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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不知秋落葉不知秋
王文佳

駱 鶴

1

即便是今天沒有在父親的追悼會上遇見這女人,我也一刻都不曾忘了她。真要說起來,十多年前她險些做了我繼母,現如今又即將成為我的鄰居,總而言之,我和她算是夠有緣的了。

曾經我叫駱何。因為我父親姓駱,我母親姓何。可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所以自己改成了駱鶴。從小到大,母親幾乎視我為透明人,所以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名字裏帶著她的印記。最喜歡我名字的大概就是這女人了,她總是鶴兒,鶴兒地叫著我,自然到好像名字是她起的,這讓我一度有些恍惚,心裏懷疑她才是我真正的母親。

我看著兩個女人做遊戲,從四歲一直看到十三歲。母親前腳出門,她後腳便影子似的閃了進來,就好似說好了一般。曾經以為這個沒什麼技術含量的遊戲能維持九年而遲遲沒有東窗事發,自己簡直是功不可沒,後來才知道,我母親對他倆的事壓根從一開始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站在天平中間(不,當然不可能是正中間,再沒良心也要稍偏母親這邊一些的),看著父親站在等腰三角形的頂點和兩個女人拉鋸扯鋸,時而覺得有趣,時而又替他悲哀。兩個女人不是你進我退,就是你退我進,唯一的區別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進的人成了鈍角,退的人所在的銳角自然越來越小,有的時候,父親實在覺得這個整體形狀太離譜了,便也調整一下自己的位置。

如果當年那女人總是變著法兒地討好賄賂我,大概我反而會不屑了,然而她從不。她的體己從來不是摔摔打打做給人看的,對你的好純粹無聲,更要命的是,人前人後,她從來不曾對我父親使過小性兒,因此在我的心裏,雖說她所扮演的形象不那麼正麵,可姿態總不至於是醜的。

有一次母親出國待了半年多,她便和父親在家裏開夥做飯了。我端著專屬於自己的板凳坐在飯桌一角,並不靠近他倆。菜上桌了,一盤我平日裏最愛吃卻不能經常吃到的蠔仔烙被她放在離我最近的地方。她沒有邀功般地說,快吃啊鶴兒,知道你最愛吃這個,我特意為你做的!她什麼也沒說,看我吃得很猛,便去夾別的菜,對那一大盤蠔仔烙,隻是象征性地動了一筷子。我吃得比往常多不少,一來那女人的手藝比父母略勝一籌,二來自己心裏明白,唯有這樣,對麵的兩個人才可安心。我把碗裏的米扒得一粒不剩,然後自己拿著碗筷到廚房去了。女人跟過來說,玩兒去吧,放在池裏就行。我靜默地轉身,卻並沒走遠。父親洗碗盤,然後遞給女人,女人拿著毛巾一一擦幹,再歸置到碗櫃裏。我聽見女人問,味道怎麼樣?問了一遍,還不過癮,並非出於對自己廚藝的不自信,而是聽不夠父親的表揚。好吃吧!好吃嗎?真的好吃?我的廚藝是不是進步了許多?……父親祖上是中醫世家,一上飯桌就嚴格遵循“食不語”的古訓,她尊重父親的生活習慣,可一進了廚房便活潑起來,自然,對於她的這些問題,父親回答多少次都不心煩。她又說,小鶴兒很愛吃海鮮呢!父親說,是啊,不過這孩子很小的時候被煎帶魚的刺卡過喉嚨,憋得臉都紫了,得虧去醫院去得及時,才撿回一條小命兒,從此對魚總是怯生生的,看著人家吃,也隻有眼饞的份兒了。一塊魚肉,用筷子把裏麵的刺全挑出來擱在她跟前,她都不敢碰了。女人當時沒再說什麼,可次日中午,我便在父親常看的書裏發現一張紙片,上邊詳盡地寫著脫骨帶魚的做法。後來父親把它貼在灶台邊,照著一步一步地實踐,讓我大大地開了幾頓魚葷。直到母親回來的前一夜,那張小紙片才從廚房裏消失……

此時此刻,我挺著接近八個月的肚子站在父親的牌位前,幾乎所有來向我父親送行的親友都不知該先勸我節哀,還是先向我這個準媽媽道喜。我聽著外麵的風聲、車笛聲,還有近畔的竊竊私語,有人在悄聲議論那個女人蠢得很,跟了我父親二十幾年,沒混上個出席追悼會的名分也就罷了,竟也沒趁他叱吒風雲的時刻早早養肥自己的私房。

我的第一個兒子小馳已經兩歲半了,他在靈堂裏跑來跑去,告訴每一個他認識的“來賓”外公睡著了,不要吵到他,還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時候往他外公的手裏塞了樣東西。我問他塞的是什麼,小馳如實回答,是一塊大白兔奶糖,還說外公告訴他,握著大白兔奶糖睡覺不會做噩夢,不會夢到大灰狼。小馳說的話確實有“跡”可尋:在那女人已出版的某本小說裏,有一個外公對自己的小外孫女兒也說過同樣的話。

父親剛入院時我已有了兩個月身孕,醫生說他最多還剩三個月,不想他卻一直挺到我七個月,我們都為他高興,就在十天前,我父親還戲稱老天若能再寬限些日子,大概就能看到又一個外孫子出世了。他甚至還給第二個小外孫起好了小名,說是趕得上見他就叫“小快”,趕不上就叫“小遲”。可惜上蒼不作美,此言出口不到半個禮拜,父親的病情就開始惡化。看來,我的第二個兒子也隻好叫“小遲”了,和他的哥哥同音不同字。

據說,在外麵再花再混賬的男人臨終也會給自己的妻小留一份遺產,因為唯有這樣,才能給自己名義上的未亡人留個麵子,給自己的祖上留個麵子,順便也給自己留個麵子。而我父親的這些麵子都不要了,或許他在肉體即將離開人間、靈魂飛升之前的某個深夜突然覺得麵子實在沒有那麼重要。我父親把遺囑工工整整地寫在他的病例末頁:

1.所有作品相關後續收入及版稅歸邱秋,其餘財產歸女兒駱鶴。

2.請置我照片於故居陽台,我要從那裏看風景。

本人在此聲明,訂立本遺囑期間本人神誌清醒,且未受到任何脅迫欺詐,本人其他親屬或任何第三人均不得以任何理由對繼承人繼承本人的上述財產進行幹涉。

我盯著靈堂裏唯一一個真花做成的花圈,白色的金盞花在一大堆來來回回走過場的假花中美得有些不近情理,它們使我在最後送別我父親的人群中頻繁走神。一定是這女人送的,如果不是她,還會有誰有本事、有情致用這麼稀有的花卉來編花圈呢。可惜除了我,和我那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的父親,大概沒有人會注意它們,人們在這肅穆的靈堂裏表達完他們程式化的敬意後,會照樣談笑、玩鬧,甚至帶上笑臉緊趕慢趕地奔赴某一對新人的婚禮喜宴……

