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於大夥兒來說,最好天即刻陰下來,來一場狂風暴雨。然而老周卻在祈禱著太陽更猛烈一些。“這個黑心的老周……”大夥兒嘴裏罵著,卻正等著老周的到來。這時候,正是七月中旬,市區最高氣溫達到了38.1℃,但大夥兒明白,實際氣溫遠不止這點,瀝青的馬路上,恐怕有四五十攝氏度吧。正是正午時分,馬路上難見人影,但總有一些人為了生活的需要在這個時候走到馬路上來。
我們這群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小商人,這會兒都躲在電扇下麵,嘴裏嚷嚷著:“熱啊,熱啊。”確實,到了後來,吊扇裏旋出來的盡是熱風。大夥兒就埋怨老天爺,這麼不公平,為什麼不分分勻,把現在的太陽留一些給冬天曬曬,把風雪提前挪一點過來涼涼,這樣多好啊!胖子吳赤著膊,趿一雙拖鞋,快活地笑起來,仿佛有冰涼的雪落到他黑黑的脊梁上。當然,這種高溫天氣,對於坐辦公室的人來說,是無關痛癢的,他們或許會脫口而出:“是第九天高溫了,這溫室效應……”
老周不懂什麼“溫室效應”,但他對這些話很留意,不是嗎,凡正式的決議必先從這些門縫裏流傳出來。老周雖然很卑微,甚至連本城的居民也不是,但他卻比一般人關心新聞。因為有些消息與他息息相關著,因而在做生意時,便豎起了耳朵。這不,他果然就聽到一個於他不利的消息,雖然尚無法求證,卻像一根刺飛進腦裏,日日苦惱著他。但他畢竟在這個小城混了許多年,“沒有過不了的坎!”他暗自打著氣,就存了僥幸。
在烈日下吆喝著的老周,心裏更多的是在盤算著還有多少高溫天氣。因為多一個高溫天氣,就意味著他可以多賣出一百多杯綠豆湯或白涼粉,扣除成本,就可以多賺幾十元。這多賺的幾十元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大女兒大學學費的百分之幾,小兒子學費的百分之幾,意味著那個隱藏於腦海深處的宏偉夢想的百分之幾。老周對數字一直不敏感,要詳細算出百分之幾,總覺得困難,但他明白,這百分之幾,對他是多麼的重要。
“讓太陽燒得更猛烈一些吧!”老周站在馬路一角的一棵大樹底下,濃濃的樹蔭遮住了他的三輪車。這時候,風正從什麼地方呼呼地吹來,老周感到舒服極了。
這陣風源自對兩個孩子的希望。兩個孩子讀書都很爭氣,特別是大女兒,高考考了634分,上了重點線。這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剛賣了近一半的涼粉。他二話不說,騎上三輪車,穿過兩條馬路,去告訴在城市另一頭同樣賣涼粉的老婆。老婆聽了,喜極而泣。在城市的太陽下,一男一女,兩輛三輪車,車上放著四隻大鐵桶,兩人都眼紅紅的,惹得來買涼粉的人很不解,以為是兩個做生意的在搶地盤爭生意呢。這一天,倆人都不願分開,就間隔著十來步路,一起賣涼粉,這是開始這營生以來極少的事。
每天晚上忙到11點,兩人才從不同方向回家,然後趕緊煮燒,準備明天的生意。往往要到1點才能睡下,第二天可以遲一點起,但8點鐘必須從出租房出發。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到馬路上來。”老周一不留神,又滑到馬路上。他見穿著製服的小張朝他疾步走來,知道情況不妙,緊張得連車也來不及上,隻一手抓了車頭,一手抓了車身,像一隻蝦米似的,連蹦帶跳地朝邊上的小巷逃去。小張虛追了幾步,皺了皺眉,也就不追了。
老周來城裏已有五個年頭了。當初也曾幹過很多事,都不長久,後來得一個老鄉介紹,就幹起這營生。看看形勢尚好,索性讓老婆也一起幹。這樣,他們就有兩份差不多的收入了。每到晚上,回到出租房,兩人就簡單地煮一點麵條吃,老婆有時候更幹脆,把桶底的綠豆湯就著中午的麵包,應付了事。然後,在地上鋪開那塊塑料布,把各自背包往地下一抖,“嘩啦”一下,所有的辛苦錢歡樂地滾到地上。兩人就默默地整理。往往老周整理大鈔,老婆整理小鈔。老婆對鈔票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愛好,這倒不是說老周就不喜歡錢,而是他不太願把時間花在這上麵。勞累一天了,也該洗個澡,抽根煙了吧。老婆卻不同,她就坐在地上,把錢認真地分類,一元硬幣必10個一堆,整齊地碼好,然後用裁好的報紙卷成50元一筒;一角的,就卷成10元的長長的一筒。
“不要這樣好不好,反正明天要做找頭的。”老周有時候要這樣對老婆凶一下,而老婆並不急,隻說著:“快了,快了,一歇歇就好,一歇歇就好。”
老周就生氣,這婆娘,什麼都好,就是不解風情,一點女人味也沒有。勞累一天了,不曉得辛苦,每天都這樣,還樂此不疲。老周畢竟是一個大男人,到時候體內也會生出一些熱火來,需要老婆來給他降降溫哪。他就從後麵把老婆抱住了。“熱都熱死了,你不吃力?”老婆把錢理好,放在一隻塑料袋裏,又從床底下拖出一隻紙箱,把錢放進去。“不這樣,我才吃力呢!”老周嘟噥著,並不放手,順著老婆的動作運動著。老婆沒法,靠到床上,嘴裏喊著:“我還沒有洗過呢!——快點,快點,累都累死了。明天還要去銀行呢!”
