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詹穀豐

修水，是我和盧曙光共同的故鄉。

四十年前，我們在供銷社這個龐大的商業帝國的招牌下認識的時候，就開始超越本身業務的追求。由於年輕，不滿足於現狀，便寄托於文字，屢屢產生用文章改變生活的衝動。

雖然漢語寫作始終沒有成為我們的專業，成為我們謀生的飯碗，但是，四十年之後，我們卻和文字結下了不解之緣。十年前，我屢屢通過散文回望故土，抒寫一個遊子的鄉村情感，成為一個為義寧招魂的修水人。現在，我在燈下閱讀盧曙光即將出版的《幕阜拾零》時，突然發現，在商海中沉浮了半生的友人，竟然成了一個為義寧撰寫墓誌銘的人。

義寧，是修水的前身，是一個地域大縣的光榮曆史。而修水，則是地理上的一條河流，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名詞。義寧的輝煌，在於它傳承了北宋大詩人黃庭堅的文脈，又崛起了陳寶箴家族的文化高峰。“義寧”這個地名，因為兩座文化高峰的聳立，而產生了非凡的意義。它成了內外兼修珠聯璧合的漢語名詞。“義寧”這個名詞的消失，是修水這個版圖大縣曆史上最深重的創傷，遠遠超過了一場大地震和一次瘟疫。“義寧”這個名詞埋葬在民國三年的亂世裏，當“修水”成為“義寧”的接力者時，沒有人能夠從一條河流的曲折蜿蜒，看到大海的遼闊。

所有的文獻資料，均用平淡簡單的語言，一筆帶過這場重大變故：“1914年改名為修水縣，因境內修河得名。”這場兵不血刃的變故，輕而易舉被一條河流掩蓋，從此以後，修水的子民，看不到了義寧的血脈。艾侯國、艾邑、豫章、分寧、寧州、義寧州，陝君墩、山背跑馬嶺、黃龍寺、伍子胥、劉陵、鄧通、蘇東坡、戴複古等五千年的曆史遺跡，被簡體漢字輕易遺忘。

盧曙光是一個拒絕遺忘的人，他的目光穿透世俗的文字迷霧，抵達一條河流的源頭。在《幕阜拾零》這本書中，他關注的目光，上溯到了三千年前的艾侯國遺址陝君墩和近五千年前的山背新石器文化遺存。那些被修水拒絕在時光之外的名勝古跡、曆史沿革和人物履痕，被他細心觀照，然後化成文字，收入《幕阜拾零》中。

修水的人類生活史，是五千年的漫長存在，而人類的記憶，隻不過是萬米卷尺上的一個微小刻度。隻有建立在文獻考證基礎上的文字，才可以準確生動地複活曆史，找回那些消失了的記憶。對於義寧來說，盧曙光為它們作了深沉悲壯的墓誌銘，然後用繁體漢字豎排在修水的大地上。

《幕阜拾零》是修水文化史上獨一無二的文本，它與嚴格意義上的現代散文，謹慎地保持了距離。盧曙光無意步人後塵，在故鄉、農耕、親情、自然風光麵前，做飽食之後的抒情。它將目光落在曆史的深處，它將筆觸深入那些隱匿而且不被人關注的角落，在深海中打撈曆史的珍珠。

修水縣城，是許多作者筆下描述的對象，古井、小巷、祠堂、房屋、石板街道、市井中的人物和童年記憶，永遠是傳統散文的守舊和平麵敘述。但在盧曙光的文章中，卻考證出了義寧城牆、城門、譙樓、箭樓和它們出生至死亡的悲歡離合。那些鮮為人知的縣治分界和市井奇觀，通過“十三保”“十三社”等陌生名詞複活。

義寧陳氏研究，如今已是一門顯學，鋪天蓋地的文章，大多照抄資料，人雲亦雲。而盧曙光有關義寧陳氏的幾篇文章，均有新的發現。這些文章，由於作者獨特的心得體會和同陳氏後裔交往過程中的信任和友誼，超越了一般研究者的從資料到資料的文獻轉述。一篇文章的價值，不由作者的知名度和社會地位來決定，而是建立在對第一手資料的占有、深入的思考和新的發現上。研陳者，尤其是跟風者，在將自己化為義寧陳氏大樹上的寄生者之時，盧曙光已將一棵野生的幼苗，培育成了開花結果的大樹。

盧曙光《幕阜拾零》中的考證和文史敘事，無意中與我的散文產生過題材交集，在故鄉、曆史、文化、先賢等話題上，我們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十年前，我用《修水，用一條河流為義寧招魂》的散文，做了一個遠行遊子的故土回望。我沒有想到，十年後，盧曙光用《幕阜拾零》做了呼應。作為故土的招魂者和墓誌銘的撰寫者，我們在義寧深處相逢。滄桑老街，伍子胥過苦竹關，陶淵明留跡古道，蘇東坡問道津渡，義寧陳氏的獨立風骨和古家園方言島，抗日戰爭的白骨與黃土，沉入古井中的舊城，箔竹古村的現代表情，超越了文字的意義而成為曆史的探索和博物館。

《幕阜拾零》中的許多文章，登載於《修水報》《山穀風》欄目，我是那些精短文章的閱讀者和收藏者，用出版的形式做階段性的總結，是讀者的建議，也是一個文史寫作者的瓜熟蒂落和水到渠成。《幕阜拾零》是一本有生命力的讀物，它的價值和意義，會通過時光的檢驗，會在讀者的口碑中獲得市場的通行證。

離開供銷社之後，我和盧曙光天各一方，為謀生和養家糊口各自奮鬥。當汗水流盡，我們可以在生活的夾縫中喘一口氣，卻又在文字中相逢。修水縣城北麵的鳳凰山，不以海拔取勝，卻有風光可攀，我和《幕阜拾零》的作者，在沒有約定的攀登中，分別選擇了不同的道路，那些用心血浸染過的作品，成了兩個人的殊途同歸。

文史研究與寫作，是最枯燥寂寞的選擇。一個人的聲音，總是微弱的，但是，一星火種，卻可以燎原。

義寧，是一塊充滿魅力的版圖。

2020年7月21日完稿於修水何家店

（作者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