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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爾陀一日

—西班牙旅行記之二

清晨五點鐘。受著對座客人的“早安”的敬禮,我在轆轆的車聲中醒來了。這位胖先生是先我而醒的,一隻手拿著酒瓶,另一隻手拿著一塊餅幹,大約已把我當做一個奇怪的動物似的注視了好久了。

“鮑爾陀快到了吧?”我問。

“一小時之後就到了。您昨夜睡得好嗎?”

“多謝,在火車中睡覺是再舒適也沒有了。它搖著你,搖著你,使人們好像在搖籃中似的。”說著我便向車窗口望出去。

風景已改變了。現在已不是起伏的山巒、廣闊的牧場、蒼翠的樹林了,在我眼前展開著的是一望無際的葡萄已經成熟了,我仿佛看見了暗綠色的葡萄葉,攀在支柱上的藤蔓,和發著寶石的光彩的葡萄。

“你瞧見這些葡萄田嗎?”那胖先生說,接著,也不管我聽與不聽,他又像昨天談狗經似的對我談起酒經來了,“你要曉得,我們鮑爾陀是法國著名產葡萄酒的地方,說起‘鮑爾陀酒’,世界上是沒有一處人不知道的。這是我們法國的命脈—也是我的命脈。這也有兩個意義:第一,正如你所見到的一樣,我是一天也不能離開葡萄酒的;”他喝了一口酒,放下了瓶子接下去說,“第二呢,我是做酒生意的,我在鮑爾陀開著一個小小的酒莊。葡萄酒雙倍地維持著我的生活,所以也難怪我對於酒發著頌詞了。喝啤酒的人會有一個混濁而陰險的頭腦,像德國人一樣;喝燒酒(Liqueur)的人會變成一種中酒精毒的瘋狂的人;而喝了葡萄酒的人卻永遠是爽直的、喜樂的、滿足的,最大的毛病是多說話而已,但多說話並不是一件缺德的事。……”

“鮑爾陀葡萄酒的種類很多吧?”我趁空羼進去問了一句。

“這真是說也說不清呢。一般說來,是紅酒白酒,在稍為在行一點的人卻以葡萄的產地來分,如‘美道克’(Médoc),‘海岸’(C魌cs),‘沙灘’(Graves),‘沙田’(Palus),‘梭代爾納’(Sauternes)等等。這是大致的分法,但每一種也因酒的品質和製造者的不同而分了許多種類,‘美道克’葡萄酒有‘拉斐特堡’(Chateau-Lafite),‘拉都堡’(Chateau-Latour),‘萊奧維爾’(Léoville)等類;‘海岸’有‘聖愛米略奈’(St.Emilionais),‘李布爾奈’(Libournais),‘弗龍沙代’(Fronsadais)等類;‘沙田’葡萄酒和‘沙灘’酒品質比較差一點,但也不乏名酒;享受到世界名譽的是‘梭代爾納’的白酒,那裏的產酒區如鮑麥(Bommes),巴爾沙克(Barsac),泊萊涅克(Preignac),法爾格(Fargues)等,都出好酒,特別以‘伊甘堡’(Chateau-Yquem)為最著名。因為他們對於葡萄酒的品質十分注意,就是采葡萄製酒的時候,至少也分三次采,每次都隻采成熟了的葡萄……而且每一個製造者都有著他們世襲的秘法,就是我們也無從知曉。總之,”在說了這一番關於鮑爾陀酒的類別之後,他下著這樣的結論,“如果你到了鮑爾陀之後,我第一要奉勸的便是請你去嘗一嘗鮑爾陀的好酒,這才可以說不枉到過鮑爾陀。……”

“對不起,”一半也是害怕他再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站起身來說,“我得去洗一個臉呢,我們回頭談吧。”

回到車廂中的時候,火車離鮑爾陀已隻有十幾分鐘的路程了。胖先生在車廂外的走廊上笑眯眯地望著車窗外的葡萄田,好像在那些累累的葡萄上看到了他自己的滿溢的生命一樣。我也不去打攪他,整理好行囊,便倚著車窗閑望了。

這時在我的心頭起伏著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這種不安是讀了高諦艾的《西班牙旅行記》而引起的,對到鮑爾陀站時,高諦艾這樣寫著他的印象:

下車來的時候,你就受到一大群的夫役的攻擊,他們分配著你的行李,合起二十個人來扛一雙靴子:這還一點也不算稀奇;最奇怪的是那些由客棧老板埋伏著截攔旅客的勞什子。這一批渾蛋逼著嗓子鬧得天翻地覆地傾瀉出一大串頌詞和咒罵來:一個人抓住你的胳膊,另一個人攀住你的腿,這個人拉住你的衣服的後襟,那個人拉住你的大氅的鈕子:“先生,到囊特旅館裏去吧,那裏好極啦!”—“先生不要到那裏去,那是一個臭蟲的旅館,臭蟲旅館這才是它的真正的店號。”那對敵的客店的代表急忙這樣說。—“羅昂旅館!”“法蘭西旅館!”那一大群人跟在你後麵嚷著。—“先生,他們是永遠也不洗他們的沙鍋的,他們用臭豬油燒萊,他們的房間裏漏得像下雨,你會被他們剝削、搶盜、謀殺。”每一個人都設法使你討厭那些他們對敵的客棧,而這一大批跟班隻在你斷然踏進了一家旅館的時候才離開你。那時他們自己之間便口角起來,相互拔出皮鎯頭來,你罵我強盜,我罵你賊,以及其他類似的咒罵,接著他們又急急忙忙地追另一個獵物。

到了鮑爾陀的聖約翰站,匆匆地和胖先生告了別之後,我便是在這樣的心境中下了火車。我下了火車,沒有腳夫來搶拿我的小皮箱;我走出了車站,沒有旅館接客來拽我的衣裾。這才使我安心下來,心裏想著現在的鮑爾陀的確比一八四〇年的鮑爾陀文明得多了。

我不想立刻找一個旅館,所以我便提著輕便的小提囊安步當車順著大路踱過去。這正是上市的時候,買菜的人挾著大籃子在我麵前經過,熙熙攘攘,使我連遊目騁懷之心也被打散了。一直走過了鬧市之後,我的心才漸漸地寬舒起來。高諦艾說:“在鮑爾陀,西班牙的影響便開始顯著起來了。差不多全部的市招都是用兩種文字寫的;在書店裏,西班牙文的書至少和法文書一樣多。許多人都說著吉訶德爺和古士芝·達爾法拉契的方言……”我開始注意市招—全都是法文的;我望了一望一家書店的櫥窗—一本西班牙文的書也沒有;我傾聽著過路人的談話—都是道地的法語,隻是有點重濁的本地口音而已。這次,我又太相信高諦艾了。

這樣地,我不知不覺走到了鮑爾陀最熱鬧的克格芝梭大街上。咖啡店也開門了,把藤椅一張張地搬到簷前去。我走進一家咖啡店去,遵照同車胖先生的話叫了一杯白葡萄酒,又叫了一杯咖啡,一客夾肉麵包。

也許是車中沒有睡好,也許是閑走累了,也許是葡萄酒生了作用,一片懶惰的波浪軟軟地飄蕩著我,使我感到有睡意了。我想:晚間十二點要動身,而我在鮑爾陀又隻打算走馬看花地玩一下,那麼我何不找一個旅館去睡幾小時,就是玩起來的時候也可以精神抖擻一點。

羅蘭路。勃拉丹旅館。在吩咐侍者在正午以前喚醒我之後,我便很快地睡著了。

侍者在十一點半喚醒了我,在洗盥既畢出門去的時候,天已在微微地下雨了。我冒著微雨到聖昂德萊大伽藍巡禮去,這是英國人所建築的,還是中世紀的遺物,藏著喬爾丹(Jordaёns)和維洛奈思(Véronèse)等名畫家的畫。從這裏出來後,我到喜劇院廣場的鮑爾陀咖啡飯店去豐盛地進了午餐。在把肚子裏裝滿了鮑爾陀的名酒和佳肴之後,正打算繼續去覽勝的時候,雨卻傾盆似的瀉下來。一片南方的雨,急驟而短促。我不得不喝著咖啡等了半小時。

出了飯館之後,在一整個下午之中我總計走馬看花地玩了這許多地方:聖母祠、甘龔斯廣場、聖米式爾寺、公園、博物館。關於這些,我並不想多說什麼,《藍皮指南》以及《倍德凱爾》等導遊書的作者,已經有更詳細的記載了。

使我引為憾事的是沒有到聖米式爾寺的地窖裏去看一看,那裏保藏著一些成為木乃伊的屍體,據高諦艾說:“就是詩人們和畫家們的想象,也從來沒有產生過比這更可怕的噩夢過。”但博物館中幾幅呂班思(Rubens)、房第克(Van Dyck)、鮑諦契裏(Botticelli)的畫,黃昏中在清靜的公園中的散步,也就補償了這遺憾了。

依舊豐盛地進了晚餐之後,我在大街上信步閑走了兩點多種,然後坐到咖啡館中去,聽聽音樂,讀讀報紙,看看人。這時,我第一次證明了高諦艾沒有對我說謊。他說:“使這個城有生氣的,是那些娼妓和下流社會的婦人,她們都的確是很漂亮:差不多都生著筆直的鼻子,沒有顴骨的頰兒,大大的黑眼睛,愛嬌而蒼白的鵝蛋形臉兒。”

這樣挨到了十一點光景,我回到旅館裏去算了賬,便到聖約翰站去乘那在十二點半出發到西班牙邊境去的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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