我回過神來,心想自己應該趁熱打鐵地追上去,理順與這女人之間長期擰巴的關係。

曾經對於我,她給出了比我母親,甚至比我父親更好的耐心,以及更多的尊重。我母親常年飛來飛去,坐飛機的次數大概不比空姐少;我父親雖在家裏,卻也總是背對著我,點上一支煙就開始啃他的爛筆頭,腦袋埋在稿紙間一埋就是一天。當我第一次和這女人有眼神交流的時候,簡直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發現了我生活中究竟缺失了什麼。所以我相信自己和這女人的眼神交流是我們日後深入交往的堅實基礎。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在凝神聚焦的瞬間總能讓你感覺她逮住了你心裏的什麼東西,僅是那兩道光,就足以收服甚至感化當年在外麵野慣了的我。

有一次,我跟她談起我的姥爺,我說雖然我沒有這世上最好的父母,但我有最好的姥爺。她對我和母親之間的疏遠似乎並不感到意外,她隻是說,如果她有一個孩子,她的父親也將是最好的姥爺。我當時沒有聽懂她的話,也沒有去細細揣摩,隻是把自己的姥爺講給她聽。從我三歲到四歲半,除了上幼兒園,幾乎所有時間都是姥爺陪我度過的,那時五十七歲的姥爺剛從單位退二線,走到哪裏都帶著我這個小尾巴。姥爺不顯老,筆直的身板,幾乎沒有白發,來幼兒園接我時,不少小朋友都以為他是我爸爸。

我對她說,姥爺給我買最高級的鐵罐裝的奶粉,味道比袋裝的要好一百倍不止。她笑了,就因為這個,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姥爺?當然不是。我感覺自己像中了她的圈套一樣難為情。我繼續說,所有小朋友都隻有連環畫看的時候,我看的是姥爺給我買的中英雙語對照版的《世界童話畫庫》,姥爺甚至還買來二十四色的彩筆,把這套六冊大厚本的黑白書變成了全彩版。還有,還有很多事情,他抱我坐在膝蓋上,用紗布包著煮好的橘子皮給我治凍傷的耳朵,爸爸帶我去溜冰,每次出門前姥爺都要檢查我凍了的耳朵是否反窩在帽子下麵。那確實是很了不起,她若有所思地說。我得意了,談話最後還做了個總結,我告訴她我曾懷疑過我媽不是親媽,可是想想姥爺對我那麼好,一定是我親姥爺,而姥爺對我媽也同樣那麼好,所以一定是她親爸,所以我媽肯定是我親媽。說這話時我還自作聰明地悄悄觀察她的表情。她被我說笑了,親不親就那麼重要?當然,我嚴肅起來。我姥爺說,爸爸媽媽和我幸福地在一起是他目前最大的願望,可如果我不是我媽親生的,又如何幸福地在一起呢。她的眼神好像不同意我的看法,但她當時什麼也沒說。於是我又繼續說,書上不是經常說,繼母會把孩子偷偷領出去賣掉嗎?親媽是不會的。我還說,如果你不來找我爸爸,我爸大概和我媽會更融洽一些的。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友善,其實當時說這話時我心裏也確實是友善的,我從心裏舍不得她這個朋友,舍不得她給我的小禮物,舍不得她講的故事,也舍不得她做的好菜,我甚至覺得她不再來找我爸爸,我自己也有犧牲在裏麵。

那次談話讓我徹底排除了她是我親媽的可能,我跟她講姥爺的每一件事,她都很認真地聽著,還問姥爺轉業後做什麼工作,退休後身體好嗎之類的問題,她根本不認識我姥爺,又怎麼可能是我親媽呢。這就是一個小孩的邏輯思維。當年的我判斷誰是我親媽絕對是以姥爺為參照物的,因為我堅信,姥爺一定是我的親姥爺。

然而可以想象,就是我的最後這句話把原本輕鬆和緩的對話逼到了死角,她頓了一下,然後很認真地對我說,不是我找你爸,而是你爸來找我。她原本不需要這麼認真的,我在她的認真裏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她所受到的羞辱。有什麼區別嗎?八歲的我竟能做出這樣的質疑,大概對手的高度突然也拔高了我的智商和情商。然後我看到她眼底的慌亂,那種毫不設防的情況下被擊中的,語言和思路的完全休克。她的眼神告訴我:一直以來我都沒把你當小孩兒看,可我還是低估你了。事情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等你長大些再說吧!我卻毫不退縮地回視她:等我長大些?你終於也計窮了,居然拿出和我爸爸一樣的話來搪塞我,我從四歲長到了八歲,還要再長多少年才配聽你們的破事兒?

終於,她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而與此同時,我的心裏似乎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我突然發現自己其實是愛她的,很愛她,那種年齡的孩子,大概依賴就是愛,相處就是愛,離不開就是愛。這愛是平時看不到的,被我們表麵上孩子和“繼母”之間的關係掩蓋了的,但卻在那一刻忽然顯露出來,嚇了我自己一跳。也就是在那時,我從她的眼神中,幾乎預知了自己和這個女人之間,一定會有一場曠日持久的恩怨,一段天長地久的非親非故卻脫不開的關係。

那次談話後,我好久沒有去逸都公寓。我第一次覺得心裏有些東西需要自己去消化,然後去抉擇。於是我放學後又回到了姥爺家,做作業,看書,找四合院的小朋友玩耍,然後睡覺。我的理由是,同班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孫襄雨家與姥爺家隻隔兩條胡同,我們可以一同上學放學。那段時間我很為姥爺感到悲傷,在我心裏,被騙的人是最慘的人。至於為什麼我母親也被騙但自己卻毫不同情我說不上來,大概那時候我便早已看出她生活在別處。可姥爺就不同了,他永遠是奉獻的那個人,年輕的時候國家人民需要就為國家人民奉獻,年老時退休了,國家社會不需要了就為後代奉獻。而他的兒女回饋他終日無私奉獻的竟是這麼大一個騙局。一個早已分崩離析的家,卻要在老人麵前強撐融洽,難道姥爺看不出這其中的貌合神離?還是他太相信自己的女兒女婿?大概都不是。後來我知道,是姥爺對我的愛把這一切都遮擋住了。他把心血都放在我身上,爸爸媽媽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他曾說過,“倦鳥歸巢”,所有的人都有老到想回家,愛天倫的那一天。

日子就這樣過著,直到有一天姥爺的幹休所組織了一次為期十天的跨省旅遊,我才被我爸又接回家裏。我媽那會兒又跑到國外去做她的什麼項目去了,不過那時的我早已適應了她的缺席,也知道她總能找到各式各樣的,非要在國外完成的課題和項目。我爸帶我在外麵下了一個禮拜的館子,周末我去同學家玩回來,發現他在桌子上留了一張字條,上麵說有個稿子沒有趕完,要晚點回家,讓我餓了先去樓下買包子吃。稿子稿子,又是稿子。稿子永遠是我父親和邱秋的幌子,我在心裏罵道。那一天我自己打車去了逸都公寓,開門見是我,他倆都吃了一驚。

“就知道你們在這裏。”我徑直走進去,輕車熟路地去冰箱開了一聽飲料,自己招待自己。

“喲!長本事了啊,還記得這個門?”

