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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子不見了帽子不見了
王建潮

禾吉的房子

禾吉想不到,才十年時間,就輪到自己拎隻皮箱出門了。十年,真的是彈指一揮間啊!

禾吉是有過美滿的家庭的,妻子賢惠,兒子懂事。妻子總是把工資一股腦兒交給他。他不抽煙,不喝酒,精打細算地打理著這個清貧的家,並使它漸漸地顯出一點殷實的氣象來。不和諧是從紡織廠倒閉開始的。妻子無事可幹,迷戀上麻將。有時候,他下班回家,客廳裏,一桌子男女,乒乒乓乓,酣戰正暢。他還得賠著笑臉,說,吃飯嗎,吃飯嗎?沒有一個人理會他,就像他是一個影子。終於有一天,影子顯形了,顯得十分威猛,竟把一張桌子掀翻了。婚姻走到頭了。

禾吉想不通,這麼好的一個女人,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想想自己,真的一點錯也沒有。然而,挽留有什麼用呢?離就離!兒子當然歸禾吉,財產呢?妻子說,什麼也不要,淨身出戶。房子呢?倒是麻煩點,是妻子的房改房,她的名,但無論如何有禾吉一半份。

最後那個晚上,妻子說,你是好人。禾吉的心著實溫暖了一下,但妻子接著說,你不是一個男人。

有一種酸楚從腳底升起。什麼是男人?難道必得會麻將,酗酒,牛皮吹得呱呱叫?不錯,自己是有一點小家子氣,那不是為了這個家嗎?如果妻子能夠負起持家的責任,一個大男人,何以要那麼婆婆媽媽?

這樣一想,酸楚已然變成酸痛了。以前為了這個家,所受的委屈、苦楚,一齊湧了上來。然而,這個婦人,已成陌人,有些話,以前既然沒有說,現在更沒有必要講了。同樣,她的話,也用不著耿耿於懷。但心裏的隱痛難消,這麼些年來,在她的眼裏,自己竟然不是一個男人。為什麼不早知道呢?

女人坐著,全沒有傷感的蛛絲馬跡。她是大大咧咧慣了。她甚至提出要不要去飯店一起吃頓飯。禾吉覺得自己真的被時代拋棄了。“淨身出戶”“散夥飯”,這種新名詞,竟然從朝夕相處的女人嘴裏跑出來。他心裏想,自己這輩子再不會有女人了,因為他已經看不清這個世界了,當然更看不清女人了。

她是早有男人的,禾吉知道。那男人跟自己差不多,是個下崗工人,隻不過開了一家雜貨鋪,裏間放了兩張麻將桌。禾吉覺得不可思議,這就是自己的女人所要的幸福生活。“是的。”女人說,“你不懂。”又說,“兒子大了,用不著我來照顧了。”

禾吉說:“房子的名字……”

女人說:“你到底細心,我會把它改成兒子的名字的,到時你隻要簽個字就好了。”

女人說到做到,該辦的都辦了,然後,拎了一隻皮箱輕鬆地走出家門。

父子倆生活,竟有點別扭,但尚可相處。說不上親密,也不生疏。這樣的家庭,也許都這樣的。職高後,兒子住校,一星期回家一次。禾吉開了家電瓶車修理部,沒有固定作息。但兒子回來的晚上,總是早早關門,燒上一桌好菜。回校,總給足生活費。還有,兒子的衣服都是趁空洗的。說相依為命是不為過的。當然,兩個男人,是不可能促膝談心的。後來,兒子工作了,住宿舍,見麵的時間倒更加少了。直到有一天,兒子帶來了一個姑娘,禾吉才發覺兒子長大了。

準媳婦很懂事,活潑大方。禾吉很高興。禾吉有一天對兒子說,賣掉舊房,去體育場路的“金色花園”買套大的,“你也不小了,”禾吉說,“差價麼,我們兩人湊湊,不要貸多少的。”

對於這個提議,兒子總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然而,空的時候,禾吉總要跑到“金色花園”,看啊看的。有三個房間,一個書房。書房朝東,長方形,暢亮。孫子,必得讓他好好讀書。說實話,兒子讀書,確實沒有關心過,就像跟自己沒有關係一樣。為什麼會這樣的呢?必得在孫子身上彌補。

兒子生日,竟然提出在家裏過,並且一切都由他們安排。吃過蛋糕,兒子準媳婦陪在身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禾吉是盡享著這天倫之樂,又津津樂道起“金色花園”。

“爸,你真準備跟我們一起住啊?”準媳婦說。

禾吉腦子一片空白,足呆了半晌,才清醒過來。他先是驚,然後是惱,接著便是尷尬,最後幾乎要無地自容了。妻子提出離婚,尚試探,婉轉,未過門的媳婦,卻是如此直白。禾吉又看不懂這個世道了。或許真是自己的腦子少一根弦,沒有看出兒子他們要過兩人世界,也許他們早暗示過,隻是自己裝作渾然不覺,還一廂情願地忙東忙西。是的,他們一定認為自己是裝出來的。

這一晚仿佛跌進苦海,從每個角度細細思量,都以苦澀作結,隻是不曉得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房產證上寫兒子的名,是夫妻倆談判的結果。妻子是把自己的一半給了兒子,那麼自己的一半也給兒子了?好像沒有這一說的。可是又好像是有這一說:給兒子做婚房。那麼,無論如何,自己是不應該再住在家裏了;每住一天,就是耽擱兒子的婚事,豈不是罪過?得盡快搬出去。然而,搬到哪裏去呢?去租一套,又覺得不對的。

還是兩個妹子,聽到這個消息,趕來嘀咕了一通,才使禾吉的底氣略微高昂了一點。然而,談判,與自己的兒子談判,總是一件艱難的事啊。

他又想起與妻子的談判,如果決定分手的那天的談話也叫談判的話。當兩個彼此充滿仇恨的人,一旦決定徹底分離,倒都有了一點溫情湧上心頭,畢竟沒有怎樣的打鬧,而且,又共同生活過十多年。因而,妻子除了那句“不是一個男人”稍嫌觸痛外,可是沒有半句傷人的話。而兒子呢,上來就是一句,這是你們給我的婚房,是你們三對六麵講清的。

“那麼我呢,我住到哪裏去呢?”

