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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人:符號學守夜人:符號學
溫八無、李沉舟

我曾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有個開端,哪怕是在空中漂浮的風箏也不能例外。

順著它的龍骨,你會看到一根繃得緊緊的細線,向下是一雙粗糙或細嫩的手,然後是高興或難過的麵孔。在這一張張麵孔四周呢?風兒在地麵打旋,掀起女人的衣角,想一探究竟。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天空,俯視著沐浴恩澤的臣民。汽車的喇叭聲逃離了擁堵不堪的馬路,翻過公園豎有鐵矛衛的院,繞過吐露綠色的樹枝,鑽進耳朵。所有事物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至少看起來如此,唯獨那個愁眉苦臉的孩子。他拽著風箏線,跌跌撞撞地跑著。本來他想坐在柔軟的沙發上,看輕鬆歡樂的動畫片,而不是在自然公園的廣場上放風箏。可父親說春天到了,又逢周末,便牽著他——和牽狗一樣——出來溜達。對這個孩子來說,今天的開端源於父親的一句話,一個念頭。

那天下午——我執拗地認為一切都是從這裏開始,我正蹲在地上用錘子砸煤。在連續地敲打下,近二十公分厚的煤塊仍平靜地躺在地上泛著幽光,落滿陽光的院子內隻能聽到沉悶的撞擊聲。我能想象到父親隱藏在灰蒙蒙的毛邊玻璃後的眼神,飽含失望與不甘。當他坐在對麵怔怔地看你時,還會讓你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我害怕被這種情緒所籠罩,總是尋找角落或轉身來逃避父親日漸深邃的眼神。他就這樣不發一聲地站在玻璃後麵,望著自己的兒子。

每砸一下,隻有指甲蓋大小的片狀煤屑從邊緣脫落,無論是下蹲彎腰還是站起把錘子舉過頭頂再順勢重重砸下,都沒有用。十幾下後,胳膊被震得酸疼。自己已經盡力,鐵錘太小,我也沒辦法。這把鐵錘三十公分長,因久置不用,已有鏽跡。找到時,它正安靜地躺在下房角落裏睡覺,身邊是同樣生鏽的虎鉗改錐螺釘螺母還有扳手…一堆散發陳舊氣味的鐵家夥們,沉默地望著我。敲平桌椅板凳上冒尖的鐵釘,它算得上趁手,用來對付煤塊,確實有些委屈。這麼野蠻的活兒,應該由碎石大錘來幹。那種大錘和我身高相差無幾,掄圓隻要一下就能把煤塊砸得四分五裂。可我要去哪兒找這樣一把大錘呢?正想著,此起彼伏的狗吠從街上傳來,離我越來越近,直到家中的黃毛土狗也壓低身子,嘴中發出嗚嗚的警告,匆忙淩亂的嘈雜聲,聽起來雖有些慌張,卻不乏堅定,不像是陳二嫂圈裏的豬拱開木門四處亂竄,也不像張家大哥的牛掙脫韁繩撒腿狂奔。我拎著錘子向門口走去,沒走幾步就看到一個瘦弱的身影鑽了進來。天空忽然變暗,不知誰扯來一塊棉被大小的黑雲,擋住了太陽。它試圖掙脫雲朵的束縛,可除了為其增添一抹金色的輪廓外,別無用處。

陳傑站在陰影中,大口喘著粗氣,豐子,快跟我走!

我扔下錘子,同陳傑一起朝外麵跑去,把堅硬的煤塊以及父親的嗬斥統統丟到身後。傑子,刨開了嗎?

開了開了,上麵還刻著字呢。陳傑稚嫩黝黑的臉龐上興奮無比,像是個即將坐擁萬千寶藏的勝者。

聽到他的描述,我暗自高興,竟然還刻著字。我對文字的認知僅限於語文課本前三頁,但憑借自己不多的經驗來看,能在青石板上刻字的絕不是普通人家。在那小小的洞穴裏,定有數不清的金銀珠寶,最不濟也要有些瓷碗銅錢。