每到月底,她就去一趟銀行,把500塊錢打進女兒的卡裏,其餘的就存進存折裏。平時呢,就一個星期去一趟,因為去銀行好像是一件麻煩事;況且每天的營業額也不多,還要買原料,因而每天塞進紙箱的也不過幾十元而已;往往到了星期天,趁管的人少,才去銀行一趟。
二
老周一早就到銀行。真是見了鬼,兩扇厚實的玻璃門剛一開,就湧進去很多人。老周不便去爭搶,就排到後麵去,心裏卻埋怨起老婆來。這婆娘,一直是她幹的活,非要塞給自己來辦,還撒嬌說昨晚做吃力了,這裏痛,那裏痛的,四十不到的人,哪有這麼嬌貴。但老周也沒有理由拒絕,畢竟老婆比自己做得多,洗碗、洗衣、煮燒,還要服侍自己,因而對老婆做出的嬌柔狀,雖反感,終究沒有表露出來。老周一邊防著有人插進來,一邊照看著門外的三輪車。這是鬧市區,平常老周是不敢涉足的,這次他大著膽子,趁城管小張到來之前,竟呼啦啦賣出去十多碗綠豆湯,直到小張的製服遠遠地奔過來。
老周對城管沒有好感,也不懷恨。剛來時,確實被他們毀過許多輛車子和大鐵桶,但那是人家的職責,況且,錯在自己。因而,凡不小心與他們狹路相逢,老周必先畏怯起來,甚而卑躬屈膝。“有礙觀瞻”是城管的文明語,“鄉巴佬”不曉得算不算傷人格的謾罵,反正老周不生氣,還認為名副其實。隻是老周畢竟也是人,雖然是一個鄉下來的人,在城管的眼裏,不值幾兩,然而有時難免也會憤怒一下。有一次,他剛把車子拉到菜場門口,正好碰上大檢查,城管就發了火,上去一下就把一桶涼粉推到地上,還上去狠踢了一腳。這時,蟄伏於他體內的原始“人格”一下子就勃然爆發出來,他梗了脖子,從嘴裏吐出一長串含糊的句子,盡管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嘟囔了些什麼,然而城管很生氣,後果就很嚴重。“你個鄉巴佬,還強,拎你進派出所,關幾天!”“我,我……”一緊張,老周就結巴。這時候,呼啦一下,圍上來很多人。“罪過啊,放了他吧,出來混也不容易!”一個老婦說。“有什麼好罪過的,對這種人不凶一點,整條馬路還不亂了套。”“有你這麼說話的,你日子好過,可知道人家的困難?”“誰叫他們來的,他們有田有地。”菜場裏賣飲料的說,“他們一無證,二不要交費,對我們市場裏的經營戶可不公平呢。”“是啊,是啊,對這種人,處罰不能太鬆,是應該拎進派出所關幾天。”
老周一直認為,城管與派出所是一家,因而隻一個“拎”字,便唬蔫了他。他馬上褪了脖子上的青筋,唯唯諾諾起來,他承認城管小張桶摔得正確,手勢恰到好處,還一再發誓以後再不在他的麵前出現,否則就是小狗一條。他雞啄米似的賠著好話,一邊小心地把凹了一角的鐵桶搬上車子。謝天謝地,趕了個下班時間,小張抬手腕看表,老周得了這個便宜,賊似的騎上車,急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去尋個偏僻的地方,把沒有摔掉的綠豆湯賣掉。
這些事情在開始的時候,經常發生。後來老周摸出規律來,就與小張玩起貓與老鼠的遊戲。老周這隻鄉下來的鼠,在貓強力地追逐下,生存下來,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老周說,讓貓們離開涼爽的處所,到蒸籠一樣的馬路上來,是不太現實的。“也難為他們了。”老周總能這樣同情別人。也許正是因為老周有這麼一副好心腸,加上他特有的卑微和執拗,倒弄得幾個城管也沒有法子。因而隻要老周不太明目張膽,隻躲在靠馬路的小巷口,城管小張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這個老周,唉……”小張遠遠看著老周蝦米似的背影,皺了皺眉,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在城管小張的眼裏,這老周就像馬路邊上的一棵草,從來不像花圃裏的花,需要澆水、施肥。他隨時還要遭受人們的踐踏和無意的傷害,但他卻堅韌不拔地活著。雖然活得不怎麼舒坦,關鍵是他仍然活著。