“我不曉得,反正這是你們自己說的。”

“那是你母親,我的一半,我有份的。”禾吉的喉頭縮緊,胃裏惡心,幹嘔。

“那媽呢,她不是也不在家住嗎?”

“你……”

禾吉知道,自己與兒子的親情是永遠地斷了。以前的一切,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後來,他便不再響了,是兩個妹子全權幫他談定的。父子倆共同出資買一套小套,首付由禾吉負責,按揭由父子按比例支付。當然,禾吉過輩後,房子便是兒子的了。

“這樣才好,你有一套房子,下輩子是不用愁了。”妹子說。

禾吉現在的主要任務是盡快找到一套房子。房子當然不能大,不能太舊。做起來,才知道事情的複雜性。難,真難!禾吉是希望在家的附近尋一套的,這樣相互可以關照一點。後來就往郊區找,終於找到一套滿意的,價格也合適,可是再去打聽了一下,說曾有人吊死在裏麵,嚇得寒毛直豎,好幾天緩不過氣來。

兒子來家的日子多起來了,對禾吉也親熱了許多。然而,言談已沒有了那種隨意,變得字斟句酌。這一天,兒子好似隨意地說:“爸,你這麼急煞煞的,哪裏尋得出滿意的,不如臨時租一個,畢竟是一輩子的事啊。”

禾吉覺得很有道理,點了點頭。

兒子說:“喏,小芬家邊上剛好一套小套要租出去,你去看看,很亮暢的。”

禾吉竟然有點激動,他幾乎要說出“好”字來,忽然就覺得腦後有一陣陰風吹過,兀自顫了一顫,似獵物感知到獵槍般,“噢,”他說,“你姑姑剛來過電話,說看好了幾套,讓我明天去看看。”

“又是姑姑,”兒子說,“她辦得好什麼事啊。”

禾吉抓緊了尋找的進度,他盡往外圍找。他要遠離城市,遠離這裏的一切,這裏確實沒有值得留戀的。他終於在離城市最近的鎮上,找到了一套滿意的小套。

簽合同的時候,準媳婦說,爸爸,不如把小禾的名字也寫上。

“為什麼啊?”

“爸爸,你不會就這樣一個人生活了吧?”

“一個人生活?還有誰啊!”

“不是,”兒子白了小芬一眼,“芬的意思是……”

禾吉明白了。禾吉無話可說。禾吉在合同上寫上了兒子一個人的名字,並讓兒子簽了名。

禾吉覺得這個臨時的決定很好,是神來之筆。寫上兒子的名字,兒子才會關心這個房子,才不會忘記每個月必須要付的份額。

路雖然很好,但晚上,禾吉騎車到高架橋的紅綠燈時,心裏便會湧起一種淒涼的感覺。從這裏開始,路燈沒有了。一下子陷入無邊的漆黑中,很不適應。電瓶車的光柱隻有五六米,加之路況不熟,他隻好放鬆把手,睜大雙眼,緩緩地騎。間或有車子駛過,強烈的光柱劃過隔離帶的植物,給了他加速的機會。然而,這條路剛建好不久,車子並不多,大部分時間,他隻能憑著微弱的光前行。二十分鐘的路程,他總要半個小時才能到。每天晚上騎到這裏,他都有一種從天上掉到地獄的感覺,真的是太暗了,幾十年來的城市生活哪裏有過這樣的黑暗。

然而,人是最會適應環境的動物,幾個星期後,禾吉便適應了。到後來,他幹脆不騎人道線,而是直接騎到馬路上,這樣就可以借助來往車輛的光芒而快速前行。車輛不多,但光柱強烈,迎麵的早在百十米遠就可借光了。而後麵的,就要快一點,剛從身邊呼嘯而過,光就隨之而逝,這時候,禾吉就會像小孩子一樣,激起玩興來,飛快地追逐,追逐那逝去的光波。

一般情況下,禾吉在九點左右能夠到家。幾乎沒有裝修,家具是從家裏搬來的,兒子倒大方,全搬去全搬去。然而,有什麼用呢?似乎隻有電視機是不可缺少的。一日三餐都在外麵吃,早餐簡單,中晚餐基本是快餐。但吃得久了,會生出厭惡來,並且胃也好像出了毛病。生意說不上好,說不上差,隻是每年的養老保險費,實在過於高,交的時候,心裏總是不舒坦。這時候,他就會憧憬起六十歲來,想象到了那時,多麼愜意,一月工資總在毛二千,加上修理部的收入,日腳不要太好嗬!

兒子的事,他已看開了。他現在親的是母親。兒子並沒有在老屋裏住,而把老屋賣了,然後在“金色花園”買了一套。前妻的丈夫去世了,聽說她與那邊的子女一直很僵,後來打了官司,贏了,便把房子賣了,與兒子一起買了這套新房子。他一點兒也不曉得兒子與母親是怎麼接上關係的,記得兒子對母親是恨之入骨的,而且這麼多年來,他們幾乎沒有來往過。

空下來的時候,禾吉是會看一會兒報的。報上這種事多了多了,殺父的事也是有的,因而,總這樣想,比之,自己的兒子不算差了,至少他還在按時付著按揭款。

過年,禾吉是一個人過的,正月裏,兒子也沒有上門來。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孤身一人過年。禾吉是有點喝多了,但尚清醒,這樣很不錯,不如意便醉去,快樂便朦朧地閃現。畢竟,現在生活是好過了,吃穿無慮,那麼還要什麼呢?

