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幅明
雨果說:“世界上最寬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心靈。”嘉興詩人柳文龍散文詩集《我心中的星辰大海》,從書名看,包括了雨果所說的“最寬闊”三要素:大海,天空(星辰),人心;其中,人心最大,可以容下星辰大海。而當讀過此書,會發現,他心中的星辰大海並非通常人們認知的化外宇宙,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生命現象。他心靈深處的生命感悟是另一個宇宙,比肉眼看到的星辰大海更美麗,也更加深不可測。
全書196章分為5個單元,因其話語鮮活,內涵豐富,且富有音樂感,或可稱之為命運五重奏。那些自然風光的背後,全都蘊含著生命的信息。五重奏的五個標題,可視為每一單元的主旋律。
其一,那時酣暢:放縱的奔馳
“亂風吹來,被韁繩縛住的痛苦被一掃而光。對一匹馬的放縱,就是踐踏一生的命運。智者的弦歌,永遠蕩漾在馬蹄前起的刹那。你放下了一些沉重,一些輕,感受酣暢淋漓的雨水。快哉,快哉——瞬間獲得脊骨彎曲後的快感!”(《那時酣暢》)這是一種生命狀態,人的一生都會經曆過,奔馳過,關鍵是能否做一個智者,做到酣暢而不放縱,奔馳的韁繩始終不被掙斷。
有時,生活象在行遊,在不知不覺中進入到一個怪圈,“從城東繞到城四,美好的東西恐怕要糊了——蟮爆麵或者一副同花順?如果心情不錯,對著燈光捋一把水汽,看清醬赤濃湯的本釆回日:醜陋、圓滑的黃蟮,世故地作為一碗落鍋麵的澆頭。一生熱衷於無性繁殖,一生唱衰首尾相銜的情欲,老了即將蠻成一個東西。隨緣吧,我們就一起在城市的隧洞穿行!”(《行遊》)庸俗無處不在。這或是清醒者的自嘲。
如何看待生死?人在死亡後可以用金錢的方式救贖?“我聽到對方討論價格。聲音尖銳,象鎳幣括出的殘值。我不想等紙折的大廈傾倒——譬如詐屍術,時辰一過,化多少銀子也活得生死不明嗬!可貴的生命或許比落花價廉,入殮就是折疊一朵花蕾,焚掉一切雞零狗碎的契約,理清因果,這一世的苟且。”(《救贖者》)詩人探討的是生與死的終極關懷,永恒的哲學命題。
其二,水渚下花影:一束光的化身
“我眼望著藍天深處,此山那山,裏麵留存植物係太多的糾葛或緬懷,動物世界太多的小獸始終無法突圍,仿佛一片沉寂的星辰,脫離人間的嗬護。每棵榆樹將成為一束光的化身,一綹山脈的走向,一股噴湧的力量。筋絡上蓬勃的朝氣,力透葉麵,綿延山巒。最終,還是回到車輪的軲轤圈內,追逐著古老的時光。”(《水渚下花影》)這是另一種生命狀態,幾乎是大千世界絕大多數生物的宿命:默默無聞。但是,隻要它們發過光,噴湧過,蓬勃過,即便沉寂,依然無愧“星辰”的美譽。
世上還有僅能存活一天,朝生暮死的生物,“為生命的亮色匆匆穿行,以生命悄悄了結每一趟征程。”(《蜉蝣吟》)詩人歌吟微小如蜉蝣的生命,依然視為“星辰”,顯示出大愛之心和悲憫情懷。
其三,玻璃光:雪崩的征兆
“能聽見光線內部急劇的雪崩嗎?能感受到生命撕裂前的無助嗎?炸雷一般的轟鳴,眼前滿是負壓,隔空重重地摔在山體周圍,光線被一截截切斷,好像玻璃破碎產生粉齏,讓人炫目,產生深深的錯覺。黑暗時空,作為玻璃體內一次抗拒,激發比金屬更清脆的撞擊,幾乎坐擁呼嘯山風的剛毅氣勢。”(《玻璃光》)雪崩,自然界的奇觀,卻是人生的災難。當然,災難並非不可避免,這要看當事人的心理素質,當看到玻璃光後他做了什麼,是從容應對,還是束手待斃。
《群鳥》寫樹上的群鳥與“一幫戀屍癖,堅貞的嗜肉之徒”之間的對弈。“群鳥歡唱。它們是一群站在槍管上拉屎的不屈靈魂——厭世、多疑,對硝煙有著特殊的喜好。”狩鳥人“性感的利爪搭上板機,血滴在羽毛開出斑斕的花瓣,滲出鮮紅晨露,一堆低顏值的花骨朵,被一一扒出。”“看不見路徑,維係全新格局,聽不到撞針擊人肉體的嗚咽。朗姆酒的醇香,使消亡變成一次狩獵。富貴鳥險中求來生辰八字,有誌於攀上高枝。——也是我該有的絕壁。”這是鳥的生存哲學,也是人的生存秘笈。
其四,春風斬:溫柔之斧
