈的幾次,是他一人倒在床裏,反複的啜泣著,叫著媽,像一個小孩似的,我就感到最熱烈的傷感,在他偉大的心胸裏浪濤似的起伏,我就感到母子的感情的確是一切感情的起原與總結,等到一失慈愛的蔭庇,仿佛一生的事業頓時莫有了根柢,所有的快樂都不能填平這唯一的缺陷;所以他這一哭,我也真哭了。(徐誌摩《我的祖母之死》)
誌摩在老家為祖母守孝近三個月之後,仍然沉浸在對祖母的無限追念之中。他將自己內心這份強烈的感情,化作一篇飽含深情的散文《我的祖母之死》。近萬字的篇幅,字裏行間,無一不滲透著對祖母的深情、尊愛、不舍與頌揚。
在誌摩心裏,祖母的一生,是為全家操勞的一生。
我的祖母,在那舊式的環境裏,到我們家來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長期的苦工,她何嘗有一日的安閑,不必說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鹽,掃地抹桌,哪一件事不在八十歲老人早晚的心上!我的伯父快近六十歲了,但他的起居飲食,還差不多完全是祖母經管的,初出世的曾孫如其有些身熱咳嗽,老太太晚上就睡不安穩……
誌摩這裏說的祖母的曾孫,就是誌摩自己的兒子徐積鍇,小名阿歡。誌摩說自己和祖母的深情是難以言表的。對祖母的唯一報答,就是向她學習,盡到在人世間的職責。誌摩說:
她愛我寵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字所能描寫;她那深厚的慈蔭,真是無所不包,無所不蔽。但她的身心即使勞碌了一生,她的報酬卻在靈魂無上的平安;她的安慰就在她的兒女孫曾,隻要我們能夠步她的前例,各盡天定的責任,她在冥冥中也就永遠的微笑了。
2.誌摩和母親
誌摩的母親叫錢慕英。1897年,23歲的錢慕英生下了誌摩,誌摩是父母的獨子。錢慕英給了誌摩全部的母愛。遺憾的是,誌摩沒有留下太多的文字,懷念自己兒時和母親相處的歡樂場景。不過,在誌摩寫的一首詩《給母親》裏,他還是回憶了兒時躺在母親懷抱,感到無比親切和安全。兒時的誌摩,每天都是跟著母親轉來轉去,母親到哪,他就到哪,小小跟屁蟲一個。母親是他注意力的中心,是他生活的主心骨,是他心裏的太陽。這也說明,小小的誌摩,也是有著深深的戀母情結的。
誌摩的詩《給母親》是這樣寫的:
母親,那還隻是前天,
我完全是你的,你唯一的兒;
你那時是我思想與關切的中心:
太陽在天上,你在我的心裏;
每回你病了,媽媽,如其醫生們說病重,
我就忍不著背著你哭,
心想這世界的末日快來了;
那時我再沒有更快活的時刻,除了
和你一床睡著,我親愛的媽媽,
枕著你的臂膀,貼近你的胸膛,
跟著你和平的呼吸放心的睡熟,
正像是一個初離奶的小孩。
但在那二十幾年間
雖則那樣真摯的忠心的愛;
我自己卻並不知道;“愛”那個不順口的字,
那時不在我的口邊,
就這先天的一點孝心完全浸沒了
我的天性與生命。
這來的變化多大呀!
這不是說,真的,我不再愛你,
媽!或是愛你不比早年,那不是實情;
隻是我新近懂得了愛,
再不像原先那天真的童子的愛,
這來是成人的愛了;
我,媽的孩子,已經醒起,並且覺悟了
這古怪的生命要求;
生命,它那進口的大門是
一座不滅的烈焰—愛—
誰要領略這裏麵的奧妙,
誰要覺著這裏麵的搏動,
(在我們中間能有幾個到死不留遺憾的!)
就得投身進這焰騰騰的門內去—
但是,媽,親愛的,讓我今天明白的招認
對父母的愛,孝,不是愛的全部;
那是不夠的;遲早有一天,
這“愛人”化的兒子會得不自主的
移轉他那思想與關切的中心,
從他骨肉的來源,
到那唯一的靈魂,
他如今發現這是上帝的旨意
應得與他自己的融合成一體——
自今以後—
不必擔心,親愛的母親,不必愁,
你唯一的孩兒會得在情感上遠著你們—
啊不,你正應得歡喜,媽媽呀!