禾吉起床往城裏趕,在立交橋附近總是看到那個掃地的女人。女人三十多歲,或許四十多歲。她總是戴著一隻白色的口罩。禾吉注意她已有多日,這很正常,凡一個男人,總是會關心女人的,或者說會關心自己感興趣的女人。這個女人樸實,然而一點兒也不土氣。雖然,口罩遮住了她的大半個臉,然而,她的眼睛似乎很亮,是中年婦女很少有的那種,明澈,又帶點羞澀。她總是在那段路上,孤獨一人,在不停地掃掃。開始,禾吉是把她當作一個風景來看的。這條路上,總是少人,一路騎過來,一片空茫,少有活物,因而這個清潔工,便成為他關注的焦點。一個人一旦對一樣事上了心,他便會生發出別樣的情懷。現在的禾吉已然沒有什麼事讓他操心了,那麼,尋一個操心的事來,也在情理之中。

兩人認識並不複雜。一天,禾吉中午回家,見那女人正拖著電瓶車走,便停下來。他是修理電瓶車的專家咧。車子壞了,毛病不大,但沒有工具。禾吉便捎她回家。她是鎮上的人,離異,有一個女兒,不過跟父親。她的境遇竟然比禾吉差多了,當然這是後來逐漸知道的。她是很遠的人,在鎮上打工認識丈夫的。結婚後,才知丈夫是一個粗魯的人,常毫無理由地遭打。便離婚。她竟然毫無所得。她說是自己提出來的,隻要脫離苦海就行。禾吉聽了,唏噓不已。妻子的所謂淨身出戶,實是思謀已久的詭計,而且一切責任都在她。而這個叫靜靜的女人,她的淨身出戶,實是暴力所致。

兩人頗有點同病相憐,由相憐到相知,甚至於到萌出愛意,竟是如此平淡。但是都被婚姻傷害過,內心都生了一堵牆,自覺不自覺地抵抗著情感的蔓延。特別是禾吉,是絕不敢隨意開啟情感的閘門的。因而,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是屬於真正的馬路愛情。路上碰到,或有意碰到,便會站住,聊一會兒天。有時候,禾吉會買一點女人愛吃的零食,放到她的車兜上,女人呢,投桃報李,會燒一隻雞,放在保溫杯裏,讓禾吉帶到店裏。禾吉現在聽了女人的勸,買了高壓鍋,在店裏自己煮飯。這於禾吉來說,實在是一種溫暖。同時,他又有了記掛,或者說是盼望。這樣活著才有意義嗬!

所以當禾吉有兩天沒有見到她的時候,便有點失魂落魄的感覺,生意也索然無味。第三天的時候,禾吉便停下來問那個代替她的老婦。婦人很健談。“你不曉得啊,她住院了。大家想不到的,她竟然膽子這麼大,拿刀子捅胖子。結果,她倒是受傷了。不過,這回後,胖子總不太敢惹她了。嗨,你不曉得的,她經常遭胖子打的。離婚後胖子還不放過她,經常去找她的。聽說最近她不肯了,胖子就把門踢破了,她竟然報了110。這兩個星期,110都來了好幾次了。可是這種事,除了罵幾句外,又不能去關他的……她真膽子大啊,那麼膽小的一個人,竟然動刀子了。你看,你看,這個社會,真是什麼事都會發生的。”

禾吉驚訝不已,原來她還有這樣的苦衷。他真想馬上跑到醫院去,去安慰她,陪伴她,然而,他沒有這樣的膽量和勇氣,而且心裏還慶幸與她交往不深,否則,自己該如何應付這個場麵呢。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禾吉是生活在痛苦不安中的。直到有一天,他又看到了那個身影。他遠遠地望見了,定了定心,才走過去。“你,你來了。”

“嗯,我去了趟老家,才回來。”靜靜輕輕地說。

“噢,”禾吉說,“我還以為你不做了呢。”

“做的,不做,幹什麼去啊!”靜靜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一些。

靜靜搬進來,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禾吉是重新有了家庭的溫暖。然而,當靜靜提出結婚這個字眼時,禾吉卻害怕了。結婚,這實在是一個可怕的字眼啊。他是一個實在的人,結婚,就要對對方負責,可是他能負起多大的責任呢?最基本的一條,他能給靜靜什麼呢?雖然靜靜一點也沒有提出要求,但不代表她心裏不想。

看上去他現在什麼都有,固定的收入、房子,可是房子他隻有使用的權,沒有真正的所有權,哪一天自己過世了,這房子就是兒子的。而且可怕的是,他至今沒有把這個告訴靜靜。

這天他的店裏來了一個人,說換一隻電瓶,禾吉量了量,說,還可以用的。那人說,你廢什麼話啊,我讓你換就換。禾吉就幫他換了。待換好了,那人突然說既然還好用,那麼就不換了。禾吉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的。誰知他的話音剛落,那人就拔出拳頭,朝禾吉當頭打來,禾吉不曾防備,仰麵就倒,那人又上來踢了幾腳,邊踢邊罵著一些烏七八糟的話。禾吉才知道,這個人肯定與靜靜有關。果然,他走時,又狠狠地罵了一句:“趁早離開她,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禾吉沒有報警,報又有什麼用。他這一輩子,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活著的,除了離婚——那也實在是妻子太過分了。現在對他來說,是遇到了一件十分害怕的事。他一點也不想染上這樣的衝突,他怕隨時遭到報複。這一天回到家裏,靜靜看到他的樣子,便說:“他來尋過你了?”

禾吉原來編了許多,被靜靜這樣一問,隻好點了點頭。靜靜說,你不報警嗎?禾吉說,算了,也沒有大傷。靜靜重重地歎了口氣,便不再說什麼。當晚她便極盡溫柔著他。然而,禾吉總是提不起興致。

不曉得兒子是怎麼知道的。兒子從結婚後,一直沒有來過。這天晚上,他們兩口子突然來了。猝不及防,禾吉竟不知道怎麼應付。而靜靜也是呆在那裏,不知所措。

兒媳倒是賢惠,放下手裏一大包東西,對禾吉問起長短來。其親熱的程度連禾吉都難以適應。“爸爸,小禾早就想來了,可是單位裏就是加班加班,一點空也沒有。你知道,現在我們多緊張啊,這不,上個月我生了個感冒,就花了三百元錢。這個月的按揭款都緊張了。”

“那,那我來付。”

靜靜泡了茶出來,禾吉說:“她是靜姨。”

媳婦並沒有朝靜靜看一眼,而是繼續著話題;“這怎麼成,畢竟是小禾的房子啊,哪裏能讓您付的。我們再困難也不能要您的錢的。”

禾吉在心裏說,不要講了,不要講了。然而,媳婦說:“其實,我說,爸爸,現在媽媽一個人在家也冷清的。你有空也可以去住住的。”

禾吉瞟了一下坐在一角的靜靜,發現她正絞著手,像個小媳婦似的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兒子他們走了,禾吉如釋重負。靜靜說:“這房子不是你的?”