但老周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
仿佛一夜之間,滿城花枝招展起來,到處貼著標語,一幅一幅的橫幅,飄揚在街道上空。城管小張和同事們像一支掃蕩隊,一遍遍梳理著城市的道路。他們手裏各自捏著一隻黑塑料袋,一瞅到地上的一縷紙屑、一截煙蒂,必放亮眼睛,俯下身去,捉到袋裏。起先,老周還存著僥幸,但受了幾次沉重的打擊後,乖乖地收了心,不敢再出攤。但依然每天上馬路,趿著雙拖鞋,專往熱鬧處鑽。少有的空閑啊,然而心裏急著,恰如螞蟻在飯鍋邊跳;如織的人群,川流不息,可都是他的食糧他的財富啊,就這樣白白地在自己的眼前流過,不舍啊!老周心急火燎地轉了一圈後,心裏才平衡下來。動真格了!轉角處,公廁旁,凡城管管轄的修車鋪,補鞋點,全消失了,更不用說流動攤了。老周親眼看見,一個不識相的賣桃者,大約是新手吧,竟優哉遊哉地在城管麵前做起生意來,結果連人帶筐不知被揪到什麼地方去了。
三
平常,老周會在中午的時候,把三輪車拉進商場的走廊裏,響亮地喊一聲:“冰綠豆,涼粉哦……”其實也不用叫,大夥兒早圍了上來,每人要上一杯,慢慢地喝:“老周,今天的綠豆湯,綠豆都沒有!”有人邊喝邊埋怨。老周就幹笑著,從桶裏舀起一瓢,漏掉湯,把十幾粒綠豆倒進那人的杯裏。“我也要,我也加一點。”老周就給每人加一點。“王老板,來,你也加一點。”他這樣叫我,我倒不好意思,才一元的東西,真不好去斤斤計較的,但他總要走過來,在我的杯裏加上二三十粒綠豆。也許正是我的不主動,倒在老周的眼裏,博得了一個好印象。
“外麵的太陽還不夠大噢,老周,你這個黑心鬼!”胖子這樣打趣,“來,電扇下熱火熱火,反正老婆看不見。”
“嘿嘿。”老周就憨憨地笑,“不是我說,真的是外麵涼呢!——不談了,不談了,我得拉到菜場門口去,趁城管小張午睡還沒有醒來。”
大夥兒便這樣與老周相熟。但自從這城市被鍍上一個好名聲後,老周的營生被迫停了下來。那一天,他一臉憔悴地踱進商場來,“王老板,我,想問一聲,你們這裏,到底,有沒有得賺?”他囁嚅著。
“沒什麼好賺的。”其實他的問等於白問,哪個生意人會告訴你錢很好賺呢?
“可是,李阿姨說,一年有五六萬好賺呢!”老周輕聲說。
天啊,五六萬?去撿啊!我沉默了一會,“怎麼,你想來做?”
“哎,”他有點尷尬,“現在管得緊……我想問問,把李阿姨的櫃台轉下來,合不合算?”
我老早就發現李阿姨的眼睛在不停地向我刺來。“怎麼說呢,總還好吧。不過,好像轉讓費要好幾萬呢!”
“這個,這個,我去借,隻要能把日子混下去,總比在馬路上好,那日子,連,連狗都不如的。”
他急吼吼的樣子,實在是談買賣的大忌。這可真為難。隔壁李阿姨夫婦年歲大了,確實缺少做生意的熱情,用的還是老一套的手段,哪裏能吸引顧客。所幸的是小百貨,大夥兒都不願做,在商場裏幾乎是獨家。但商場裏客流量本不大,靠零碎生意是成不了氣候的。然而吃飯錢總歸是有的,“應該有得賺吧,虧是絕對不會虧的。”我說。
也許正是我的這句話,使老周下了決心。沒幾天,連貨帶櫃台,老周轉下了李阿姨的攤位。“謝謝你噢!”李阿姨走的時候,一身輕鬆地對我說,仿佛這個交易的成功有我一大半功勞似的。
老周自此成為大夥兒的同事。我們幾個常喝他綠豆湯的人都驚訝於他的財大氣粗。“老周,你的一碗綠豆湯有七八毛好賺吧!”老周隻幹笑著,“賺總有點好賺的,但那是辛苦錢哪!”大家就笑著說:“你個黑心鬼,賺了我們多少黑心錢呀!”