此刻回想起來,我奔向村西墳地的過程中,內心所湧現出的激動,在自己並不精彩的生命中共出現過兩次。第二次是在高中校外的出租房內,那麵粘著黃褐色不明物的牆壁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是因為有斷斷續續的喘息,或類似瀕死前的喊叫從它的另一側傳來;也不是因為這不足十平方的狹小空間,給我一種想釋放欲望的安心感。而是因為方嫚緊抓腰帶,貼牆而立。多虧有這麵牆,她無處可逃。我實在搞不清,她既然同意來到這裏,為什麼還不鬆手。看到她因劇烈反抗憋得發紅的臉蛋,急促翕動的鼻翼,我想起了老師曾教導的“行百裏者半九十”。耳邊再次傳來女人嘶啞的嚎叫,像在為我造勢助威。一股衝動瞬間攝住心神,我懷著即將探得宇宙終極奧秘的神聖感,朝方嫚撲了過去。

將這兩個同樣懷著難以遏製的興奮之情的身影融合在一起,我才想明白,所有事情開始之後,必定會有一個結局。當然,這是句廢話。有太多的廢話在發揮著超越自身的功用,比如連續下雨的第三天,你打電話請假,領導在另一端發出的咆哮。這種聲音本無任何威力,如果是從路邊不相識的人嘴中發出,無非隻是有些吵鬧嘈雜。可從電話另一端傳來的咆哮,附帶著一種讓你屈服——即便有些違心——的勢能,讓它所產生的作用被放大了千百倍。

每逢雨季,在穿過城中村通向公司的道路上,總有及膝的雨水彙聚一起,伴隨著長久的嘩嘩聲。我隻好挽起褲管,在水中摸索前進,花一個小時走到公司——這是最快的途徑。我走了很長一段路,正慶幸能站到岸邊抖落身上的水珠,讓它們湮沒在腳下厚厚的塵埃中,卻發現有股拉力從腳腕傳來。這股生猛、固執的力量試圖把我再次拽進水裏。我年複一年地默默承受著地上的雨水,就像承受出現在夢裏高中時代的“回”字盤旋樓梯一樣。

兩個圓形的不鏽鋼飯盆緊攥在手中,我一步躍過樓梯的五個台階,向下跳去。這些頭尾相抵疊加在一起的石灰台階勾勒成環,通往隱藏在黑暗中的地麵。鞋底與樓梯接觸發出的響動令聲控燈同時亮起,照清下方另外五個台階。時間緊迫,如果不能第一時間趕到食堂,就要排隊打飯洗碗,耽誤飯後在教室自習的時間,一天耽誤十五分鐘,兩天就是三十分鐘,三天就是四十五分鐘,四天就是…在這條永無盡頭的樓梯上,我一邊跑著跳著,一邊算計。在我身後同樣遙不可及處,傳來同桌劉行斷斷續續的呼喊,“多打……幾個饅頭……”次日,我總是渾身酸痛地醒來。這條空蕩蕩的樓梯,折騰了我三四年之久。後來,它到了厭倦期,被一條彎曲的小路所替代,路的盡頭是一片有紅色圍牆的瓦房。任何人,隻要胳膊腿健全,都能輕而易舉地翻越這忠心耿耿的圍牆。我雖這樣說,卻從未嘗試過。也許是它對我沒有任何吸引力,自己不屑一顧,也許當初的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無論多麼惋惜、遺憾,我也不能回到從前,去翻越那道低矮的圍牆。它可能早已不在了,在強烈的日光照射下,伴隨著雨水的侵蝕,再加上無形殺手推波助瀾,很難有什麼東西不變成粉末顆粒,在風的掌心一點點消失,這其中就包含我在掛斷電話之前說的班主任。暴躁的脾氣,在她與時間的戰鬥裏,並未起太大作用,反而當她站在懸崖邊的時候,輕輕地推了她一把。

我始終無法相信她會輸給一輛自北向南急速行駛的幸福牌250摩托車。這個結實、頑固的中年婦女,像她手中的試卷一樣輕巧,被風托起,再輕飄落地。她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緩了三十秒,就爬起來,沒拍打粘在衣服上的灰塵,便開始撿散落在四周的試卷。帶墨鏡的年輕人愣在原地,看著她繞圈把所有試卷整理好,來到了自己麵前。

她拍著身上的土,教訓說,小夥子,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樣禁得起撞。如果你家裏沒有著火,還是騎慢點,對誰都好。那個年輕人慌張地說,對不起對不起,還好您沒出事,不然我的罪過可大了。

說完後她轉身匆匆離開。印著填空題選擇題判斷題理解題,散發著油墨味土腥味人肉味的試卷被牢牢夾在腋下。留在原地的年輕人,正彎腰扶起地上的摩托車,驀然從路旁鑽出一股小小的旋風,揚起地上的塵土,朝她前行的方向刮去。這種旋風除了折騰輕柔的塑料和雜草塵土外,連一截樹枝也不能吹動,隻要你在風眼一站,它便會消散。