禾吉說:“當然是我的。”

“哪……”

禾吉頗費了番口舌,才講清了這房子的來曆。總之一句話,這房子是禾吉的,絕對是禾吉的,但隻有使用權,而沒有所有權。

“你的兒媳,很賢惠的。”整個晚上靜靜才說了這麼一句話。

禾吉這兩天的左眼皮一直跳,心神不定的,做起事來也了無頭緒,仿佛要發生什麼似的。這天,關門遲了,他著急要趕到家裏去。靜靜雖然沒有說什麼,但禾吉知道,靜靜是準備離開自己的。靜靜不是一個貪圖富貴的人,這一點,他看得很清楚。而實際上,她甘願委身於他,雖然有實際的原因,但不用言說,自有真實的情意在裏麵。前夫凶惡,禾吉善良,前夫粗鄙,禾吉溫厚。她是做了嫁給他的決心的,因而不惜以生命相搏,以傷痕累累作代價,換得一個自由之身。她的勇氣、果決,為此付出的身體心靈的苦痛,禾吉是感同身受的。然而,自己呢,卻沒有像她那樣的勇氣,給她以保護、安慰,而采用敷衍了事的態度。

禾吉想,我必得與她好好談一次,是的,不能再這樣窩囊了,他想。他在寬廣的馬路上騎。前麵有車過來,燈極亮,他把車把旋到最大擋,突然,他的前輪被什麼激烈地阻擋了一下,整個人便飛了起來……

禾吉在骨傷科醫院住了兩個月,兒子和媳婦來過幾次,其間都是靜靜照看他。兒子媳婦都忙。實際上,他們來也幫不上什麼。但他們對靜靜的態度卻和善起來,這讓禾吉很欣慰,甚至於覺得這次受苦很值得。幾千醫藥費,都是禾吉付的,隻是按揭款,兒子獨付了兩個月。恢複後,禾吉的腰包也空了。

靜靜在這個時候提出結婚。這讓禾吉嚇了一跳,禾吉說,我什麼也沒有了。靜靜說,隻要有個窩,我不求什麼的。禾吉想說,這個窩也不是我的。然而,他終究沒有說出口,他覺得自己是多麼需要靜靜啊!如果沒有她,不曉得該怎樣生活,生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以前他從沒有這種感受的,當他躺在病床上,他痛苦,他覺得自己將變成一個廢人,他想起將來的生活,他不寒而栗。不如死去,不如死去!是靜靜,她不離不棄,那麼細心地嗬護他,忍受著他的無理取鬧,他的無中生有。世上再不會有這樣的一個人,會這樣待他,包括母親。她沒有一絲埋怨,或摻雜一點兒施恩,或哪怕半絲別的念頭。她隻有一個念想,安心,安心,聽話,聽話,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她所做的一切在禾吉心裏,形成了一個觀念,她是自己身上的一根肋骨,就是她,她是上天眷顧自己,讓自己終於有了一個依靠,是的,是依靠,心靈的依靠。

他找到兒子,對兒子說,想把房子的名字改成自己的。兒子付出的那部分,他會如數歸還的。兒子聽了,大驚失色。他又說,他們死後,這房子還是歸他的,他可以寫下遺囑的。然而,兒子還是不答應。

過了幾天,他回家,發現靜靜已經離開了。他知道兒子找過她了。“這個小畜生。”怒氣一下子湧上心頭,然而,卻是無處發泄。他去找靜靜,遍尋不著。靜靜已經辭了工作。現在,這條馬路上,再沒有什麼風景了。他孑然一身,靜靜也是孑然一身。兩個孤獨的人,為什麼不能夠在一起呢?

“女人到底是怎樣想的呢?”禾吉自言自語,她們也許都是一樣的,從此,他便不再去找她。

禾吉好像變了,變得更加沉默。他已有好幾個月不去付按揭款了,兒子也不敢來向他要。禾吉,開始收上門來的電瓶,原來他是不收的,因為他知道那是來路不正的。禾吉,他的脾氣暴躁起來,他會幹沒良心的活了,明明是一根線斷了,他會說控製器不好了,他會支走顧客,舉手之勞,賺取一筆黑心錢。顧客發現了,他會死不認賬,並且學會拔出老拳。禾吉不去家裏睡覺了,他把房子租了。他睡在店裏,一張鋼絲床,白天收起,晚上放好。他似乎不再認真於白天的修理,總是晚上活動。第二天,到九點鐘,才睡意蒙矓地拉起卷閘門。

禾吉有了一些朋友,那是一些身上藏刀的人。他們晝伏夜出,神出鬼沒,他們把夜裏所得藏匿於禾吉的店裏,禾吉總能很快地把它們處理掉。禾吉的小心、謹慎,在這裏派上了用場。禾吉想不到,他竟然成為團夥裏的軍師,他的話,竟然讓那批窮凶極惡的家夥言聽計從。

然而,禾吉的內心是排斥這樣的生活的,“我不是這樣的人。”他每處理完一筆贓物,就要暗暗地說上一句,他確信他心裏的神會聽見,並且會原諒他。他下定決心,一旦目標達到,他就收手。他盡量不去參加團夥的聚會,他隻與極少的人聯絡。

一年很快過去,禾吉有了一些錢了。在郊區,他買了一套聯建房,預付了一部分款。房主是團夥的老大老胡,禾吉認為他是一個講義氣的人。在簽的合同上,他寫上了靜靜的名字。

該去尋她了,禾吉想。他便開始尋,其實,這麼小的一個地方,又曉得她的一些社會關係,怎麼會尋不著呢?在郊區的另一條馬路上,禾吉果真看到了她。

“靜靜!”

“是你——你來幹什麼?”