因為他,你的兒,從今起能愛,
是的,能用雙倍的力量來愛你,
他的忠心隻是比先前益發的集中了;
因為他,你的孩兒,已經尋著了快樂,
身體與靈魂,
並且初次覺著這世界還是值得一住的,
他從沒有這樣想過,
人生也不是過分的刻薄—
他這來真的得著了他應有名分,
因此他在感激與歡喜中竟想
讚美人生與宇宙了!
媽呀“我們倆”赤心的,聯心的愛你,
真真的愛你,
像一對同胞的稚鴿在睡醒時
愛白天的清光。
1918年8月,徐誌摩赴美留學,母親親自去上海碼頭送行。1922年10月,誌摩從英國回來,母親又去上海迎接。雖然沒有親自去碼頭,是在一家叫三泰的客棧裏,陪著婆婆,等丈夫帶了兒子回來。誌摩出國四年多的時間裏,做母親的是望眼欲穿。
誌摩在日記裏,回憶了見到母親時的欣喜和憐惜:
後來回三泰棧,我可憐的娘,生生的隔了五年,也隻有兩行熱淚迎她唯一的不孝的嬌兒。但久別初會的悲感,畢竟是暫時的,久離重聚的歡懷,畢竟是實現了。
誌摩和第一任妻子張幼儀離婚,後來又和陸小曼結婚,對此他的父母親是很不情願的。實際上,誌摩的父親徐申如,自始至終都是排斥陸小曼的。
1926年底,誌摩和陸小曼結婚之後,就回硤石和父母同住。結果呢,父母親看不慣陸小曼太“作”。陸小曼一會讓誌摩吃她的剩飯,一會讓誌摩抱她上樓。本來在今天看來,這都是小兩口秀恩愛,不礙事,但是誌摩的父母看不慣,覺得陸小曼都是個成年人了,怎麼還這麼嗲聲嗲氣。於是乎,他們找張幼儀同住去了,當時張幼儀和誌摩離婚了,但誌摩父母認她做幹女兒。
後來,誌摩試圖拉近小曼和父母的關係,但效果並不好。這樣一來,誌摩和陸小曼的婚姻生活質量,就成了誌摩老媽的一塊心病。
誌摩感到很愧疚,同時他又擔心老媽,怕她老人家焦慮過度,心情抑鬱,最後身體會吃不消。他寫信勸母親,兒孫自有兒孫福,讓母親心要放寬一些,這樣身體才能好。母親舒坦了,父親才能舒坦,全家也就都過得舒心了。如果母親心情不好,身體不好,全家都會悶悶不樂,過得一地雞毛。
1929年9月26日,誌摩寫家信,苦口婆心勸老媽看開些,說:
兒最引以為慮的,是媽媽的身體。……隻求媽能看開些,決心養好身體,隻要精神一健,肝腸自然平順,看事情亦可從好處著想。爸爸本性是愛熱鬧豁達大度的,自無問題。我等亦能安命,無所怨尤,豈非一家和順,人人可以快樂安慰?媽總要這樣想想才好。……媽又何必執意悲觀,結果一家人都不愉快,有何好處?……萬事總當從亮處看,一家康寧和順,已是幸福,理想是做不到的。媽能聽兒解勸,則第一要事就該自己當心養息。兒等在外做事,但盼家信來說愛親身體安健,心懷舒暢。如得消息不安或不快,則兒等立即感受憂愁,不能安心做事矣。此點兒反複申說,純出至誠,尚望爸爸再以此向媽疏說,同意好好看顧媽心,說說笑笑。
常言道,兒行千裏母擔憂。其實,做兒子的,又何嘗不時刻掛念著母親呢?誌摩在信裏反複勸說母親放寬心,還讓爸爸勸說媽媽,真的是苦口婆心。今天做兒子的,又有幾人能有這樣的耐心呢?
1931年初,誌摩到北大教書後不久,恰逢母親病危。4月間,他回海寧硤石看望,日夜守護病危的母親。4月23號,母親病逝,享年58歲。誌摩悲痛萬分,卻又無人訴說。
當天,誌摩提筆給好大哥胡適寫信,訴說喪母之痛。誌摩知道,好大哥胡適對母親感情也很深,也經曆過喪母之痛。誌摩說:
我的母親已於半小時前瞑目(星期三十一時二十五分)。她老人家實在是太可憐了,一輩子隻有勞苦和煩惱,不曾有過一半天的清閑。回想起來,我這做兒子的也真是不孝,受了她生養天大的恩惠,付還她的隻是憂傷……
我有五六天不曾解帶,有好幾次想寫信但一行都寫不成,方才經過一陣劇烈的悲痛,頭腦倒覺得清靜些,因此坐下寫幾行給你,一來報喪,二來我知道你是最能同情,因為你也是最不忘母惠的一人。可憐我從此也是無母的人,昊天罔極,如何如何!