在陳傑的敘述中,這股突然出現並讓班主任背影變得模糊的旋風,有著非同尋常的意味。她在土黃色的天地間逐漸變成拳頭大小一團,再縮成一個斑點。這是陳傑最後一次和班主任相遇的情形。

當時,陳傑離開學校已有十年,正努力販賣盜版光盤和二手音響,在為現代化建設添磚加瓦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他終日遊走在縣城的二手電器交易市場和鎮上不足十五平米的門臉之間,同買主賣主討價還價,偶爾還需壓低嗓音向戴眼鏡的知識分子推銷動作光盤,可謂心力交瘁,再加上戴著當時流行的蛤蟆鏡,班主任沒認出他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他向我講述這件事。

顯然他沒有忘記我,一如我也沒有忘記他。想徹底遺忘某個人是非常困難的,所有遺忘的都會被再次提及,所有提及的都會被再次遺忘。一陣急匆匆的電話鈴聲,緊接著是陌生的問候和熟悉的名字。原來是他。那個本已模糊、或應該被忘記的身影又浮現在你眼前。他站在低矮的圍牆上,低頭看向你的同時嘴角掛著得意的笑。

“跳啊,快跳下來。”你瞥到了院牆前用來曬被褥的鐵絲,它隱藏在樹冠的陰影裏,向下看時很難發現,如同消失在地麵一般。怕他不敢跳,你又補充了一句,膽小鬼!你早已看到結果,所以鎮定自若,可終究還是被沿著手指向下滴落的溫暖液體打敗。不應該這樣,你說。要不還能怎樣,我說。

在我模糊的童年記憶裏,他牢牢地占據著一塊巴掌大的地盤,同縮在另一角落的陳傑遙遙相望。我曾試圖抹去這塊角落,沒想到在橡皮擦拭下,輪廓愈加清晰。我隻好放棄使用剪刀把其剪碎的想法,任它在角落裏自生自滅,沾滿塵埃。誰知,當灰塵將要完全覆蓋它的頭頂,我卻又接到了電話。這些樣貌模糊的人們,就像從未離開似的,突兀地出現在你生活中。當我拿著蓋有公章的遷移證走出鎮派出所時,陳傑從不知幾手的破桑塔納裏鑽出來,叼著煙卷倚在車門上說,豐子,好久不見啊。

我沒搭話,把通往新生活的許可證小心地放在內側衣兜,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細算起來,磨盤又轉動了十幾圈,地麵堆積的碎屑宛如厚重的城牆橫亙在我們之間,但這並不妨礙陳傑從散發黴味的土堆中鑽出來。他身上還保留著些許童年的痕跡,比如右側眼角處呈半圓形的傷疤,並未完全抹平。再比如他斜靠車門叉著腿吸煙,臉上得意的表情,同他九歲時是多麼像啊。那時他還沒有這麼高(當然,現在也算不上高),也沒有這麼胖(當然,現在也算不上胖)。當我仰視站在一片雜草中的瘦弱小矮個時,暗自奇怪怎麼會是自己鑽了進來?午後凝滯的空氣異常黏稠,尖部微黃的茅草直愣愣地圍在陳傑身邊。他彎腰,手掌撐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瞅著我,眼眶內如同鑲嵌了兩個玻璃球。在他頭頂上方是枝葉稀疏的老榆樹,榆樹上方是難以觸摸的天空,掛著幾塊百無聊賴的烏雲。這是我對那個下午最後的印象。

如果要說一個我最痛恨的人,那肯定不是陳傑。即便他短暫地切斷了我同陽光的聯係,即便在小小的空間內彌漫著一股久不消散的腐肉味。掛斷電話後我坐在紅木椅上胡思亂想,隱約間還能嗅到這股奇特的味道,含有一絲腥甜。尋氣味找去,你能發現它是在當天下午隨呼吸遊遍你身體每個角落的。這絲若有若無的腥甜與檀木香氣交融在一起,竟讓我產生了幻覺。我看到自己仍舊拿著電話站在陽台,窗外是城市內針尖般的亮光,密密麻麻,同遊離於天地間的雨水混在一起,彙聚成海。我聽到自己隻說了一句話就迅速掛斷電話,同時一輛轟大油門的摩托車準確無誤地撞向拿著試卷的老太太——也許,她還不能被稱為老太太,隻是長時間在黑板前站立,頭發已讓從半空飄落的雪粒徹底染成了白色。這真是件令人難堪的事情,我指的不是頭發,不是白色頭發,不是沾滿粉筆沫的白色頭發,不是那個應當結結實實地活在世界上、即便頭上落滿粉筆沫的老太太。她是那樣的愛著我,愛著我們。也許,她應當像這把紫紅色木椅一樣,長久地存在於世上才對。哪怕我離開了,這把椅子仍在繼續著它的使命。