我們這個商場,說起來也是本城十大商場之一,可開始的定位就不對,沒個統一的規劃。結果弄得商場不像商場,市場不像市場,“三不像六樣。”我們自嘲地說。幾年下來,經營戶換了一茬又一茬,大家嚷著生意難做,然而房東們卻還在一年年地加租金。他們是在殺雞取卵,可有幾個房東能看到這一點?他們看重的都是眼前利益。年租的不穩定,經營戶的心便浮躁,這實在也是李阿姨逃跑的最大原因。
老周就是在這種情形下進來的。搖身一變,他也成了所謂的老板。開始當然不適應,就像外麵流浪慣了的家畜,一下子圈養起來,當然閑不住。看他坐立不安的樣子,大夥兒都笑他,“真是勞碌命啊!”但他是適應能力極強的人,不久便乖乖地坐定在櫃台內,隻是他黝黑的膚色,映在那裏,極不和諧,但不久也習慣了。要說生意,可真不太好,但怎麼說呢,像我們堅持下來的,肯吃苦,又懂一點經營之道的,總歸有了一點積累。最主要的是培育了一些鐵杆老主顧,因而即使把大部分利潤都歸了房東,存折裏的錢畢竟是在一點點增加,家裏的電器也漸漸變得現代化起來。看老周的狀況,肯定也差不了多少吧。隻是這取得的一點成果,實在是靠平時的一點點節儉,比如衣著吧,就在商場裏互挑,二三十元一件,身上一穿,自我感覺也很不錯;而吃呢,倒更可以省下一點來。像模像樣的餐,在我們這裏向來是沒有的。一到12點左右,方便麵的方便麵,粉絲的粉絲;夫妻都在的,去買一盒快餐;奢侈一點的,就買一瓶冰啤酒。但大部分是一份粉絲而已,那種兩元一份,黑不溜秋的,像蚯蚓一般地糾纏著,上麵很少有油味的那種。另外就是一杯老板贈送的湯,用一次性杯子盛著。老板有時候高興,上麵便會浮上幾點綠色的薺菜或杯底下藏一蓬黑黑的紫菜。
大約昨晚沒有睡好的緣故,老周一早起來就有點頭痛,渾身感到無力。真是怪了,自從進了商場,人變得嬌嫩起來,就像一盆野草,在野地裏隨意生長,倒蓬蓬勃勃,一移栽進室內,反而不適應了。自己倒還好,最多來個感冒,流點鼻涕,咳嗽幾下,過幾天就好。老婆就不成,幾乎隔三岔五地喊吃力,肚子痛,讓她去看吧,又不願去,說哪有什麼病,休息休息就好。老周知道她心疼錢,不過說實在的,醫院是不敢隨便去的,看個普通感冒就要幾百元。而老周認為,有些病倒並不是什麼病,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像他,身體不舒服,頂多吃幾片銀翹片,一般來說,挨上幾天就好。這也許就是鄉下人與城裏人體質的區別吧。這點老周夫婦很有同感,也很自信。然而老周嫂對老周的身體還是很關心的,隻要老周有個頭痛腦熱的,就緊張。這不,老周喝下一瓶藿香正氣水後,還覺得眼睛酸。挨到中飯邊,老周嫂破例去買了五元的盒飯,老周更是買了一瓶冰啤酒。他用嘴巴咬開瓶蓋,就著瓶口,咕嚕咕嚕,就是幾大口,那個舒服勁啊。老婆是滴酒不沾的。這個中餐對於老周來說,很是舒爽,而老婆好像胃口也很好,那一盒飯竟然吃了個精光,連最後的菜湯也就著盒子吸了個光光。
天氣一天熱於一天,瞌睡蟲不失時機地在眼前飛舞。老周感到有點疲乏,就去尋一隻廢棄的紙箱,往櫃台裏的地上一攤,人往上麵一躺,很平實,而且紙箱又較厚,也不覺得硌人。電扇在天花板上咣當咣當地響著,那風到了地上,就不怎麼厲害,仿佛過濾了一下,有點涼絲絲的感覺。吃了點酒的緣故吧,他竟很舒坦地睡著了。