“我餓了。”

“不是讓你去買包子吃嗎?”

“吃夠了。吃了一星期包子了。我想吃翡翠蝦餃。”

“吃飯還挑挑揀揀的,餓得輕了!”我父親笑著說。

邱秋一看手表:“呀,都快七點了,怪不得孩子餓了!”她沒看我,直接換了鞋子,穿上外套就下樓去了。二十分鐘後,她拎了兩袋吃的上來:菠蘿咕嚕肉,雙皮奶,還有翡翠蝦餃,都是我愛吃的。她像往常一樣取出我專用的小碗小筷:“快吃吧!”我如願以償地端著碗狼吞虎咽起來,我父親在一旁說:“喂,作業做完沒有?”

我頭也不抬地說:“作業是做完了,不過還有一份小製作,要六一參賽的,沒弄完。”

可那天晚上我沒能專心致誌地做我的小製作,因為我隱約聽到隔壁房間邱秋和我父親一直在爭吵。說起來他們的爭吵對我來說其實是家常便飯,可他們倆除了為正在寫的東西吵以外,幾乎從來不吵。那時候,邱秋的工作給我的印象就是,幫我父親寫稿。父親就像一個包工頭,把領來的這樣那樣的活計派發給她,活計自然就是寫作大綱和一些未經潤色的素材。父親也寫,但卻比邱秋省力多了,或者說,他比她懶多了,有時幹脆是在邱秋完成一稿的基礎上修改。父親修改完了,再和她交換意見,然後決定哪些地方用她寫的,哪些地方用父親改的,隨後由父親把他倆的定稿交給“上邊”,“上邊”給出意見,再由父親傳達給邱秋。一來二去,邱秋和我父親之間形成了一個幾乎固定的組合,他們的“聯合作品”或見報成書,或改編至熒屏,署名永遠是“駱銘,邱秋”或者“編劇駱銘,原著邱秋”。

有時候我覺得邱秋很可憐,她總在星月還沒有隱去的時候就像清教徒一樣坐到書桌前,沉靜而坦誠地麵對那一遝貌似永遠也寫不完的稿紙,她永遠在父親背後寫呀寫,要像受難的基督一樣為每一環節有過錯的人承擔責任,因為幾乎所有上邊的人都知道她是我父親身後的隱身人,劇本改編出現問題,創作組推說原著畫麵代入感太差;演員演得不用心,不到位,卻抱怨她的台詞“不夠勁”,就連取景上的困難都能和作為筆者的她扯上關係。如此這般,她為每部作品勞形傷神,心力交瘁,所有的罵名和我父親一起擔,所有榮譽卻都被父親占了先,我不明白為何她在與我父親的雙重關係裏都不求名利,也不懂她為什麼要樂此不疲地選擇這樣一條受難的路。

那晚在他們的爭吵中不斷重複出現的是一個好聽的名字:婉兒。婉兒是誰?我悄悄走到他們門外,靜靜地聽著,很快弄清了婉兒不過是他們在寫的劇本中的一個曆史人物,是的,就是那個曆史上很有名的唐朝女人。我聽到邱秋說:“隋誌傳怎麼能把我這一大段統統去掉呢?”

我父親說:“隋誌傳還是認為你的筆調太嚴肅了。這是一部純純粹粹女人的戲,當然,戲裏也有政治,但不覺得你向政治延伸得太多了嗎?”

“怎麼連你也這麼說呢!”邱秋急了,“為了寫這個東西,我把《新唐書》和《舊唐書》都幾乎翻爛了,隋誌傳的那個大綱不僅毫不尊重曆史,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濫情!”

“聽聽,聽聽!秋兒你老毛病又犯了!”

“沒有什麼老毛病不老毛病的,反正他那個大綱我是沒法寫!從某種程度上說,婉兒是個比則天女皇更了不起的女人,屬於她的那段真實曆史其實比傳說中更加動人,你看被他搞成什麼樣子!至少我認為我們現在在寫的東西是麵向大眾的,不能要求絕對像著史者一樣嚴謹和誠實,但起碼也得差不多吧!婉兒的名垂千古絕不是因為她總是後宮爭鬥的勝利者,也並非因為善良,美好或是純真這些世人給一個好女人所擬定的標準,很多人認為她有些卑鄙或者道德淪喪,甚至有人說她在險惡的環境中能生存下來靠的就是對無數男人的欺騙與利用,但究竟是韋後、女皇的侄子武三思這些人置這女人於不義還是她咎由自取又有誰知道呢?於是她任人評說,美的和不那麼美的,惡的和不那麼純粹的惡,愛與恨,忠誠與背叛……她終其一生都在給別人作嫁,她用智慧、容貌、身體去保護自己與成就別人,多數人隻看到她夠狠夠壞夠下作,而沒有人深究她的初衷,沒有人看到她是如何成為那個成王與敗寇都離不開的婉兒的,更鮮有人看到她為朝政、社稷立下的無形之功。她永遠站在她的主子背後運籌帷幄,她其實是在當他們的主,作他們的魂。她在深不可測的宦海沉浮中過早成熟,又帶著血海深仇與她又敬又恨的女人——則天女皇朝夕相處在一起,表麵叱吒風雲,實則忍辱負重,二十九年啊!這才是著重要突顯的,那麼讓人驚歎的,兩個女人的胸襟。至於後宮那些鉤心鬥角,我認為,不寫那麼多也罷!婉兒經曆了大唐由盛轉衰,經曆了武周王朝的興起,繼而又目睹李唐宗室的光複及醜惡的武韋之亂,她不卑不亢、八麵玲瓏地出入前朝與後庭,像男人一樣思考,在男人堆裏周旋,在危機四伏的女皇時代表現出遊刃有餘的智慧,憑著與生俱來的才能一次次地在頻繁的朝代更替中遠離滅頂之災。就是這樣一個頗有爭議的女人,這是我寫作的主線,也是我想傳達給讀者和觀眾的。”