可惜我們不是椅子也不是石頭,用陳傑的話說,“他媽我也是人啊”,看來在泥潭中摸爬滾打一段時間後,他對生活的認知有所提高,但對自己酒量的認知還停留在童年時期。一兩大小的玻璃酒杯在他手中像變魔術似的頻繁於空滿之間轉換,標有六十五度紅星二鍋頭的瓶子份量也輕了許多。顯然,再次見到我,他不是太高興,可能是因為我以下午要坐火車回北京——我特意說要回北京——不能喝酒為借口,拒絕了他的好意。當數到第九杯時,我攔住他抓向酒瓶的右手說,差不多了,陳傑。

是的,我叫他陳傑,就像同路邊背著鼓囊編織袋的大叔打招呼一樣。

他撩開我的胳膊,將第十杯倒進嘴裏,然後把酒杯重重地磕在桌上。中午飯點,在這個擁擠的空間內,擠滿了餿臭味兒的食客。有人光著膀子飛快地扒拉著放有小半碗辣醬的牛肉板麵,汗珠沿嚼動的腮幫滑到脖子上。有人吃飽喝足後,一臉愜意地靠在牆上閉目養神,時不時揮手趕一下耳邊嗡嗡叫的蚊蠅。陳傑有意或無意的動作,並未引起任何人——包括我——的關注。在他同自己較勁時,我也在同自己較勁。他喝一杯酒,我就喝一杯能在腸胃中引出一條噴火怒龍的開水。伴隨陳傑的動作,一杯接著一杯,喝得我燥熱難耐,頭暈眼花,微微有些醉意,恨不得脫個精光鑽進冰箱。看到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我長出一口氣,喝完了第十杯水。

陳傑臉色慘白地說,他媽我也是人啊!在他喋喋不休的敘述中,我記不清摩托究竟是瞄準後撞過去的,還是不小心衝過去的,可他後麵的話卻令我終生難忘。

她同往常一樣行色匆匆地穿過低矮圍牆中間的鐵柵欄門。門衛張大爺一邊吹著印有“為人民服務”的搪瓷茶缸上的熱氣,一邊瞅著不知什麼年代、已有些發黃的報紙,還時不時用餘光瞥向隻能容三人並排通過的門口。看到頂著白發身材微胖的班主任時,他笑容可掬地半起身子,問候的話剛到嗓子,又被迫咽了回去,臉上的笑也同時消失,看著她略顯慌張的背影,心中頗有疑惑。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覺得就要出事兒!

這個執著地走向教室的老太太沒有注意到頭頂上方的榕花樹枝葉正茂,聚成扇形的絮狀花絲在風中不停搖擺,像在歡迎遠行的過客。她走到略顯破舊的教室前麵,一隻靜立樹梢的麻雀倏地竄起,消失在紅色圍牆之外的遙遠天際。她推開經過日曬雨淋已微微拱起的三合板木門,走向陪伴自己無數個白天的講台。一盒彩色,一盒白色的粉筆老老實實地呆在講桌右上角,裏麵多數是整根的,也有半根的,還有少半根的。當整根粉筆少到一定程度時,班長就會提前到教務處領。這是上學第一天競選班長時,她寫在黑板上的五條準則之一:粉筆盒內整根的粉筆不需少於三分之一。她這樣要求自有用意,可具體是什麼,已無法探得究竟。自從四十三班第一任班長因無法保證及時更換粉筆而被撤下來後,粉筆盒就再也沒挨過餓。學生們坐在位置上,抬頭看著班主任手中的試卷,心中充滿了忐忑。我看到坐在第二排最左側的自己,同樣抬頭盯著她手裏的試卷,我希望自己能考個好成績,在同學羨慕的語氣中,搖著頭,惋惜地說自己這次沒考好。我希望放學回到家裏,班主任打著手電敲響的是隔壁鄰居家的大門,在家長充滿歉意的寒暄聲中向堂屋走去…我希望的太多,而付出的太少,除寄托於寫滿蠅頭小字的紙條外,別無他法。