好一場大睡,足足睡了兩個小時吧,他醒來,伸出一個指頭,朝上晃動著,嘴裏“嗯嗯”地叫著,吸引老婆的注意。老婆見了,就笑了笑,捉住那根指頭,向上微微一拔,他便如一隻蘿卜般起來了。一切頭昏腦漲全沒有了,全身舒坦,但他還渾身無力似的,享受著老婆少有的溫情。老婆去水桶裏弄濕了毛巾,他接了在臉上亂擦。“那裏,就那裏。下巴,還有口水漬呢!”老婆在一邊嬌嗔地指點著。這時候,臉上有了水珠,風吹到臉上,竟有點涼涼甜甜的感覺,老周心裏便生出一種莫名的溫情來。這婆娘確實比以前好看多了,雖然比以前消瘦了一些,但膚色是白了許多。記得剛來時,有顧客竟把她當作自己的母親,惹得大家到現在還在取笑。這婆娘跟自己吃了多少苦啊!現在,總算穩定下來了,她的臉上也有了笑容,話也多起來,雖然比不得城裏婆娘的妖怪,卻也穿得花綠起來,走路一扭一扭的,改了那種風火輪的急速。得讓她過點好的生活了。“銀行裏沒錢,睡地下;有錢了,也睡地下!”他突兀地同老婆說起這句話來。這便是老周,別看大老粗一個,有時候,心裏所想,並非直接說出來,而是從側麵或從另一個方麵提出來。老婆當然懂得他的心理,嗔怪道:“才有多少錢啊,現在還不舒服。早時候,那麼苦,你不也很高興嗎?”老周就嘿嘿地笑,又想起十年前的事。這些往事幾乎是夫妻倆經常的話題,回憶起來,是那麼的辛酸又那麼的甜蜜。
那是老周最艱難的時期。同大部分民工一樣,他來到城裏,先是做泥工,老婆靠了本村包工頭的照顧,在工地上做飯。然而不久,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腿便有些長短了。那時不像現在這樣有自我保護意識,老周隻治愈了腿,盡管走路有點搖船的樣子,但總歸是可以走了。末了,老板又給了200元錢,就打發了他。他不想就此回老家去,又沒有別的活路,就去市場裏批了點小百貨,又從回收站買來一些舊雜誌,在城鄉接合部的馬路上攤開一塊布,擺起地攤來。他的主顧大都是自己原來的同事和老鄉,生意竟然很不錯。別看他整日枯坐著,到了晚上,蘸著口水數錢,竟然能多出三四十來,多的時候,竟然能淨賺五六十。他竊喜了,所謂禍兮福所倚,他幾乎要慶幸起自己的傷腿來。那時候,泥工的一天工資才20元。然而,不如意總伴隨他。一到下雨天,他隻能窩在家裏,而假冒城管來收費的小流氓,拿了東西就跑的小混混,也讓他防不勝防,苦惱不已。後來,通過踏看,他發現了一個好去處,就是現在的城東商貿城。那會兒,那裏還是很偏僻的地方。城東村隨便平整出一大塊地來,三麵建起圍牆,在邊上造了一些平房,更在空闊的平地上用磚頭和水泥搭起一排排的石攤,這樣,一個臨時性的菜場就算建起來了。在菜攤的另一邊,胡亂地放著三輪車、自行車、菜筐子。老周就瞅住這裏了。他不經意地理出一小塊空地,在這裏悄悄地擺起攤來。這裏真是魚龍混雜啊,什麼人都有,他看到過菜霸欺行霸市,看到過流氓打群架。也許是太不起眼了,他竟然沒有受到傷害。老周就像模像樣地放上一張竹榻,認真地做起生意來。後來,老婆也來了,變成兩張竹榻。他們在竹榻四角縛牢四根細竹竿,再在頂上縛住幾根竹竿,用鐵夾子把一塊遮陽雨篷夾住,大約五分鐘時間,一個很好看的小百貨鋪就建成了。這是每天必做的事,從此,老周便不再怕風吹雨打了。“那時候,倒真賺了點小錢。”老周說,因為附近沒有超市,也沒有像樣一點的商場,而商場裏的價格貴得出奇,因而,光顧攤位的倒大多是城裏精明的家庭婦女。她們一來二往都與老周熟了,需要什麼都會讓老周帶。現在看來,老周當時的攤位已很成氣候了。
老周很享受這種生活,幾乎與城裏工人一樣,早出晚歸,雖然比人家早起,比人家晚歸,但生活有規律了。他開始憧憬起一些美好的事情,在淡季來的時候,也不再焦躁。也正是赤日炎炎的七月中旬,老周飯後抽了個空,鑽進竹攤底下。那攤不過50厘米高,他睡下去,幾乎不能翻身。但那裏地勢開闊,印象中風總是很大,呼呼地整日地狂吹。而這時候,老婆就坐在竹攤的一頭,眼定定地朝空蕩蕩的泛著白光的路上望,望得緊了,就趴在竹攤上眯一下眼。正是太陽最亮的時候,那些露天的菜販大都逃得無影無蹤,隻留著幾個外地的無家可歸的,用石頭縛住一把大大的遮陽傘,軟綿綿地在那裏硬撐著,等待著一兩個顧客的光臨。
“你們下個月不要來擺攤了!”一句突兀的話,驚得老周一骨碌從攤底下滾起來。睡眼中就看見菜場裏的“黃毛”,正站在竹攤前,手裏轉動著一塊毛巾,一副凶凶的樣子。
“我們是批過的……”