春風如刀,這比喻來自古人,賀知章有名句“不知細葉誰栽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宋人釋智遇則有禪詩“春風如刀,春雨如膏”。用“斬”字形容春風,少見,新奇。“無力拒絕一次次的回眸,蹲坐水邊,直到影子被樹蔭慢慢瓦解,無法解脫心中的留戀。春光,曾經被揮霍的欲望,我回味短暫的快意,被你愛撫後的激情,還想再涉水一趟,以偏執的願望,觸摸綠草地旁被光線播撒的烏桕樹,燃起心中一簇簇火苗。”(《春風斬》)斬必需用斧,用春風作斧,必然是溫柔之斧。這也是命運的一種?是的,善用溫柔之斧,也許能斬退衰老,激情常燃。題為《春風斬》,通篇卻不見一個斬字,留下令人想家的空間,這是詩人的高明處。
《繩索》中的繩索是繩索本義的延伸。唐代詩人寒山有詩句“欲知真出家,心淨無繩索。”其中的繩索指束縛。“一根遊離於體外的繩索,懸浮著,晃動著,滌蕩在春風沉醉的傍晚,不聲不響,仿佛埋伏好、圍攏成一個神秘怪圈,等待一記擊掌而鳴的指令。”此時的繩索是無形的通道,聽到指令便可進入“一條遁世之路”。但最終這條無形的繩索又變為束縛。“看到了葉梢分叉,或將重複蘆葦的冷峻、犀利,引領蘆蕩中千軍萬馬殺將對岸。哦,即使我攻人艾草、糯米的青團。一根無形繩索,仍把我套入溫柔的陷阱,餡內粘人的先人夢、故鄉情,豆沙懷舊,深紅色的緬懷充滿質樸、厚重之情。隻有秋千一樣晃動的水鄉,才是我的真實家園。”(《繩索》)這是動搖之後的堅定。赤子之情,躍然紙上。
其五,夾竹桃之殤:擊碎所有幻想
夾竹桃象征堅貞不渝的愛情,但夾竹桃是有毒的植物,全株都分布毒性。詩人以夾竹桃之殤的意象寓意浪蕩與淺薄最終將付出代價。“美麗的謊言,將擊碎所有的幻想。那簇花朵,不是我顛狂的紅顏……”(《夾竹桃之殤》)吮吸帶毒的美麗,豈可毫不設防?
詩人寫運河的風景:“丈二和尚前去舀水,他高挑身材,細細的扁擔,無法左右一個僧侶孤獨、超拔的腳步。每日隻摸到了水瓢的一頭,而流水無常,似命運的跋涉與流放,永不停止。”“泡沫與饞言,似一條鯔魚必須承受的吞咽之痛。誰在為一葉蘆葦涉水?誰的笑靨獨展正義的光芒?直麵漫漫長夜——水下每一次輾轉,都是生命的涅槃!”(《風景》)這既是自然之景,也是生命之景,因為所有生命形態都存在息息相通。正如法國象征派詩歌鼻祖波德萊爾在《感應》一詩所揭示的,自然界是一個神秘的所在,猶如一座“象征的森林”,萬事萬物互相感應,互為象征,以不同的方式顯示自己的存在,並向人們發出信息,與人的內心世界相互感應、契合,而後達到物我合一的境界。
散文詩無定法,可感性,亦可智性;可抒情,亦可敘事;可現實,亦可魔幻;可地理,亦可天文。柳文龍散文詩重感性,但讀後讓你思索;少敘事,卻有故事包含其中;多跳躍,象流動的音符;冷抒情,讓人讀之動筋。他不拘泥於某一類寫法,而是立足當下,思結千載,轉益多師,融彙貫通。在選材上,更是不拘一格,俯拾即是。他不滿足“單純”,每一章散文詩幾乎都有一個意象群,一些紛繁的意象共同為一個主體意象服務。他似乎在回避所謂的“重大”題材,力圖以小入手,以小見大。他心中的星辰大海勿需仰望遠眺,就在身邊,在祖國的山山水水,在江南的田間地頭,在古運河兩岸的樹林溪流,這裏有先輩的遺跡,有他的至親至愛,既是他的家鄉,安身立命之所,也是他的精神源泉,靈感生發地。其中蘊含著大與小的妙趣。他用獨特的琴弦彈撥出生命的樂章,讓讀者在聆聽中品嘗種種不同的人生況味。共鳴乎?觀望乎?沉思乎?因人的閱曆有異,隻能是見仁見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隻要認真讀過《我心中的星辰大海》的每一章散文詩,就絕不可能對此無感,找不出走心的作品。當然,墨守陳規、不願多動腦子的讀者應該除外。
(王幅明,1949年10月生,河南唐河人,居鄭州。編審,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有十餘種文學著作出版。獲“中國散文詩重大貢獻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