3.誌摩和父親
誌摩和父親徐申如關係,可以分為兩段來講:前半段父慈子孝;後半段因為誌摩婚姻問題,父子反目。
(1)前半段—父慈子孝
說句心裏話,徐申如作為父親,還是相當稱職的。他好比一棵大樹,撐起了兒子誌摩的廣闊天空。好像今天歌裏唱的:“寶貝,寶貝,我是你的大樹,一生陪你看日出!”
為什麼說徐申如是個稱職的父親呢?因為,他做了一個父親該做的,而且做得很用心、很到位。特別是在對誌摩的教育方麵,徐申如千方百計做到最優。
為了讓兒子贏在起跑線上,誌摩4歲時,徐申如便迫不及待地為他聘請塾師,辦家塾,進行啟蒙教育,又請當地名師給他上課。後來,徐申如讓誌摩上浙江最好的中學杭州府中,又送他上最好的大學北京大學。
1918年,徐申如又出資1000塊大洋,讓誌摩拜在學界巨擘梁啟超門下。梁啟超後來讓誌摩做泰戈爾訪華的陪同和翻譯。這樣的機會,別人可是想都不敢想啊!隻有羨慕嫉妒恨。
也是在1918年,徐申如出錢,讓誌摩到美國自費留學兩年,後來又到英國留學兩年。
誌摩在求學時代走的每一步,當爹的都是精心設計,慷慨花錢,反正徐申如是個掙錢能手。
誌摩回國工作之後,徐申如也是出謀劃策、出錢出力,為兒子打造“高大上”的朋友圈。為了讓留學歸來的誌摩融入北京上流社會,徐申如出錢,讓誌摩組織了一個聚餐會。
參加聚餐會的,都是些什麼角兒呢?是梁啟超、胡適、林語堂、林徽因、鬱達夫這樣的社會名流。誌摩又出場地,又出錢,定期請大家吃大餐,大夥總得給他麵子吧?聚餐會是文學社團新月社的前身,誌摩後來成了新月社的靈魂人物。
說完老徐對誌摩讀書、工作的上心,再來說說他對兒子婚事的考慮。
從徐申如的立場來看,他替誌摩答應和張幼儀的婚事,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憑借張家的權勢和財力,他們徐家可以把生意越做越大,誌摩也能少奮鬥三十年。
後來徐申如反對誌摩和陸小曼的婚事,也有他過來人的道理。老徐也是替兒子著想,希望誌摩身邊有個能把他照顧得妥妥帖帖的女人。從後來的實際情況來看,陸小曼的確不會踏踏實實照顧丈夫,過柴米油鹽的日子,還經常惹得誌摩著急上火。
如此種種,徐申如對兒子誌摩可謂盡心盡力盡責,誌摩也非常敬愛和心疼父親。誌摩在國外留學期間,經常給父親寫信,彙報學習生活情況。1922年10月誌摩從英國回來,徐申如親自到上海碼頭迎接。一年後,誌摩在日記裏回憶當時的情景,他在船上看到日漸蒼老的父親,心疼不已,熱淚盈眶:
去年的十月十五日,天將晚時,我在三島丸船上拿著望遠鏡望碇泊處的接客者,漸次的望著了這個親,那個友,與我最愛的父親,五年別後,似乎蒼老了不少,那時我在狂跳的心頭,突然迸起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腮邊便覺著兩行急流的熱淚。
(2)後半段—父子反目
誌摩和張幼儀離婚,要和陸小曼結婚,讓老徐失望透頂。誌摩覺得很是愧疚,1925年9月,他在給好大哥胡適的信裏,表達了對父親的愧疚與心疼:
她老人家自己也瘦得可憐,爸爸也得了風濕在肩背上……全家都帶病容,但老人見了我卻很歡喜,可憐他們真不幸,生了我這樣浪漫性的兒子,又隻有這一個!