“批過也沒有用……”
這人上次與人打架,才從醫院出來。老周親眼見他在前麵逃,一人在後麵追,他一個趔趄,被後麵那人連砍三刀,刀刀見血。出來後,更加趾高氣揚起來,仿佛做了什麼壯舉似的,那身上的疤痕倒成為炫耀的資本。他有一個菜攤,好像從不見他認真經營過,專門鬧事。他平常來買東西,隨便丟一點錢,並不與你多講話。老周便不願,朗朗青天,豈容胡作非為?但老婆總勸他忍耐。
“大哥,這塊毛巾,你拿去……”老周嫂低眉順眼地說。
“反正下個月我老婆要來擺的!”黃毛拿了毛巾,又凶凶地說。
到了九月份,正是小百貨的旺季。有一天,老周早早趕去,竟發現自己的地盤被許多人占著。他就與人爭吵,驚來了市場管理的老孫頭。老孫頭略略調解了一下,就用早準備好的紅油漆在地上畫出一個個長方形,並標了號,倒把老周的位置弄偏了一點,而且老周是兩個攤位,自此便要交兩份費用了。
理是無處可訴的,競爭的殘酷更讓老周紅了眼。但逆來順受也是老周必須具備的好品質。事情既然來了,就得麵對。幸好老周時間長,經驗足,雖然同行大都是本城的下崗工人,也肯吃苦,但骨子裏總缺少老周那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精神。“讓雨下得更大一些吧!”“讓寒風吹得更猛烈一些吧!”這個格式化的咒語便在那個時候成為老周心裏的一種精神戰法。“讓雪堆得更厚一點吧!”他在心裏默念著。
收入還是銳減下來。照實說,比起泥工來可不知好多少。老周漸漸適應了這種競爭的生活。他的忍讓,他的鄉下人特有的狡黠,也使他能與同行較好地相處。這樣平穩地過了兩年,這裏已然是一個繁忙的市場了。每天早晨,批菜的菜販都蜂擁著來;三輪車、自行車與人群混在一起,討價聲、斥罵聲響成一片。人們在買賣完後,就會就近捎帶一些日用品回家。這裏紅火起來了。忽然有一天,一張布告貼出來,說這裏將規劃建造一個集菜場與小百貨於一體的大型商貿城。所有經營者限十天內搬光。老周受了這個打擊,幾夜都睡不安心,命運太會捉弄老百姓了。它高高地浮在半空,看見你掙紮、痛苦;當你剛安穩下來,它就澆下一瓢水來,使你又陷入痛苦不堪中。有消息說,原經營者報名,可優惠得到新市場的一個攤位。老周也去報了名,但一看那價位,老周就望而卻步。無奈,他便開始賣涼粉。而他的進商場做小百貨,幾乎就是重操舊業。
八月下旬,早晚天涼起來,小百貨的旺季來了。商場裏的顧客依然寥寥,附近又開出了幾個超市,它們什麼都賣,針頭線腦也不放過。它們張著血盆大口,要把一切小業主全吞沒似的。幸而老周比一般人懂得如何絕處逢生。每天早晨,他就在自行車的後座上紮牢兩隻大編織袋,出發了。到了傍晚,他隻帶回來一隻編織袋,“今天還好,碰到一個老板,買了十多套棉毛褲,給廠裏的工人當勞保。”老周一臉興奮,接著又道,“現在的農民也蠻會討價還價的。壞人也多,他們圍在一起,七挑八挑,後來我數了數,總要少了兩條短褲,或者一塊毛巾。唉,算了,算了,下次得想辦法用繩子穿牢……”
老周的勤快是有目共睹的,但說到細節上,可不夠精明。“那老太婆身上臟兮兮的,每次都要來擠熱鬧,可又不買。我聽人說她的兒子們不管她,所以我明明看她拿了塊毛巾塞進衣服裏,能去揭她?”我們每天傍晚幾乎都可以聽到老周一些不同的話題。他每天都去附近的農村設攤,這在我們是不可想象的事。而他卻樂此不疲,因為他就是擺攤出身的。
日子就這樣過去。一晃老周已經在這裏三年多了。大夥是看著他們的日子漸漸好起來的。唯一讓大家嘖有煩言的是老周嫂的吝嗇了。印象中,他們的晚餐總隻有一個菜,就是辣椒炒鹹菜。“老周嫂,老周該補補了,你看,他瘦得要變成鉛筆了。”我老婆有時要這樣對她說。“他肉不要吃的,他就喜歡辣。”老周嫂說。“來,老周,這點菜你拿去,我們吃好了。”老婆把菜放到他們桌上。“你們吃好了,噢,噢!”老周這點很好,並不會有什麼想法,伸了筷子就吃,倒是他老婆,反而要露出一點臉色來,但也不聲不響。第二天,她必盛一小碗辣椒炒鹹菜來,“王老板,你也喜歡辣的,你嘗嘗!”我好像從來不曾看過她夾過人家的一點菜,她就這樣默默地坐在一角,默默地吃著,並不去管人家的任何事。因而,我就一再勸老婆,在他們吃飯的時候盡量不要去調侃老周。