她說得那麼激動,那麼飽滿的感情,把門外的我都感染了。我發現自己蹲在牆根下腳都麻了,卻不想離開,那個名叫婉兒的女人被她說得令我心馳神往,連同婉兒所在的那些個王朝和那整段曆史。很奇怪,我喜歡聽她講這些,那對於我來說完全是一個新的世界,是我認為錯過了她這次關於那個年代的“演講”,從別的地方再也聽不到的一些東西。後來也是因了她的這一段話,我找到了畢生所愛。循著《漢書》、《舊唐書》、《新唐書》、《明史》和《清史稿》一路讀下去,我愛上了曆史,愛上了考古,愛上了不少生活節奏超快的現代人認為隻有垂垂老矣白發一把的學究才耐得住性子去翻看的故紙堆,我甚至在高考成績出來後毅然決然地報考了北京大學的曆史係,然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最初她口中的那個名字:婉兒。

女人還在繼續說:“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後宮的那些事,不應該成為這個故事的主線,一個原本那麼豐富,那麼出彩的女人,被他們圈框在庸常的女人堆裏……”

“不明白的不是我,而是你秋兒!”我父親沒等他對麵的女人說完,“他們做這個本子跟你的出發點壓根就不同,他們最看重的隻有一條,就是吸引眼球,而你看中的隻是故事本身的高度。你的東西再好,沒有人看不也白搭嗎?你看看你交給隋誌傳的前五集,不不,也不用看前五集了,就看第一集,宮廷政變開篇後,是那麼冗長的朝堂對白,誌傳說就那十五分鐘,就能丟掉百分之七十的觀眾!”

“誌傳說誌傳說,你是隋誌傳的傳話筒嗎?不用你來數落我!”這個女人有時說話也實在是不好聽,“他說什麼你就聽?你不動腦想嗎?他怎麼就那麼確信觀眾不愛看?”

“人家是老編劇,人家有經驗,他吃這碗飯比咱們吃的鹽都多,再說了,投資策劃讓咱們怎麼寫咱就怎麼寫,不吃力,還討巧,不像現在……”

“好吧,要完全按照他的大綱寫的話,讓隋誌傳找別人吧,我寫不了,”邱秋氣呼呼地說,“稿費一分不要了就是。”

“你又意氣用事,就不能適當地再向他的大綱靠攏一些嗎?他讓我來跟你商量,自然也是看到你這個本子的閃光點了,隻不過,他還是希望你做出一些調整來遷就觀眾……”我父親苦口婆心地說。

“不改!再改就不能看了!我犯不著遷就誰,不用我的稿就算了,一拍兩散,我不會追著他要稿費的。”

“我看你這驢脾氣就是仲黎給慣的!”我父親也突然來了氣。

“對,跟他合作好像比跟你合作愉快很多!”女人一揚眉毛說,“你不說我還差點忘了,你們不要這個本子,我可以投給他試試!”

“可你別忘了,他找你做的那些東西名義上是他朋友的,可背後他也是投資人之一!而且還是大頭兒的投資人,所以你邱秋才能當大爺!才能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才能被慣得這麼無法無天,作者反過來駕馭編劇!”

“你什麼意思,就算是他投資,那劇目播出後的反響你也是看到了的。沒有誰駕馭誰的問題,道不同不相為謀。”

在我父親和邱秋的所有談話裏,貌似隻要“仲黎”這名字一出現,他們勢必要不歡而散。我父親簡直拿他眼前這個軟硬不吃的女人毫無辦法。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倆怎麼吵都吵不翻,怎麼吵都吵不惱,隨時可能在盛怒下笑場,繼而沒有任何過度地重歸於好。後來長大一些的我甚至一度僥幸地想,真要吵崩了才好,否則我得隨時背著父母離異的定時炸彈,真有那天,姥爺該多傷心。但很快我就否定了自己的設想,盡管我父親和邱秋之間談不攏的事情很多,盡管他們表麵上經常吵得不可開交甚至彼此間疾風驟雨地謾罵,但在他們內心深處卻永遠互相尊重,這份默契,這種關係不是人人都有的,僅憑這一條,我為他們勾畫的將來就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

那天晚上邱秋和我父親吵到深夜也沒吵出個所以然來,他們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小剪刀和半瓶塵封已久的膠水,讓我在外屋的小方桌上繼續完成我的小製作。那是一大幅在白底紙殼板上用布條貼的貼畫,畫麵是在一片翠竹林裏,有兩隻大熊貓在吃竹子。近三十年了我還對當初那幅小製作念念不忘,因為當年它在班裏甚至整個級部給我賺足了臉麵。我從小就不擅長那種需要“精耕細作”的手藝活兒,所以,一度那幅作品被我粘得亂七八糟,那天晚上我像黑瞎子掰苞米一樣,布條一邊被粘一邊往下掉,也不知是膠水不好還是我實在沒有耐心。臨到我爸要帶我走時,不但給邱秋撲騰了一桌子沒法收拾,而且我們三個人幾乎同時發現,我的“大作”別說帶走,根本就無法移動,不但是半成品,而且一碰就稀裏嘩啦地全盤散架。我爸爸看了看表說:“十一點多了,趕緊回家睡覺,明天早上早點來弄。”

第二天清晨我來的時候,那整張鋪陳在桌上的成品讓我簡直高興得要蹦高了。“鶴兒別動!”邱秋從廚房裏出來,“等膠水再幹一下,先吃飯,吃完飯就幹得差不多了。”我不得不歎服,她的水平比我高多了,不但畫麵立體很多,而且布塊布絲拐彎處都用針線固定了,這樣即使膠水脫膠也不至於輕輕一抖就“片甲不留”。也就是這幅作品在班級的評比裏給我博了個頭彩,而且還在六一那天陳列在了年級展覽櫃的玻璃櫥窗裏,讓平時總說我笨手笨腳的老師刮目相看。

後來我知道,那天深夜父親帶我走後,邱秋對她的稿子隻字未改,而是用後半夜時間給我趕出了那份小製作。她對我父親說,她大概不是一個好的編劇,頻頻離題,但是這個本子動用了她很大的精力,如果製片廠用她的構思,她當然很高興,但是請不要用一些不用一些,然後以合作的形式在編劇一欄題她的姓名。可以想象,邱秋的那個劇本最終沒有被采納,據說那個叫隋誌傳的編劇又單獨和邱秋談了一次,但依然沒有談攏。我爸為她可惜,為她的好本子可惜,可同時也說,那就是她邱秋,好,也不好。

2

算起來我和邱秋也有七八年未見,可父親最後這兩個月,卻是由她和我共同照料的。我每日清早來醫院,傍晚離開。而她恰恰相反,晝伏夜出。七十多個日夜我們竟從未碰過麵。你瞧,躲得多麼默契!