誌摩為了讓父親放心,甚至一度產生了放棄陸小曼的想法。當然,後來他還是聽從內心,和陸小曼結婚了。
父子倆後來還是因為誌摩和小曼的婚姻,反目成仇。
徐申如為何不接受陸小曼做自己的兒媳婦呢?一是因為陸小曼是二婚,讓老徐他這個地方首富,被人嚼耳根子,臉上掛不住。二呢,陸小曼在誌摩麵前,沒有想象中的人妻的賢惠和沉穩,相反又是撒嬌又是賣萌,“作”個不停,徐申如看了反胃,簡直要吐。所以徐申如和陸小曼、徐誌摩分開住,而與前兒媳、幹女兒張幼儀同住。
婚姻得不到老爸的祝福,誌摩心裏很累。1928年,誌摩和陸小曼為父親慶祝生日之後,便很少回老家。
1931年4月,誌摩母親病危,小曼想在她床前照料盡孝,沒想到的是,徐申如卻拒絕小曼回硤石照顧老伴,誌摩也就罷了。
更可氣的事情,還在後頭。1931年4月23日,誌摩母親去世,陸小曼身著一襲黑紗,從上海回硤石給婆婆奔喪。徐申如竟然讓人在半路上,把陸小曼給截住了,愣是不讓她進門披麻送葬。要知道,陸小曼可是徐申如當時唯一合法的兒媳婦啊!
誌摩萬萬沒想到,父親這次做得如此決絕,讓小曼顏麵掃地,讓自己十分寒心。誌摩當晚便頂撞起父親來,替小曼據理力爭。
徐申如見心愛的兒子竟在母喪期間,不思悲痛,卻為了維護妻子,破天荒地跟自己吵了起來,一時悲憤難抑,跑到妻子靈前放聲大哭,親友勸都勸不住。一個對兒子寄予厚望的父親,一個從小敬愛父親的兒子,從此反目。
1931年4月27日,誌摩在給妻子小曼的信裏,表達了自己與父親反目的悲傷:
再加不公道的來源,即是自家的父親,我那晚挺撞了幾句,他便到靈前去放聲大哭。外廳上朋友都進來勸不住,好容易上了床,還是唉聲歎氣的不睡。我自從那晚起,臉上即顯得極分明,人人看得出。除非人家叫我,才回話。連爸爸我也沒有自動開過口。……並且現在母親已不在。我這份家,我已經一無依戀。……這次拒絕你,便是間接離絕我……
本來父子之間情深義重,父慈子孝,卻因為徐申如堅決排斥陸小曼,最終走向了決裂,令人扼腕歎息。
誌摩心裏苦,當爹的估計也難受。更讓徐申如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半年之後,誌摩竟然永遠離開了自己。噩耗傳來,年近六旬的徐申如心裏涼涼的。他老淚縱橫,淒然長歎。
斯人已逝!那麼,誌摩在老爸心裏有著怎樣的分量呢?我們看看徐申如給兒子的挽聯,是怎麼寫的吧:
考史詩所載,沉湘捉月,文人橫死,各有傷心,爾本超然,豈期邂逅罡風,亦遭慘劫!
自繈褓以來,求學從師,夫婦保持,最憐獨子,母今逝矣,忍使淒涼老父,重賦招魂?
要弄清誌摩在父親心中的分量,隻要明白這副挽聯上聯中的“沉湘捉月”說的是誰就行了。“沉湘”,是指屈原,他在湖南汨羅江抱石自沉。“捉月”,是指李白,傳說中他因為喝大了,追趕水裏的月亮,結果殞命。誌摩的文學成就和高度,在父親心中堪比屈原、李白,是父親的最大驕傲啊。
挽聯的下聯說:“自繈褓以來,求學從師,夫婦保持,最憐獨子,母今逝矣,忍使淒涼老父,重賦招魂?”
意思是說:“兒子,你從小到大,都是爹媽的心頭肉,爹媽的驕傲。你媽半年前就去世了,我中年喪偶,痛徹心扉。現在你又走了,讓我老來喪子,再次心碎。你怎麼忍心呢?唉,這、這、這讓我情何以堪?我還有什麼寄托呢?”
這就是誌摩和祖母、和母親、和父親的關係。誌摩是家中的獨子,自幼生活在祖母和父母的寵愛當中,生活無憂,學習順當。從一些細節來看,誌摩是個大孝子。除了在與陸小曼結婚的事情上,任性而為,聽從自己之外,其他的時刻,誌摩對父母親,乃至於對祖母感情都極深。他們祖孫之間、母子之間、父子之間,都很用情用心,其樂融融。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讀書人多有這樣的理想和擔當,誌摩也不例外。“齊家”,享受天倫之樂,家庭溫馨,是讀書人生命中的重要單元和關鍵一環。然而,現實卻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結果成了,“稱心快意,幾家能彀”?事無十分滿。誌摩與親人之間,也有一些永久的遺憾。或許,這就是人生,這就是親情的真實況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