四
九月一日,學校又要開學。老周嫂早準備了一遝錢,放在腰包裏,讓老周係在腰上,陪兒子去報到。兒子在三年前轉學過來,在郊區四小讀書,那裏並不要借讀費,師資力量也強,這實在是這個小城近年來所辦的最大實事。然而,升初中,就要借讀費了。兒子小周卻出人意料地考上了湧金。這可是本城最知名的民辦中學,隻是學費貴,一學期就需7000元,而附近的公辦三中,隻要一次性交9000元,以後就與本學區的學生一樣收費。特別是兒子成績好,三中竟然打電話來,說可以免掉一部分借讀費。老周嫂執意讓小周去湧金,因為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也擠不進去。但是,大夥都持反對意見,認為隻要小周會讀書,什麼學校都可以出息。畢竟那裏是貴族學校,學費相比也要貴十餘倍啊!
“老周嫂,我看還是三中好。兒子要緊,可我們認為自己也要緊。你不如把這點錢,去保份險好呢!”
“是啊,老周嫂,小周現在好,可鬼知道長大了,討了老婆,不會變。像我吧,想想也算孝順的,可讓我每月拿出100塊給父母,我還不肯呢!”
“還是保險要緊,老周嫂,”有人強調道,“你一輩子辛辛苦苦的,也該為自己想想!”
大家七嘴八舌地發表著議論,老周是早動搖了的,他說:“王老板,你幫我出出主意!”
這可真難。我說:“關鍵還是要你們定。不過,我倒認為,你們倆,至少一個人要去保險的。”
其實,這些話從老周進商場後,大夥兒就常常談起。確實,除了房子、戶口外,老周完全是一個城裏人了。然而他的某些觀念,比如防老,依然保持著鄉下人陳舊的意識。
“養兒子幹什麼呀?”老周說,“就是為了養老啊!”
“可是,你每年給你爹媽多少錢?”有人問。
老周便不響,呆呆的,露出淒楚的神情。這時候,老周嫂對於我們的好心,幾乎要怒目而視了。見她漸暗的臉色,大夥兒識趣地不響了。
“你們管這麼多幹什麼?”胖子吳說,“老周他們總有這個實力的。”
有這個實力嗎?老周確乎不清楚。女兒的費用,兒子的學費,房租,攤位費,一年得多少啊。老周對錢財,一直沒有明確的概念。早先,當家裏入不敷出時,他隻曉得老婆急急地催促,愁苦的臉容,弄得他火燒火燎,魂不守舍。後來,一個個難關過去了,家裏好像一下子不必用錢了,他就更懶得去過問了。這或許與有一個會持家的老婆有關吧。說實在的,錢這個東西,大家膜拜它,可它不派用場時,就靜靜地躺在銀行裏,一無是處。現在老周吃不憂穿不愁的,還需要什麼呢?所以,一個人定一個目標是多麼重要啊。如果老周想在家鄉蓋一幢樓,那麼他就要每天計算著,今天又賺了幾塊磚頭,明天又要多賺幾根鋼筋,做人就要辛苦多了。然而,要說老周沒有目標,可冤枉了他。隻是老周覺得這個目標或者說理想過於宏大了些,在沒有一定的實力前,他不敢輕易讓它爬上腦海。因為他確信,太過於美好的想法,到頭來,命運必定要來打擊。這在他的經曆中,是完全可以佐證的。有一段時間,大夥兒勸他去郊區買一套房子,那裏便宜,才七八萬一套。老周嫂倒同意,但老周反而嫌那兒的局促和偏僻了。我知道想是在市區買一套有露台,環境又好的商品房,那些聯建房總讓人想起自己的身份。這個想法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在他的腦中發了芽,就像一粒種子,不知從遙遠的什麼地方被風或鳥帶了來,總之在腦中著了床,且抽出細芽。但畢竟太遙遠了,就像虛無縹緲的宮殿一樣,老周便抑製著,不讓它長得太厲害。
“老婆,我們到底有多少錢?”