小時候她躲我媽,現如今她躲我,躲我們家的所有人,她躲了半輩子,等了半輩子,多麼辛苦,所以我把晚上的父親讓給她,盡管那是一個病情一日日加重的父親,一個連做夢和許諾的力氣都沒有了的父親。

她很領情,每天早上我來接班的時候,她都會準備兩份精致的早餐。為了父親,她居然特意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民房,好趁父親淩晨短暫的睡眠間隙出去給他開夥做一頓“小灶”。她的手藝早在二十年前就滋養過我的腸胃,而今,又拿來還我的人情。大概在她看來,就算永世不見,這人情也是要還的。

一直以來父親都說,想當年這個連煮個麵條都能糊鍋的人,廚藝竟也能發展得這麼好,還不是讓他這個大懶給治的?大懶支小懶,小懶幹瞪眼。邱秋每每聽到這,都會回一句,當著鶴兒麵,虧你這當爸的還好意思說!

父親住院期間一直睡得很少,和所有的病人一樣,晚上的情緒要比白天差很多,唯有在潮水般的困意最終淹沒遍布周身的疼痛時,他才能短暫地睡一會兒。所以她的任務其實比我艱巨百倍。漫漫長夜,隻有窗外的黑和室內的白頂白牆白床單。她從不像其他探病慰問者一樣買花來,她隻是拿來自己正在寫的東西,正在讀的書和一些我父親尚未完成的書稿,她常用這些東西把我父親折騰得筋疲力盡,但卻又幾乎讓一個萎靡不振的老頭兒恢複成一隻好鬥的公雞,像往日那樣為書稿中某一處旁人看來無所謂的用詞和她吵得吹胡子瞪眼,從而忘了苦悶、忘了病痛,甚至忘了自己尚且身在醫院裏。

她的本事可真大,從來不會兒女情長的父親在最後一段日子裏總是被她弄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向我哭訴自己曾經如何不是東西,如何利用她、剝削她,然後又離她而去,動情之處,讓我這個聽眾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六十多歲的父親說著說著聲音就變了調,帶著哭腔的尾音被他拉得又尖又長,無數次招來值班護士,責備我這個玩忽職守的看護沒能安慰患者控製好情緒。

其實,我有些好奇這段時間他倆是如何相處的,這個老男人肯定把他揮霍了一輩子的暴脾氣和急性子都藏著掖著,而這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一下子也未必適應得過來。於是,他們大概就是在這種錯位的情緒下,有些倉促地握手言和了。

記者從十幾年前就開始猜測、設想,甚至憧憬他們兩人的關係,直到曲終人散仍不善罷甘休。盡管遺體告別是不對外的,可儀式結束後仍有大批記者虔誠地背掛著各種先進裝備在大門外嚴陣以待。想來邱秋這把躲避記者的好手定是在近二十年摸爬滾打中鍛煉出來的,也許恰恰是因為常年來躲得好又說得少,人們才依然對她興趣不減。

我在她打開車門的瞬間叫住了她。說來慚愧,和邱秋之間的所有交流我都是直接把稱呼含混過去,實在無法像她的書迷一樣恭恭敬敬地叫她“邱秋老師”,也不能絕對心平氣和地叫她“秋姨”。有一陣子,我甚至想直呼其名,可初見時的輩分關係和感情基調又總把我吊到嗓子眼兒的兩個字原封不動地壓了回去。我走到她對麵,問她能不能一起坐一會兒,她愣了一下,大概是她的耳朵先於那雙有淚的眼睛認出了我,她一聽到那聲不冷不熱的“哎”,就知道當年那個鶴兒又回來了。她默默地關上車門,摟著我的肩膀往街角的咖啡館走,早晨到現在,終於有一個人不再對我說“節哀順變”,我也不用向對方鞠躬還禮了。

路不遠,就這樣無聲地走著,其實兩個人都沒有沉默,是她的手和我的肩膀在共同回憶、追溯,以及互相安慰。

我們沒有選靠窗的位子,但即便如此,在落座的瞬間也還是感受到了不知在哪個角落裏埋伏已久的閃光燈。好在它的距離足夠遠,不至於影響我們的談話。

“你的頭發亂了,要不要整理一下?”這居然是她的開場白。

我把被風吹亂的幾縷發絲抿到耳後,才意識到她根本就是在開玩笑。“打個賭吧,”我說,“這照片是見諸晚報還是次日晨報?”

“標題是,‘作家邱秋與駱銘之女街角咖啡館會晤,疑似私下解決遺產糾紛’?”

她可真逗。早先絕不是這樣,我父親曾恨鐵不成鋼地說邱秋在人際上,在媒體前就是一個字:拙!他老人家可真應該看看今天的邱秋。

“我爸一直在關注你的書。”這一點她也許早已知曉,我真正想說的是,自己一直是她的書迷,可話到嘴邊又推出父親作擋箭牌,想必他老人家此刻不會跟我計較太多。

其實我也不算說謊,就在幾個月前,剛進病房的父親還催命一樣讓我在網上訂了一套《邱秋文集》,共十四冊。當時我說我那兒有這套書,下次可以帶來,他卻心急火燎地讓我馬上下單,刻不容緩的樣子,我有意逗他說,快遞可沒有我的速度快,他還真急了,說,你的是你的!我要手邊一套,隨時看到!那時,他已想到自己時日不多。

我繼續對邱秋說:“我爸八成是嫉妒你的高產高質,即使在心裏拍案叫絕,嘴上也免不了罵娘。”至於怎麼罵,想必不用我說她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她一定能想象我父親一邊氣急敗壞地用打火機點煙一邊說“寧可把版權賣給那些爛公司也他媽的不來找我”時的樣子。你瞧,我們的交流就是這麼省事,不用多費一個字,甚至尾音還沒有落定,整句話最精準的意思已經映在對方心裏,連標點符號都分毫不會差。

她看著我,眼睛在說我父親活該,但同時又有些落寞,那些因為一時負氣而隨手扔出去的版權,日後也讓她自己後悔不已。在邱秋小說改編這件事上,沒有什麼人能比我父親交出更完美的答案,就像我侄女的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說過,《約翰·克利斯朵夫》隻能買傅雷的譯本一個道理。

沒錯,隻有我父親最了解她的小說,我父親清楚她每一個主人公的前世今生,也清楚她透過作品、透過人物最終真正想要傳達的東西。

“有一次,他還信誓旦旦地跟我說,如果能從這裏(醫院)活著出去,一定要把你的《陳屙》改編成電影。”

“這本書的版權我一直沒賣,以後也不打算賣了。讓他在那邊盡情地改編好了。”

她對我父親真是盡心了。怕他在“那邊”閑出毛病,“這邊”的人打破頭也搶不到的東西她也舍得拱手相贈。老實說,我很佩服她在《陳屙》裏對自己內心的大膽剖析,人們往往是這樣,喜歡把作者得意之作裏原本虛構的情節往筆者本人身上扯,可邱秋鐵了心寫自己時,讀者反倒不敢信了。