與以往不同的是,當課代表發完試卷,她環視了一下埋頭答題的學生,便推開門走了出去,再也沒回來。教室裏安靜得出奇,這是頭一次,月考沒有老師在場。或許是太過詭異,即便是學習最差的也沒敢拿出塞在袖口的紙條,怕是覺得有一雙眼睛藏在窗後,盯著他的舉動。直到鈴聲響起,課代表收完卷子,才發現在教室門外的台階下趴著的班主任。她就這樣風風火火地送來試卷,又悄無聲息地趴在門口,再到徹底離開自己的學生,隻用了短短七天時間。這放在長河中是多麼短暫的一個瞬間。然而,就是這樣一朵小小的浪花,將你所認知的一切推翻了,事情原來不是這樣,事情原來是這樣。

如果這七天時間放到雨季,已足夠引起人們的重視了。今天是細雨連綿的第五日,除去偶爾在中午出現的疾風驟雨,多數是連接天地的雨絲,輕飄飄地纏繞在各個角落。要麼就陰沉著臉,不哭泣也沒任何動作。烏雲像被定格似的,蓋在人們頭頂,黏稠潮濕的霧氣浮在眼前,隨著你的舉動而變幻形態。

我們並不會被陰雨所困,終有晴天會到來。太陽從東方露頭,目光所及之處,雨水滲入地下,或變成雲朵。通向公司的街道會逐漸顯露它泥濘的一麵,然後再變得幹巴巴硬邦邦的,仿佛雨水從未來過,隻有四處亂跑的塵埃在風中打轉。當陽光再次灑落枝頭的時候,我還會看到那群推著單車的女孩。

她們介於十六歲到十八歲之間,年齡不可能更大也不可能更小。春天某個周六的早上,趕去公司加班的我隻偷空瞅了一眼,就把全部精力放到騎電動車或開車的路人身上。僅一個短暫的停留,我便把所有的美好都刻在腦海深處。她們六個在談論著什麼,可能是商量踏春的去處,也許是在埋怨遲到的朋友,或許是在誇心儀的男生,更可能是某個我無法猜到、也不曾涉及的話題。有個梳著馬尾的女孩,一條腿踩在地上,斜撐著自行車,不停地用手撥弄著額頭被吹亂的頭簾,最後不耐煩似的不再管它,任其隨風擺動。藍白相間的寬鬆校服泛著令人舒心的柔光,讓每個經過的人想而又不敢停下計算好的腳步。一棟棟矗立在小區內的二十八層高樓,在間隙的空地上投下大片陰影,陰影蔓延至這群女孩的身後,才停下吞噬的嘴巴。再往前走,是屬於光明的地帶。穿著校服的光明使者,等待著同伴,即將出發。

她們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想起了從肮臟的牆壁前消失的方嫚。除了異常深刻的興奮感以外,我什麼都沒得到——左半邊腦袋上被煙灰缸砸破後留下的疤痕當然不能算數。我沒有弄清她的神秘之處,也沒有爬上挺拔的小山峰,在我衝到方嫚麵前時,一個玻璃製的、頗有分量的煙灰缸就迎了過來。它的四周是一厘米多高鋸齒狀的玻璃條,看上去很不好惹,我躲閃不及,和它親密接觸之後應聲而倒。方嫚的雙手終於舍棄了腰帶,選擇主動進攻。趁我摔倒的工夫,她敏捷地從我頭頂前方躍過,一雙優美勻稱的腿帶著風聲和少女特有的體香飛快地消失在門外。我抱頭縮成一團痛苦地呻吟著。片刻,我以為已跑遠的方嫚又重新出現在門口,多半個身子躲在樓道內,柔聲說道,我是愛過你的…

是這樣嗎?我印象中的方嫚不是一個暴力與溫柔的綜合體。實際上,我躲開了襲來的煙灰缸,並抓住方嫚的胳膊將她拽到床上——不得不誇讚一下這個小旅店的床墊很有彈性。到床上後,方嫚像是認識到已無路可退,便攔住我撕扯她衣服的手,說道,別撕壞了,我自己來。她語氣異常平淡,透著一股看破世事的勁頭兒。也許她邁進旅館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準備,隻待我奮力一擊,她好順勢投降。我把衣服脫光,與她赤裸相對。方嫚一改忸怩,用守門員的姿態向我迎來,滑落在小山峰旁的幾縷發絲不停地在我眼前搖晃,搖晃,晃得天旋地轉,晃得萬物都失去了意義。