“你猜呢!”
“五六萬吧!”
老婆神秘地一笑。
落夜。倆人關上門窗,老婆從床底下,磚縫裏,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張張定期存折來,“一張,兩張,這是去年存的,快到期了……三張、四張,這張是三月份的……五張、六張,這是上個月的。”老周說:“老婆,我好像已經看到我們那間帶露台的房子了,它在向我招手呢!”老婆說:“我才不敢這樣想呢!”但老周執拗地認為,美好生活已經在眼前了,又想,這婆娘也真不容易啊,他就動了情,上去抱住了老婆。老婆也不推讓,倆人就在幾張散亂的存單上親熱了起來,同時也設計了一下更美好的未來。
五
說沒有預兆,那是說不過去的,老婆仿佛早就喊沒有力氣,而且,胃痛,食欲也不好,但她會走會睡,更會做生意,哪個會隨便上醫院呢!
這一回,老婆是自己提出來的,原因就是痛,雙腳幾乎邁不開步子,她的心裏便有一種不祥的預兆。自己的身子怎樣,自己心裏最清楚。但由於各種原因,她都沒敢去醫院。一則價貴,二則也害怕,如果真有什麼病呢?她相信隻要自己注意一點,身子自有的免疫功能便會驅走病魔的。
老周嫂不得已住院了。大夥兒拎了水果去探望她,但她已不能吃了,唉,人好的時候,舍不得吃,有得吃的時候,倒不能吃了!老周嫂無力地躺著,大夥兒禮節性地勸慰著。確實,生意的事是一點不用擔心的,大夥兒都輪流著幫忙,到了下班,就用信封裝好,交給老周。彼此太熟悉了,價格也知道,生意幾乎沒有很大起落。老周嫂聽著,隻淒苦地點著頭,勉強擠出的笑容,反而使她蒼白的臉更加悲切起來。她仿佛連一句道謝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老周更忙起來,商店醫院兩邊跑。隻一個星期,便憔悴得厲害,雙眼凹陷,胡子拉碴,比他老婆的變化還大,看了讓人害怕。大夥兒知道,他老婆的病很難根治,花了錢也沒用,而醫院又是個燒錢的地方。這點老周更明了,但能放棄不治嗎?我們知道,這種想法,老周想都不會想起。他現在後悔沒有好好待老婆,好像從來沒有關心過她,她就像一頭牛、一頭羊,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你這個婆娘啊,隻知道關心別人,為什麼不關心一下自己呢……
存折裏的錢在一張一張少下去,老周嫂好幾次決意要出院。我們不曉得老周的實力,但這樣拖下去,總不是什麼辦法。她連一份險都沒有保過,一切費用都要自己承擔,很顯然,照這個情形,十戶人家有九家要衰敗下去。現在,什麼房子、計劃都變得茫然起來。我們為老周悲,為老周愁,更責怪他的觀念。可事情來了,責備又有什麼用呢?
“要不,把攤位轉了?”老周說。
“老婆同意了?”
老周便不響。這個家一直是他老婆做主,他隻知道做。現在輪到他做主了,他就無措起來。這天,老周把我和胖子吳請到他老婆病床前。
“我的病是治不好的,我準備回家。”老周嫂平靜地說,“家裏還有一點錢,我留著,準備給孩子們用。我知道,老周的脾氣。我想請大家幫忙,讓老周堅持下去,攤位不能轉,不能……那是我們的命,命啊!”老周嫂歎了口氣,歇了歇,繼續說,“我不想拖累大家。我隻是舍不得孩子,舍不得老周啊……我以為,我是能過上好日子的……”
眼淚在我們的眼眶裏湧出,但老周嫂卻顯得平靜多了。她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臉上竟出現一絲紅暈來。老周待在一旁,像個孩子似的,紅了眼,一聲不響,隻“嗯”著。
我們去問了醫生,醫生說一定要救,總還有希望,不過病已到晚期,希望也很渺茫。老周是決意破釜沉舟的。他幾次讓我寫一張黃榜,內容都擬好了:“老婆病重,攤位低價轉讓。”我幾次都拒絕了。但這會兒,他幾乎要動怒了。最後,他十分平靜地說:“王老板,我在你文具櫃買一張紙,一支筆總可以吧!”
我沒有辦法,隻好裁了四開大一張黃紙,拿起毛筆,蘸好墨汁。不知什麼原因,試了幾次都停下來,是的,我的筆從來沒有如此沉重過,但我必須寫。我用顏體畢恭畢敬地寫下:
“因家裏有事,攤位轉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