禾吉飛奔過馬路。

“我不想見你。”

禾吉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臂。現在的禾吉,粗野多了,他才不管馬路上人來車往,“跟我回家去。”他命令道。

“憑什麼。”

“憑這個。”禾吉的手裏捏著一串鑰匙。

禾吉當然不曉得這一年靜靜是怎麼過來的,但看她的樣子,這一年好像沒有什麼波折,也許有過什麼波折,但至少現在她依然是禾吉認識的那個靜靜。她甘願做著這種低微的工作,而不去做別的一些什麼,說明她還是一個純潔的人。

“結婚,立即結婚。”禾吉說。雖然一年未見,可是禾吉覺得,他們並沒有離開過幾天,他們是那樣的相知相識,隻有真正靈肉結合過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自信。一年來,自己何曾有一刻忘卻過她。

靜靜軟化了。

也許是彼此思念得太久太久了。重新相逢,真若幹柴烈火。結婚,結婚,這個從心底流淌出來的字眼,已經溢出了它本身的範疇。

兩人結合了。禾吉把新房做在自己的房子裏,而把靜靜的房子,租了出去。他覺得自己以前實在窩囊,太窩囊了。現在,兒子怕他了,他早就不付按揭款了。兒子來催過,他竟然毫無預兆地就把扳手扔了過去。如果當時手上拿的是榔頭,他也會照扔不誤。

禾吉斷絕了與團夥的往來。每天早晨,禾吉吃了靜靜做的早餐,準時趕到修理部,晚上五點就關了門,買上一點鹵菜,趕到家裏。這時候,靜靜正燒好飯菜,等著他呢。靜靜還釀了他喜歡的米酒,靜靜在給他倒滿的時候,也會給自己倒上一小碗,靜靜喝上兩口的時候,靜靜的臉就微微地紅了。禾吉看著他的靜靜,心裏就湧起一種莫名的溫情。這時候,如果要禾吉解釋幸福的含義,他會這樣描述的:愛的人坐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了無心事地喝著自釀的酒。

禾吉希望這樣的生活定格下來,永遠永遠。然而,以前的朋友找上門來。禾吉不想讓靜靜受到一絲兒傷害,他們走到小區的陰暗處,爭吵,說狠話,甚至亮刀子,然而,禾吉心意已決,禾吉甘願忍受身體和精神上的磨難。可是,房主老胡去找了靜靜。他多卑鄙啊。禾吉不曉得他與靜靜說了什麼,總之,他嚇得要死。靜靜回來了,靜靜哭了,怎麼辦,怎麼辦,這麼多錢,一下子怎麼還得出?

禾吉長籲了一口氣,“沒有什麼的。”禾吉輕描淡寫地說。

禾吉隔三岔五地又在店裏過夜了,靜靜問,他總說接了一批組裝業務。靜靜勸他不要太辛苦了,說那個老胡其實也是個不太壞的人,好好去說說,他是不會太難為我們的,現在的日子,平平安安的,兩個人好好地賺,還掉那點欠款是不需要多久的。她甚至於某一天晚上趕到店裏,為他送去了一鍋雞湯。

禾吉第一次對她動怒了,那是大火,毫無理由的火。靜靜委屈極了,溫順的靜靜,尖下心來,好幾天沒有理他。

禾吉現在不太理會靜靜的感受了,他認為女人都是一樣的,都喜歡男人錢多。他就把所有的錢都交給靜靜,可是他好幾次看到靜靜哭了。然而,他顧不及這麼多了,這一年,實在太過勞累,他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他再勞累了,他並且曉得,他身體裏某個器官正在變質。可是,他還是撲出了命地幹。他好幾次想停下來,可心裏總有一個聲音在喊,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他頭發已然半白了,每當看到靜靜黯然的神情,他的心也會痛,也會軟。但他知道,自己已是一輛壞了刹車的車子,隻能一徑地向前向前,再怎麼著,也已不堪,總要掉到前方的懸崖下去。也許,在掉下去前,還可以與靜靜過上一段幸福的日子。終於,他脫離了那個樊籠,房子的款也付清了。他確乎相信,幸福的日子來臨了。

禾吉恢複了正常的作息。閑下來時,他喜歡坐在修理部門口,眼睛定定地望著前方。然而,馬路上的一點波動,都逃不過他的耳朵,而一輛警車的馳過,他就會心驚肉跳。後來,他對一切麻木了,對什麼都力不從心。有時候,他會在腦子裏算算,修理部每月有兩千來塊,房租有五百來塊,再過幾年,退休費也有近兩千。想到這裏,心裏會倏地被什麼觸動一下,整個人就虛空了似的,再提不起精神。他知道,冥冥之中,他的命運之神,正在朝著自己認定的路線向他駛來。

夜奔

十八歲那年,我有一天從杭州回家,半路上車子拋錨,到站,暮色已降。我步出車站,急匆匆往家趕。走了好長一段路,才發現後麵跟著一個姑娘,離我幾步之遙。在我轉入還沒有成形的猴山路時,她還跟著我。我有點害怕。這條路坑坑窪窪,到處是一人高的土堆、淩亂堆積著的沙石;沒有路燈,幾乎沒有行人。我因為要抄近路才走這條路。

那年,我剛從偏僻的山村來到城裏,人生地不熟地生活了幾個月,後來,因為父親一位朋友幫忙,進了一家鎮辦企業。企業很小,職工都是些五十多歲的老娘們,我一進去,就受到重用,把我送到杭州去學習銑工技術。我一般兩個星期回家一趟。所謂家,不過是父親工廠裏的一間七八平米的宿舍。今天趕回家,是因為要過中秋節。不料車子拋錨,到站已是向晚了。

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我對這個城市並不熟,而且還是一個諸事不懂的小青年。當我遇到這種狀況,就想盡快擺脫。我突然加快步子,她也加快了步子。我有意繞過一堆沙石,她也跟了上來。我隻覺頭皮發緊,除了甩動雙腳外,不敢做過多的動作,更不敢回頭。

“你好——”氣喘聲就在耳邊。

我幾乎跑起來。

“為什麼,跑?”她的腳步沉重淩亂,呼吸急促緊張。

我繼續向前,但腳步是慢了半拍。她說:“喂,你知道,教育局嗎?”

“就在前麵轉彎。”我說,並不回頭。

“噢,”她緩下氣,“我是來報到的,可是車子拋錨了,我找不到路了。”

“就在前麵……”

“你帶我去好嗎?”