服務生把咖啡端上來了,見我們坐得很近,便把咖啡也擺得很近。我和她坐在一個桌角的兩條直角邊上,小時候在廣州她帶我去吃雙皮奶,我剛坐到她對麵,就被她拉到身邊,她說幹嗎坐兩邊?說話太費勁!從此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從不坐桌子兩端。很多年不見,這習慣還是沒改,你可以想見那時候的我們有多熟絡。

我攪著咖啡,心想那句“對不起”該掏出來給她了。小時候以為,她背著母親和我父親在一起,欠我們家一個大大的“對不起”,而我這個小“對不起”在那個大“對不起”的背景下,會顯得微不足道。然而我錯了,心裏這個小“對不起”足足折磨了我十幾年,愧疚變本加厲,讓我食不甘味,睡不安寢,最重要的是,良心與臉皮片刻不停拉鋸扯鋸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現在還記得那日是冬至,母親的生日。正趕上學校的新年晚會也定在那天彩排,節目單上有我的小提琴獨奏,舅舅和二姑都來捧場了,父親卻來了個“缺席”,我的失望自不待言,直到演出結束一大幫人回到家裏給母親慶生,他還是沒有出現。一下子我恨毒了邱秋,連同九年來和她吃的每一頓飯,接受她的每一件禮物都讓我羞愧不已,我甚至開始痛悔曾經給過她的每一個笑臉,以及,對她衝我微笑時的每一次真心回應……她可真是可惡,一麵填補母親的缺失,給一個成長中的少女帶來必不可少的,來自母性的那一份交流和啟發,一麵像蛀蟲一樣一點點毀了我父母的關係,毀了我原本就不那麼和諧的家。既然我的演出加上母親的生日都抵不過一個邱秋,那麼好吧,是結束這場遊戲的時候了。

我記得當時自己說了逸都的房間號,以至於瞬間讓所有人都瞪眼了。眾人震驚於這件事最終竟由我來拆穿。常年來母親的無數閨密在家裏吃她的,喝她的,背地裏還臊著她:這個蠢女人,滿世界大概隻剩她不知道!母親在最後關頭還以為大家都是才知道,嘴上想說話卻打著戰,舅舅拉她胳膊時她整個身體都是僵著的。後來我知道,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讓大家知道。

於是,一大幫人冒著冬日的飛雪浩浩蕩蕩地奔赴那家公寓,舅舅臨走時還義憤填膺地丟下一句:“鶴兒,你就待在家裏,我們和你媽媽去看看。”熱鬧的屋子一下子靜寂下來,蛋糕上還插著沒來得及點燃的蠟燭,菜是從酒店要來的,一碟一碟靜靜地躺在食盒裏,母親最愛吃的蝦仁餃子也還冒著熱氣。電話突然響了,著實嚇了我一跳,是父親。“鶴兒,跟你媽說我手頭有個很著急的稿子要改,你們先吃,別等我了。”他把母親的生日忘得幹幹淨淨,我突然發現這句話好熟悉,隻不過去年母親的生日那天,他還加了一句,過兩天再補過生日。

“爸你在哪兒?”我說。

那邊卻已匆匆掛了電話。

我當時想象不出我母親看到一切的樣子,那是我父親的另一番生活圖景,負氣、不拘,為了寫點東西時常晨昏顛倒,三餐不定,但卻也不失愜意,因為有邱秋在旁。在他們常年租住酒店公寓的小套間裏,甚至還保存著我兒時的玩具,上小學時的珠算算盤,還有無數用過的作業本。母親常年在國外經營她的美容公司,出差是家常便飯,所以在那個屬於父親和邱秋的洞天裏,必須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心想,讓母親看看也是好的,讓你不著家吧!讓你對我爸和我不管不顧吧!這個邱秋神出鬼沒地潛入你家庭的大後方,不但拐走了你丈夫,順帶把你們的女兒也拐走了。於是,丈夫在家裏家外巡回做戲,女兒視而不見,丈夫在外另起爐灶,女兒跟著吃裏爬外……我那時還以為這個失敗透頂的母親形象一定比蒙在鼓裏的妻子角色更讓她難受、痛心一百倍。

不知道那晚他們的行動如何驚動了記者,總之邱秋是顏麵掃地了,至少我是這麼認為,以至於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她一出現在公共場合,就被這樣或那樣的關於她和我父親關係的問題所困擾。我為此後悔了一陣,似乎我總是在給她出難題,或給她難堪後就立刻心軟和痛悔起來,比起其他孩子對父母之外的“第三者”所能幹出的事,我這些貌似也算不了什麼,可我就是覺得事後成功了也沒有多少勝利的快感,甚至心裏難受多於好受。

那次大事故的直接結果是母親與父親冷戰了近兩個月,他們原本就不那麼融洽也不那麼親密的關係,被這麼一鬧,好像更加不倫不類起來。

我聽見父親說:“是不是該約束一下你的親戚了?當初是怎麼說的,他們不明就裏地這樣瞎鬧,對誰也不好!”

“我看主要是對你的邱秋吧,”母親反唇相譏,“我說了在國內緊著我,出了國愛怎麼著怎麼著。”

“可是我的關係都在國內!”

最後一句我沒有聽懂,總之我被徹底驅逐出父親和邱秋的世界,連同我剛剛告訴過你的那些家當。父親最後一次把我領到那寓所是元月五日,他給我一口半人高的樟木箱,讓我收拾東西。他說他和邱秋出去辦事,回來的時候希望我把所有自己還想要的東西歸置到箱子裏。邱秋一直無話,也沒有看我一眼,父親則在臨走時把他們那間屋子鎖上了。

這個舉動讓我一下子很不自在。

你可以想見我當時有多狼狽,一向都說我和他最“鐵”的父親頃刻間變得像防賊一樣防著我,邱秋也不理我了,隨著大門“咣當”一下被帶上,我像觸電一樣地跳起來,直奔茶幾一角筆筒下麵的鑰匙——還好,它像往日一樣安靜地躺在那兒。因為電視就在現在鎖著的那間屋子裏,剛升初中那會兒,父親總是把那門鎖起來,防止我來到這裏不寫作業就看電視。邱秋與我有個君子協議,說我做完作業可以從筆筒下麵取鑰匙。這冰冷的鑰匙讓我心頭一熱,有它在,似乎我和邱秋之間還沒有徹底完蛋。至於我為什麼不想和她完蛋,小時候我完全不明白,現在也不完全明白。

那個時候,手裏攥著那把鑰匙的我隻想要一件東西。邱秋有一個布麵的本子,很厚很厚,封麵上有一枚三股細線繩穿著的玉質平安扣,很別致。有一次我在敷衍了事地寫老師布置的日記,她也在那個本子上寫東西。我問她寫什麼,她笑著說你寫日記,我也在寫日記。我頓時來了好奇心,當即說寫完了咱們倆交換看好不好,她卻沒有同意。這是印象裏邱秋唯一沒有答應我的事情,於我這裏便從此不能作罷,你知道,孩子的好奇心總能帶來比成人多很多倍的執著。我逮著機會,就想靠近偷看,可惜始終沒有得手。邱秋寧可一再變換藏她日記本的地方,也始終沒有收回壓在筆筒下的“君子協議”,我喜歡這樣的邱秋。那時的我像所有十幾歲的孩子一樣,心裏淨裝著些自以為是的小心眼兒,以為日後死不認賬,就能把拿走日記的事情賴掉。後來想想,怎麼可能!