還有一種可能,我和方嫚根本沒有進到旅館。雖然我多次到裏麵考查,那張舒適柔軟且富有彈性的兩米大床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幻想著與方嫚在這裏遨遊一番該是何等美妙。每逢放假回家,我們就要在對麵的站點等車。客車沒來的時候,我會不發一言地望對麵的賓館。在它左側是熱鬧的燒烤店,在它右側是人跡罕見的二手書屋。一塊一米六米長、八十厘米寬,寫有“鑫鑫賓館”的站牌威武地橫在燒烤店與書店之間。每當到了這裏,方嫚總是對我反常的行為視而不見,對賓館塗著黃色油漆的外牆視而不見,她裝作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望著車來的方向。

我愛你,我說。她沒聽到。我鼓足勁兒在心裏大聲喊,我愛你。她仍沒聽到。看來她是不愛我的。我開始懷疑是否有方嫚這個人,除了留在腦中的記憶,我找不出她存在的證據。在我的手機通訊錄裏沒有她。我記得她是物理課代表,下課後,會主動跑到講台上擦黑板。她的座位在第一排,可以想象到擦黑板時有些吃力。最上麵的字她夠不到,隻能跳起來快速擦一下。我看不過去,想幫她,常被一口拒絕。她轉過身,漂亮的眼睛瞪得溜圓,怒氣衝衝地瞅著我,好像我不是來幫她擦黑板的,而是試圖占領一頭小母獅子的領地。幾次三番,我隻好坐在位置上,看她跳來跳去,直到閉上眼睛,還能看到她蹦蹦噠噠的模樣。在我的郵箱聯係人裏沒有她。郵箱裏充斥著一大堆網站促銷會員降價全場一元的垃圾郵件,就像試卷上的紅色X號一樣令人難以忍受,恨不能撕而後快。方嫚看到我的成績,滿臉不屑地把試卷拍到我麵前,隱約還發出一聲“哼”。我猜她必定愛上我了,不然為什麼不對別人“哼”呢?在我細心保存的高中畢業照上也沒有她。莫非拍照時她有事?肚子不舒服去廁所了?或者迷路找不到學校的方向?還是她根本沒有畢業?我想不出具體原因。依稀記得她下車後,逐漸消失在村莊小路兩旁的綠色麥苗中的背影。也許那片在風中如波浪般翻滾的綠色,才是她的老家。這些並不妨礙我愛她,並不妨礙我的愛情斷送給一個厚實的煙灰缸——它熄滅了我的欲火。方嫚不在這裏,也不在那裏。如果不是記憶的承載,她將無處可去。

在記憶中長時間吸引我的仍是那群快樂、散發著青春活力的單車女孩。我羨慕她們年輕的心態,我貪戀她們年輕的身體,我喜愛她們年輕的容顏,我離她們所處的時代越來越遠,再也看不到方嫚,看不到站在更遠處的陳傑。看不到他們埋頭於書堆中,篤信地推演著,未來的種種痕跡穿梭在化學公式中,日後事情發展的路線同樣遵循物理定律,從文言文某個詞語不同的解釋裏能看到大家所向往的人生。這些都慢慢地隱藏在水麵之下,被溶解,吞噬。

在他的口中,班主任仍然存在。隻要我騎上摩托車,就能看到她站在不遠處。陳傑又喝了一杯酒。無論朝哪兒開,都會撞上她。是真的撞上,能聽到砰的聲音…摩托車就這樣廢的…過去了這麼多年,她還是不依不饒。

是誰在不依不饒?我心想,你的年代早已過去,何必再糾纏。這個忽然響起的電話,像是席卷而來的海浪,把水麵上一層厚厚的油脂拍出巨大的缺口。透過不斷晃動的海水,我看到火山上的封印有了鬆動的跡象。一些灰燼混在從裂縫裏鑽出的氣泡中,向上漂浮。難得有重見天日的機會,整座火山都激動得開始顫抖,隻需一點輕微碰撞,它便能釋放所有的能量,把原本遮擋太陽的烏雲衝散。

陳傑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他遂了長久的心願。我推開前麵的凳子,向外走去,想找個地方吸幾口新鮮的空氣,把體內的汙濁統統排掉。這個到處油膩肮臟的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停留。走到陳傑的桑塔納前,我掏出鑰匙圍著車子轉了一圈,然後在車門上打了一個大大的“X”。去你媽的吧,傻X!我往地上啐了一口,心中罵道。