我的腳步緩了下來,也許是她的聲音吧。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會細嚼這一幕。我讓她的聲音重新震顫在耳際,她不多的話,一遍一遍在腦海中閃過,我給它們加上不同的語氣,想象到底是哪一種語氣,讓我無法拒絕——就那麼一下子答應她,帶著她偏離了去家的方向,去她的目的地。

實際上,到那時,我還沒有看清她的模樣。隻知道個大概,略圓的臉龐,齊整的黑發。老實說,這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那時候雖然年輕,少不更事,還沒有與女孩子接觸過呢,但與生俱來的對女人的好感,總使我偷偷地在暗處注視她們。她們的美、溫柔、一顰一笑,總讓我傾心,暗自咀嚼。

現在,這個與我相仿年紀的姑娘,讓我生出一種好感,一種英雄救美的勇氣。我開始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當然是她說得多,我幾乎沒有說,隻是簡約地用嗯哦應答。我就是這樣的人,沉默寡言,木訥無趣,這個秉性,就是人到中年也沒有改變,依然羞於在女人麵前侃侃而談。

走到十字路口,我有點猶豫,我的家與教育局正好反方向,但我毫不猶豫地走向離家越來越遠的地方。

“這個城市好大啊!”

“不大。”

“可是,要是我一個人,就迷路了。”

“嗯!”

“你是工人?”

“銑工。”

“銑工?我不懂的,很大的機器?”

“很大。”

走到教育局門口,我與她告別。她向我道謝,我目送她進去,轉過身就往回走,我急著趕到家裏去。但我走到一個轉彎角的時候,卻停下來。我站在那兒,眼睛望著教育局的大門,過了五六分鐘,我看見她出來了。她的神情很無奈,站在門口,朝路的兩邊看了看,打不定主意該往哪邊去。過了一會兒,她又走進去,不一會兒,一個老頭陪她出來,朝我的方向指了指,就徑自進去了。門用力地關上了。

她站在門口,有十來秒的樣子,就向我的方向走來。我忽然害怕起來,仿佛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轉過身,飛快地跑起來。她的眼真尖,一下子發現了我,也跟著跑起來。我跑出南山路,她追過南山路;我穿過達夫弄,她追過達夫弄。當我跑到進家的胡同口,略微呆了一呆,竟沒有轉進去,而是往觀山上跑。當我跑到一個山坡上,真是累極了,累極了。我一屁股坐下來,後麵已不見了她的蹤影。

我跑什麼啊?冷靜下來一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跑什麼啊?”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我渾身一顫。這時候,夜已覆蓋了大地,山坡上一盞路燈掩在樹蔭裏,發出淒迷的光。我回轉身,見一個小女子,穿一件白色的衣衫,彎著頭,正眼含羞澀,鳥語般地說:“跑得這麼快,害得我鞋跟也脫落了。”我才發現她的手裏拎著一雙半高跟的鞋,頭發有點亂,嫩臉上泛著紅暈。分明是她,跟了我一夜的陌生姑娘。

“跑什麼啊,我還以為有壞人呢。”

“我沒跑,我……我要早點回家。”

“你家在山上啊?”

“嗯,在山下,在東門。”

“噢,是這樣啊。”她露出失望的神情,“你能不能幫幫忙,幫我找個旅館?”

“我不熟的。”

她露出不快,“你不是這裏人嗎,會不熟?”

我實在是不熟的,然而,她何以會信?我為這句話難為情起來。“在富春路或許有,要麼,我帶你去看看。”

“可是我的腳崴了。”她說,就坐下來。

我的心平穩下來,我不再怕什麼,而且喜歡起這樣的場景。真是情竇初開的年齡,盡管木訥,兩個人的時候,我也不會害怕說說話。

在半山腰靠江的一邊有個亭子,四周樹木森嚴,格外幽靜,我常常在星期天的下午,拿著一本書,靠在柱子上讀。這裏很少有人光顧,似乎是我的書房,我熟悉周圍的一切。我帶她到亭子裏,她靠在一根柱子上,我也靠在一根柱子上,麵對麵,開始了聊天。從八點到九點,幾乎是轉瞬的事,從九點到十點,也很快過去,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十二點,我真正害怕起來。我從來沒有這麼晚回家過,到家,不曉得該怎樣向父母解釋。我湧起一個念頭,不回家,就在這裏坐到天亮。時候已是初秋,天並不寒冷。我這樣對她說,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去旅館。她說,還早呢,我一點也不困。後來,她說,我沒有住過旅館,我怕呢。

我已經對她產生了,怎麼說呢,依賴(不可思議),或者說好感,不對,不正確,但總之是,仿佛應該對她的諸如安全什麼的,要負起責來。這真是奇怪的事!我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我覺得我的心充滿了勇氣,仿佛自己長大了許多。

我們就這樣心有靈犀,不再提回家或尋旅館的事。在半山腰的那個亭子裏,一直坐談到最黑暗的時刻到來。真靜啊,整座山裏隻有我們兩個人。這時候,風吹到身上有點冷了,而怪鳥的啼叫也增添了寒意。她坐到我身邊,很自然地貼到我身上。我的身子抖了一下,整個人就僵住了。“你冷麼?”“不冷。”“我想睡一下了。”“你睡好了。”“你一個人不害怕?”“不是有你麼?”“可是我睡著了,就什麼也不曉得了。”

我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心裏有諸多想法,卻不曉得如何表達,如何實施。“騙你的,”她突然把臉轉過來,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飛快地用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今晚誰都不睡,一起數星星。”

我們真的就這樣坐談到白晝來臨……

我不曉得這算不算我的初戀。她後來分配到郊區的一個學校。我們再見麵,是兩個多月後的事。其間,我去廠裏領工資,有人說,有個姑娘找過你,那人還露出曖昧的神情。我一下子就猜到她,除了她,這個城市,還有別一個這樣的姑娘麼?