彼時的我手裏拿著那本日記,覺得先前受到的冷落、排擠甚至防備都是值得的,有了它,我收拾東西的時候竟然輕快地哼起了小調。

那日黃昏父親把我帶離寓所後,我隻回去過一次,而且是來去匆匆,根本沒有好好和我“童年的樂園”告別。後來聽說她幾易其所,直到二〇〇九年前後才買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以她的經濟情況,應該早有此能力,至於緣何顛簸半生才擇一處終老,大概與我父親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還記得逸都公寓嗎?”邱秋打破了沉默。

我想說,我一千次夢到那裏。

我夢見父親和她紮進稿紙堆裏就是一個下午,甚至外加一個晚上,不到饑腸轆轆口幹舌燥絕不出來。

我夢見邱秋拿出壁櫥裏閑了一整年的冰壺,打發我去買滿滿一壺的奶油冰棍。當年的冰壺綠得鮮亮,是現在所說的那種熒光色係,有了這種色彩的陪襯,裏麵裝著的冰棍兒也越發誘人。父親不讓我多吃,給我兩支後,就把房間門關上了,我便將飯桌邊上的四個椅子用繩子拴在一起,來回拉動,故意弄出很大的動靜,以示抗議。門開了,父親探出頭來:“鶴兒,你去院兒裏玩吧,要不就小點兒聲。”“天那麼熱,我才不出去呢,我在屋裏玩跑火車呢。”然後我看到父親後麵正朝這邊看的邱秋。我說不清自己朝邱秋做了個什麼表情,是的,我總夢到和她有這樣的眼神交流。不一會兒,被父親關上的門又輕輕地開了個縫兒,我馬上湊過臉去,看見邱秋蹲著朝我做了個鬼臉,然後又迅速背過身去,反手遞出了兩根冰棍……那時我不懂為什麼幾本書或一堆連一張圖畫都不帶的稿紙能讓門裏的兩個人這麼著迷,一聊就是幾個小時,更不明白剛剛過去的十年對愛讀書的他們意味著什麼,隻要有冰棍吃,隨便他們在門裏聊什麼,聊多久。

我還夢見五歲的時候,父親就在逸都給我讀過邱秋寫的東西。其中一篇是關於一個女孩和自己心愛的鸚鵡相伴八年的故事,故事裏那隻因為娶過三任妻子而得名“三妻”的鸚鵡,起初和女孩親密無間,能夠讀懂小主人特殊的手語,後來,因為小主人悄悄改建了它和第一任“妻子”的木窩而使“妻子”受到驚嚇,踩碎了窩裏所有的鸚鵡蛋。不久,三妻的“原配”在悲憤中死去,三妻從此對女孩充滿仇恨,並從此對她的手語視而不見。女孩和外公商量再給三妻娶個新娘,沒想到第二任妻子卻因為顏色不對而被三妻大打出籠,直到顏色和三妻原配完全一致的第三任小新娘來到窩裏,三妻才對女孩的態度有所改觀,最終,它在臨死前與女孩徹底和解。故事讀來讓人肝腸寸斷,不知惹哭了我多少次,可偏偏就是百聽不厭,有些句子甚至段落,直到現在都沒能忘掉,於是我背給她聽:“養三妻的鳥籠和木窩我至今珍藏著,不過我再也沒有養過鸚鵡或別的鳥類。多年以後我來到陽台,似乎偶爾還能聞到三妻的羽毛那特有的氣味。我想:媽媽的花盆裏,陽台的牆縫裏,是不是埋藏著幾根三妻曾經落下的羽毛呢?三妻離開我近二十年了,它的一生足夠傳奇,而我對童年的記憶日漸模糊。現在寫童年舊事的時候,時常懷疑自己究竟杜撰了多少,唯有這一段,鬥轉星移,始終清晰……”這故事的原名為《三妻》,可發表出來卻成了《女孩與鸚鵡》。刊物被我一直收藏著,那時還不識幾個字,卻經常翻出書來讓爸爸給我讀,弄得當初我父親一進門就被剛剛出差回來的母親“數落”:都是你那些什麼文章惹的禍!弄哭了我們鶴兒不說,還非折騰著我給她買一對兒鸚鵡,說是要在家裏訓練鸚鵡看她的手語!

我對邱秋原封不動地複述我的夢境,我告訴她,自己甚至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夢一段她日記裏記載的往日圖景。那日,她和父親同遊恭王府,她說展櫃裏那隻挑著燈籠的玉老鼠眼神像極了父親;那日,她到製片廠找父親,父親臨時有事出去,她便在那裏等,一等一下午,閑著無聊便一張一張地撕下父親的稿紙折青蛙,總共折了六隻,每隻都寫上“駱銘”二字;還有那日,她和父親用第一次合作賺來的錢給父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奶奶在八寶山買了一塊墓地,父親在墳前信誓旦旦地衝我奶奶介紹眼前這個女人,並把祖傳的手鐲拿出來送給她,可墓碑的落款卻沒有刻上她的名字……

“想不想回那裏看看?”她竟然壓根不想提那個日記本。聰明如她,一定猜到正是那個本子促成了長大後的我與她自己的終極和解。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對眼前這個女人一直以來都是崇拜的,拋開她和我父親的關係不談,也拋開她身上一切令女孩和女人豔羨的優點不談,單是在我五歲到七歲的那“一千零一夜”,她用脫口秀的方式幾乎給我講遍世界童話的本領就已經讓我心折不已。盡管後來,我讀書識字後看到的很多故事結局和其中情節都與她講的不同,但我很佩服她的想象能力。所以確切地說,我最初迷上的大概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的故事和她講故事的方式,她給一個學齡前兒童呈現的精神世界是豐富、炫目而動人的,是那種很有影響力和啟發性的。比起她,我可不是個好繼母,我愛人與他前妻的兒子比我小不了幾歲,我雖與他跨輩不跨齡,卻幾乎沒什麼交流,彼此視對方為透明人。

“那裏?逸都公寓?”