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會忘記呢?我怎麼可能會忘記懸浮於北方天空上的那個橘黃色圓盤呢?在小小的洞穴內不僅有黏稠的線狀物以及在它下麵藏著的森森白骨,還有拿著傑子的手電的你。也不知那兒來的靈感,你當時就斷定這黑色的、像一縷縷從水中撈起的頭發是腐爛的裹屍布。躲在下麵的東西自不用說,肯定是某個人的兒女或者父母或者丈夫或者妻子,應該不會有其他可能。借著手電微弱的燈光,你確認它不會跳起來咬人,想到傑子還在上麵渴望地看著,遂給自己鼓勁兒,開始四處踅摸。直到一聲沉悶的碰撞,原本還能從砸開的窟窿透進來的一點兒光亮隨著聲音消失了,洞穴裏忽然變得更加安靜,你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聽到心臟在持續有力地砰砰跳動,聽到血液像狂風一般怒號著在體內橫衝直撞。你用手電照向陳傑站的地方,隻能看到成橢圓形的暗黃色石板外,陳傑消失了。

陳傑,操你媽!我叫罵著用手推向擋住洞口的石板,鋁皮手電筒趁亂從我小小的手掌逃走,跌落在地上,忽閃忽閃兩下滅了,我隻能看到自己腦海中的一抹森白。雖然當時的我不知道這話具體含意,但實在想不起其他的話了。我操你媽陳傑!!希望這王八蛋聽到我的辱罵能回幾句,或者掀開壓在上麵的石板跳下來同我打一架。這些都沒發生,我猜他應該還蹲在外麵,臉上帶著陰謀得逞的笑。

被關在村西墳地的孩子想不通他在哪兒得罪了這個往日唯唯諾諾地跟在身後的跟屁蟲,被一個電話擾亂了正常生活而坐在紅木椅上發呆的我也想不通這個問題。印象中,年幼的陳傑經常一臉菜綠色地瞅著四周,眼睛滴溜溜亂轉像個出洞盜食的小耗子。他總是說餓,我不斷地從家裏拿饅頭紅薯幫這個唯一的小弟度過難熬的下午,來換取他的衷心。

在陳傑肚子咕咕叫的童年時代,他的母親陳氏——一個屁股和洗衣盆一樣大的寡婦卻日漸發福。她走動起來仿佛一頭母象,震得房屋亂顫。在方圓百裏之內,很難找出像陳氏一樣白淨,有著纖細腰肢和肥碩臀部的女人,她們要麼粗壯得像木樁一樣,要麼過於幹癟如同柴禾。站在街頭遊手好閑的男人們緊跟著寡婦扭動的大胯,同房屋一起顫抖,臉上寫滿了淫穢和無奈,事實已多次證明憑他們的斤兩無法在這片海裏翻起大的波浪。當街道上彌漫著槐花的甜味時,每個厭倦了自家娘們兒的男人都會趁夜幕的掩護偷偷溜進陳傑家中,沒有五六分鐘,便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在他們的汙言穢語中,我知道陳氏胸前的規模和冬瓜一樣大,趴到她柔軟厚實的身上就像漂浮在大海上一樣。村裏見過大海的漢子極少,為了體會這種在水麵航行的感覺,他們頻繁地進出陳傑的家。帶走瞬間的舒暢和短暫的疲勞,留下小半袋米麵或半桶花生油。

我曾就聽到的消息向陳傑詢問,那片海洋是否真的這樣誘人,是否如那些一邊啐著唾沫一邊死盯著陳氏臀部的男人們所說,且進一步表達了自己想去海中遨遊一番的願望。陳傑並沒有表現出我想象中的憤怒,如同沒聽到我的話,使勁兒嚼著饅頭,不時往嘴裏塞幾粒從地裏偷刨的花生。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我一腳踹在他屁股上罵道,真他媽是個廢物!罵他的時候,我沒想到自己也有變成廢物的一天,我推不開頭頂上方的石板,抓不住躲在牆角的方嫚,也淌不過積滿雨水的街道。寫著“香甜饅頭房洗剪吹十五元好再來大飯店為民超市”的紅色黑色黃色粉色廣告牌們,占據了街道上最佳的觀景台,傲慢地看著在雨水中穿行的我。它們沒什麼值得驕傲的,在它們頭頂是把天空割得亂七八糟的電線,電線張牙舞爪地向四周延伸,擴張著自己的領地。當然,它們沒什麼值得驕傲的,在它們頭頂是覆蓋大地的烏雲。你視線所及與不能及之處,都是它們的結界,它們眉頭緊皺,像是在思考高於生死的重大問題——雨要下到何時。當然,它們沒什麼值得驕傲的,在它們軀體上方極遠處,太陽正積攢力量,待風兒經過時,則趁機宣誓自己對這片領土的絕對所有權。當然,它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相對浩瀚的宇宙來講,它不過是其中一粒微小的塵埃…可這些與涉水前行的我又有什麼關係呢,與在洞穴中嘶喊的那個孩子又有什麼關係呢?