在我培訓好,回到廠裏正式上班後,我也沒有去找過她。我說過,我是一個膽子很小的人,又剛剛踏入社會,那麼顛顛地跑去見一個姑娘,是不可想象的事。然而,這並不表示我不思念她,相反,我想得她好苦。

有一天,我聽到有人找我,跑出去一看,是她。真好看,圓月般的臉蛋,含羞的眼睛,鳥語般的聲音。“見你好難嗬?”她大聲說。我嚇了一跳,臉滾燙滾燙,慌忙領她跑到車間外麵去。我正在修理機器,手上滿是油汙,一套油跡斑斑的工作服,頭發無疑也是亂蓬蓬的。

這一次會麵,很短促,因為她也是在課間跑出來的,我也不便深談。我一個剛進廠的普通工人,根本沒有坐坐的地方。她便與我約好晚上在老地方見,就走了。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我吃好晚飯,就坐立不安,挨到夜幕降臨,就向目的地走去。她似乎早到了,我在下坡處,就看到她的背影,一身橘黃,頭發飄飄。她見了我,就眯起含羞的眼睛。然而真奇怪啊,我卻沒有多少激動,我們重走了那天晚上走過的路,但我們的話卻言不由衷,當經過亭子的時候,她提議坐下一歇,我卻說這裏太冷清了,不如去沙灘上走走。就這樣,我們走過一級又一級台階,鑽過樹林,走過沙灘,然後告別。

自此後,便常接到她的電話,出納經常跑到車間來,說,小夥子,電話,姑娘找你呢!後來便說,快點,快點,電話!再後來便說,電話!我們廠小,隻有一部電話,車間裏的職工很少有人接聽電話的。她打電話來,總這樣說,晚上有空嗎?有兩張票。我總是推托不掉答應下來。然而,我與她的感情並沒有隨著接觸的日多,有所加深,反而日漸淡漠下來。人生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沒有見麵的時候,想她,見到了,反而沒有感覺。也許我骨子裏是一個傳統的人,我喜歡的是小鳥依人的姑娘,而她太外向了。而且我對那天晚上一個姑娘家肯與一個男人待上一夜,也心存疙瘩,總覺得她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是一個很難把握的人。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沒有理由也要尋出一個理由。加上那會兒,我正好在本地報刊上發了幾塊豆腐幹,正是充滿幻想的年齡,我想象自己終將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一名偉大的作家,我的名字將四海傳揚,我的身邊自然會有一大群美女相伴,而我所愛的也將是一個絕色美人,她溫柔可愛,對我是百分之百地依戀。現在想來實在可笑之極。實際情況是,我初中畢業,個子不高,身體纖弱,要人相沒人相,要財產沒財產,要才學沒才學,但這並不妨礙我的想象。後來,我們的約會變得毫無趣味,到後來,幾乎成為一件痛苦的事。這時候,我做了一件很不明智的事,給她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現在想起來還會起雞皮疙瘩,無外乎大談理想,要集中精力讀書,努力鑽研技術之類的,她知趣,雖然還約過幾回,不久便冷淡下來,總之於了無音訊。

當我們再次見麵,是在二十多年以後了。我經曆了人生的諸多磨難,下崗,外出打工,做廢紙生意被騙……甚至於淪落到幫人家看果園。我的妻子是一個隻讀過小學的人,脾氣暴躁,又在生孩子的時候受了一點精神上的打擊,變得神經兮兮。人到中年,我還一事無成。後來,總算在親戚的幫助下,在一家商場開了一家小小的文具店。生活依然窘迫,但總算是穩定下來。穩定下來,我又拿起筆。在家庭生活得不到安慰的時候,精神多麼需要充實啊。實際上,我一直沒有真正放下過筆,我有意無意地總在本子上記下一些什麼。現在,我把這些東西投到本地的一個文學網站,竟然引來了一片叫好。並且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她轉彎抹角地邀我參加了一個聚會。我去了,當即蒙了,原來是她。

我們又有了聯係。我到現在也不確定我們算不算戀愛過,我們曾約會過,但時間並不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談論的總是文學啊、工作啊之類的瑣事,並沒有觸及愛。也許她的眼神裏閃出過那麼一絲愛的火星,但馬上被我的冷漠澆滅了。但我知道她愛我,而被一個姑娘愛,總是一件自豪的事,它是會提高男人的自信心的。也許正因為這樣,我很感激她。在我的心靈深處,她牢牢地占據著一個位置,這個位置沒有因歲月的流逝而有所動搖,反而如酒,越久越醇。她是多好的一個女人啊,比我活潑、勇敢,我是一概不如啊。有時候我這樣想,假如我們熱戀,結婚,我的人生將是怎樣的呢?

我現在對文學產生了特別濃厚的興趣,仿佛要把以前失去的都追回來。她如今已是市委宣傳部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老實說,在她麵前,我有點自卑。然而一接觸,她還是她。這可真讓人奇怪。歲月是磨損了她的光潔,她的墨黑的頭發,但是她的動情卻是絲毫沒變,在我看來,她依然是當年那個純潔的,眼含羞澀的姑娘。

我們又交往起來,她自有一個圈子,都是一些有學識、儒雅的人,在他們麵前,我自慚形穢。我木訥,寡言,一急就結巴。加之人又長得精瘦,坐於他們中間,就有雞入鶴群之感。他們的談話也是我不感興趣的。我在意的是文學,而他們說的是政治,雖然腐敗是大家深惡痛絕的,但是我除了發幾句牢騷外,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們卻很有見地,說起西方的各種製度,說起同為亞洲國家的日本,說起台灣,說起香港……在我參加了這樣的幾次聚會後,她看出了我的窘境,便不再邀我前往。

但我們似乎從未分開過,我們都關心對方的文章,彼此有文章發到網上,總是第一個跟帖。特別是她,總是用熱情讚美的話鼓勵我,支持我。我一直覺得她的眼睛在關注我,那是一種溫柔的,能夠穿越一切的光。每當我的第六感官出現這樣的感覺,我的心裏總是充盈著溫馨。當我煩悶、無理由地患得患失的時候,就會想起她,我多麼希望與她好好聊聊啊!

我打開她的QQ,雖然隱著身,還是不可抑製地向她傾訴起來。我的妻子過來了,我的心裏一陣緊張,慌忙把QQ關掉了。其實並沒有見不得人的話,可是我的神情暴露了我的內心。妻子的臉色一下子變成青色。“跟誰聊?”她湊過來說。

“沒跟誰。”

“你瞞得了我嗎?”

“真的沒有。”

“把它打開。”

妻子不懂電腦,我隨便打開了幾個。她突然奪過鼠標,就朝她的頭像點去。

正在這時,她的頭像亮了,我在心裏說,不要說話,不要說話。然而,她說話了:“好久不見。”

我多麼想與她聊聊啊,可是我心裏說,不要說話,不要說話。我看見她的筆又動起來了,我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妻子的嘴角浮現出幸災樂禍的神情。

“你在忙吧,那再見。”

多麼懂事的女人。我覺得她的心感應到了我的心。謝天謝地!

然而,妻子並沒有因為這樣而放過我,她執意地認定我在其中做了手腳。無論我如何發誓,她就是不信。實際上,妻子一點兒也不曉得我與她的關係,我從來也沒有跟她說起過我們的事。不過,奇怪的是,妻子似乎知道我與她的前因後果。在我們重新有了交往不久,她來我這裏購買過一點辦公用品。我向妻子做了介紹,我說,這是文友。妻子很熱情地接待了,然而,在她轉身不久,妻子就說,這是個妖女,哪裏像個公務員,你看她的眼睛,色眯眯的。我說,我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來呢?她說,你被她迷住了。真是天曉得,我被她迷住了!

我被她迷住了?在我空下來的時候,我的腦子裏果真閃現出了她的影子,而且越想越覺得有味道,她自有一種溫暖人的魅力。這魅力是隨著歲月的曆練而漸漸成熟起來的,是以前所沒有的。她優雅,說話不急不緩,而且帶著點教師對學生那種循循善誘的親切感,總之,與她交談,她是把你當作她的一個學生來對待的。男人對於欣賞你的女人總是抱著感激之情,麵對成熟婉約的她,我不可抑製地思念起她來。

我知道她的家庭不幸福是偶然的。開始的時候,我是有過懷疑,她這樣一個有家庭的人為什麼能經常跑出來聚會。我想起自己,跑出來沒幾次,妻子就橫眉怒目了,以為我在外麵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有一天,她邀我去參加聚會,似乎是用命令式的口吻。酒席上,大家都向她敬酒,後來,又拿出一個蛋糕,我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這讓我很尷尬,因為我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準備,而且作為一個好友,對她的生日毫無所知,總是一件難為情的事。那天,她明顯喝多了,醉意朦朧地講起以前的事。大家便慫恿她,讓她說說初戀情人。我嚇得要死,怕她會說到我。這會兒,她說出一句讓大家驚訝的話。她說,我的初戀情人,你們都認識。真靜,麵麵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著,互相調侃,就是沒有人針對我。我那時候才十八歲,十八歲,夠年輕吧,哈哈!我剛從中師畢業,來,來這裏報到,可是,半路上車子拋錨了,我一個人人生地不熟的,害怕啊!後來,我發現了一個小夥子,我跟著他走,可是我也害怕啊,怕他是一個壞人。我就若即若離地跟著他,有時候故意把腳步踏得砰砰響,有時候,又弄得悄無聲息。我是在試探他呢。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我身無分文,我竟然把放證件的包忘了帶。我隻有壯著膽子,決意要在緊要關頭向他求援。現在好了,我知道我碰到了一個正人君子,至少是一個善良的人。不過,素不相識,如何開口呢?後來,後來……他送我到了教育局,可是碰壁了,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可是,我發現那個小夥子還在那邊等我,他見了我就逃,於是我拚命地追,我不能放過這最後的一根稻草。那一夜狂奔啊,就這樣留在了我的心裏,直到現在,也沒有忘卻。

大家來了興致,紛紛問結果如何?她說,後來,我追上了,他陪我坐到天亮……

不可能吧?有人說。

真的,天一亮,我們就分手了。

不發生點什麼?

那個年代啊……

不相信。

這些話如鼓點般打在我心上,我開始緊張,後來,見她遠離了事情的本來麵目,就放下心來。然而,有個清醒的人發現破綻,他說,你怎麼說這個人我們認識。

是認識的,她說。她的眼睛從左到右,慢慢地掃了一遍,她在我的眼上停留了一小會,百分之一秒吧,也許隻有我才能感覺到。然而,我的心已奔跳如球。

她說,他是一個驕傲的人,一個自以為是的人,他一點也不顧惜人家的感情,他從來不會為別人著想,他是一個不懂愛情為何物的家夥。

大家說醉了,真醉了,為一個一麵之緣的人,痛苦到現在。他媽的,這家夥真值了,有人說。我說,為這種人記憶這麼久,不值得的。她一橫目,說,值得的。那氣勢,仿佛要吃人。我馬上說,值得的,值得的。

我很想單獨與她聚一次,然而,我懦弱的性格總是下不了這樣的決心。我不想我們之間有什麼芥蒂,我覺得有許多話要與她說,這種話必須在她一個人的時候。我並不明白要講什麼,實際上,我是喜歡現在這樣的狀態,若即若離,心卻相印。這樣多好!

我買了一本書,用大信封包好,寫上她的名字,放到她單位的傳達室。然後,發了個微信給她。那本書我很喜歡,說一個新娘在新婚之夜因為害怕而逃離,夫妻一輩子不再見麵。我不曉得為什麼會送這樣一本書給她,用意何在?難道僅僅是為了我喜歡那本書?

我有段時間沒有聽到她的消息了,她的微信朋友圈也有段時間沒有更新。我說過,我的朋友很少,也不喜歡熱鬧的場合,更不會主動去聯絡人。有一天我看本地新聞,竟然看到了她,那是一個歡送會,送一些幹部去偏遠的山區任職。我的心裏忽而一痛,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又將好幾年不再見麵?這樣一想,不由悲從中來。

晚上,我與妻兒在屋頂上賞月,突然收到她的微信,說,你在哪兒?我說,家裏!她說,你敢出來嗎?我說,真的麼?那麼我飛過來。她說,就在那個亭子裏,給你十分鐘,如果你不到,我就沿著台階下去了。開始我還當作玩笑,現在知道她真的去那兒了。必須去,我下意識地決定了。可是邊上是妻子和兒子,特別是兒子,很少有機會與他在一起。但我必須去,一定要去。在去之前,我得想出一個天衣無縫的借口。從家裏出發,到老地方,走得快點,剛好需要十分鐘。可是我花了五分鐘時間,才找到借口,於是我又一次開始了狂奔。可是,沒有她的影子。我在四周轉,後來又沿著台階走到沙灘上,依然沒有她的影子。我發微信,打電話,都沒有回音。我走到亭子裏,坐到曾經坐過的地方,靠在柱子上,閉了眼,讓記憶潮水一樣,漫上來漫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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