除了我的叫罵,還有其他聲音從黑暗處傳來。哢嚓哢嚓…像是久未活動的關節在摩擦,難道是那具屍骨躺得時間太久,已經厭煩,想要坐起來看看嗎?我嚇得停止了叫罵,以免它誤解我的意思。孕育無窮可能的黑暗在眼前不停翻滾,我哆嗦著向地上摸去,尋找掉下去的手電。隻要能有一點光明,就可以打敗這把骨頭,不,也可能是獠牙青麵的怪獸,要麼是一隻碩大的老鼠,也可能是千百隻。值得慶幸的是手電並未滾遠,我不停地在手中磕打,希望它趕快亮起來,驅散黑暗中的惡魔。一下兩下三下…終於手電亮了,我順著向上的燈光看去,隻瞅到石板上的三個字,隨即被一股凶猛的力量撞到,伴隨骨頭裂開的疼痛,一口氣沒來,暈死過去。時至今日,我還記得那三個莫名其妙的字:如是我。除了這三個字,我什麼都沒得到。再次睜開眼,已是深夜,有柔和帶著溫度的風經入口吹進洞內,輕撫著我的身體。幾顆星星掛在洞口頂部的帷幕上,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千萬年來從未改變的娑婆世界。

它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一個橘黃色圓盤,懸在半空,自西向東,從我眼前滑過。我敏捷地爬出洞穴——一如我敏捷地跳進去,它仍掛在北方的半空向東緩慢移動,四周散發著白色的光,凝而不散,圍成一尺大小的環形光暈,比猛烈的日光多幾分柔和,比冰冷的月光多些許溫度。它離我有千裏之遙,卻仿佛抬手就能碰到,亦近亦遠,亦真亦幻。嚇人的哢嚓聲也消失了,甚至連偷跑到人間遊蕩的晚風也沒了跡象。在這片空氣都凝固的區域,除了它,任何生靈都不敢擅自動作。我還沒從惡夢中醒來,對這難見的異象缺乏應有的激動,木然地站在原地,看著這輪夜晚的太陽漸行漸遠。它似乎不滿我的反應,倏地便沒了蹤跡,我頓時驚醒,扭頭望向洞穴,裏麵空無一物!

嘴巴似的洞口仍大張著,下方深度極淺,一眼便能看盡底部的全貌。我起身向四周看去,七八座荒草叢生的墳塋沉默地站在原地,守護著對安眠之人的諾言。每個墳頭前都立著一人高的墓碑,在月光下泛著青光。再往東看是一片由楊樹榆樹柳樹棗樹圍成的樹林,圍成黑黝黝的方陣,遙望墓地。陳傑可能就蹲在其中,透過枝葉間的縫隙盯著我。一切都會過去,不是嗎?自己還在這裏,能走能跑能跳能吃能喝……我從心底原諒了陳傑,盡管從那個無比油膩的小飯館出來,我便打定主意,再也不會與他碰麵。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從胡思亂想中拽回現實,抬頭看了一眼掛在承重牆上的時鐘——十一點半。

這個時間還會有誰來訪呢。我走向門口,隱約間看到了父親那熟悉的身影,他澆完地回來,腿上還沾著被風吹成龜裂狀的泥巴。他沒有問我昨天下午的事兒,於他來講隻要我還能跑回來就好。父親的身上散發著熏人的汗臭味,如棚裏的牛馬一般濃烈刺鼻。他站在我麵前說,把煤立起來,靠牆上!我扶著靠在牆上的煤塊,隻見父親攥著本來在牆角的鋼釺向煤塊的紋層用力戳去…

打開防盜門的那一刻,我心想,待雨過天晴,自己應該還能見到那群推著單車、穿藍白校服的女孩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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