“是,我買回了那裏。”她說,“鶴兒你還記得吧,逸都公寓離這裏不遠的,步行也就十分鐘左右。”

一個花重金買回自己傷心地的女人。我想起最後一次在逸都見到她的情景,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她和我一前一後進門的時候,發梢都滴著水。她剛從北方一個城市采風回來,興衝衝地跟我講她找到了一個特棒的素材,拿來稍加改動就可以用到我父親正在創作的劇本中,而我,恰恰相反,是奉命而來,告訴她我父親已經找到另外一個更合適的人選來寫那個故事了。門墊上安靜地躺著一張字條,她撚起來讀了兩行,頭發和鞋子上的水已經弄濕了地毯。

“哎呀,這是你爸爸最喜歡的一塊地毯!”她一邊說著,一邊抽了很多紙巾鋪在那塊濕的地方,想慢慢把水吸幹,然後做了個讓我隨意的動作,自己掐著信踮腳進了洗手間。我知道她是蹲在浴池裏看完那封信的,後來,我也在她的小說裏知道了那封信的內容。程姝——我父親當年的新寵,哦,或者說是新的合作夥伴,一直嫉妒邱秋在我父親心裏的地位,憑兩個短劇小火了一陣兒後,便以為自己可以徹底將邱秋取而代之。

這個程姝不知道通過何種手段從我父親那裏拿來了邱秋住處的鑰匙(程姝在北京沒有房子,一直是我父親給她安排住處),開門進去偽造了我父親和她在那裏共同住過的現場,扔了些很私人的衣物,還在浴池裏洗了澡。信上說的話倒沒有她的所作所為那麼可惡放肆不要臉,隻是輕描淡寫地講,她和我父親要去南方很長一段時間來完成眼前這個“大部頭”,讓邱秋別找駱銘。

邱秋看著浴池裏故意沒有衝走的有長有短的毛發,突然跳起來抓起淋浴頭把水流擰到最大,花灑的衝力很快讓那些毛發在她視線裏消失了,平日裏她最恨我父親這樣堵了下水管,如今自己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水開得太大,一些水滴反噴到她的臉上,她又把花灑掉過頭來直噴自己的臉,我搞不清楚她是不是流了些眼淚,總之先前淋的冷雨加上噴頭裏澆出的熱水讓她雙眼通紅。

“那些衝走雪白浴池裏所有汙穢之物的水把她對他的最後一絲留戀也帶走了。”她在小說裏是這麼寫的,現實中卻不是這樣。邱秋經常把我父親的氣話當真,一板一眼,認認真真地記下來,也曾用無數狠話回敬我父親,但她對他,從沒有心灰意冷過。

處理完一切後,她大概早已忘了浴室外還有一個我,隻見她紅腫著眼睛出來,徑直奔向電話。不用想,她撥的是我父親的號碼。撥號過程中她很努力地清了清嗓子(大概是要把哭腔去除掉),對方語音提示“有事請留言”。她又迅速地按下留言鍵,我聽見電話“嘀”的一聲響後邱秋的聲音:駱銘!你個王八蛋!

你說誰王八蛋呢?你憑什麼這麼罵我爸?當時不明就裏的我自然無法容忍她拿起電話就以這種方式問候我父親。

邱秋抬頭很震驚地看著我,那錯愕的眼神使我意識到她剛才已經完全忘了我的存在,看著她顫抖著嘴唇,右手中指和無名指按向眉心的同時將頭轉向一邊,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突然有一絲得意,本來正發愁該如何還給她的日記本,那個時候也借機塞進了櫥櫃一角……

後來我見過那個到處自曝和我父親有某種曖昧關係的程姝,第一反應就是,邱秋根本玩兒不過她。怎麼說呢,有的時候,要想打敗無賴,非逼著你也親自當一回無賴不可。而邱秋,我知道的,她當不了無賴。認識程姝以後,我父親開始嗜賭,當年有記者拍到他和程姝一起出入澳門賭場,而這一切的結局,你猜得到。

我父親的運氣真的不怎麼樣,不是一般的不好,到現在我都覺得他是被那個叫程姝的女人算計了。程姝的賭齡遠比我父親長,幾家澳門豪華賭場裏都有她的熟人,她從疊碼仔那裏賒錢,不必走正常程序,就連牌桌上的荷官,也幾乎個個兒和她臉兒熟。可惜有她在身邊,我父親總是輸,有報道說曾經他在牌桌上連輸過十五次,一直壓閑,結果開的是長莊。這件事情後來還被邱秋寫進了小說,隻不過她來了個反諷,寫的是主人公連贏了十七把,結果把我父親氣了個半死……

3

去逸都的路上,我把自己這個不被尊重的後媽和繼子之間的種種講給她聽,她聽得很投入,一雙眼睛清炯炯的,看我的眼神又深了一層。

現如今,逸都公寓1503又被她布置成先前的樣子,那套不大的房子是我們三個人的曆史博物館,幾乎每一件器物,都能引出連篇的回憶,我們似乎是分頭到人生應有的軌跡外兜了一圈,現在又不約而同地回來了。隻不過,是以不同的方式。也許是我們三人共有的那九年時光在記憶裏太根深蒂固,所以時常闖入夢境,幾乎取代了我對之前我們這個三口之家的所有緬懷和追憶。

“我想問你,你和我父親有過孩子嗎?”

她愣了一下,從酒櫃下麵的抽屜裏拿出我從未見過的一個盒子和一本相冊。“這個盒子你回去再看吧,是你父親提前給你備下的三十周歲生日禮物。”她說,“這個相冊,你也該看看的,有一些你父親曾經的照片,你可能沒見過。”

我接過東西,眼睛依然看著她。我等她回答我的問題。

她在我旁邊坐下:“看相片吧。”

第一頁,是一張年代久遠但保存得很好的照片,一個男孩躺在遊泳圈裏,胳膊和腿都懶懶地垂在泳圈外的池水中,陽光很好,男孩安靜地閉著眼睛,大概是睡著了。旁邊還有一個男孩,手裏抱著幾件衣服,朝著鏡頭笑。

“這是?”

“水裏男孩叫仲黎,我小時候的玩伴。岸上那個,也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叫羅天。”邱秋輕描淡寫地說著,“羅天就是後來的駱銘,你父親。”

“什麼?你們這麼早就認識了?!”照片上那個羅天跟我父親幾乎沒有相似之處,若不是眉心右側那顆痣,我還真認不出了。

我指著旁邊一張:“這是你吧?”

“對,那時我七歲。”嗬,七歲的邱秋穿著淺黃色的紗裙,滿臉都是明媚的笑,伸手在摘窗外的什麼東西。

“那是我家的老房子,坐落在半山腰上,伸手就能摘到窗外的龍眼。”

照片翻過一頁,是她和其中一個男孩的合影,兩個人都明顯長大了,但很容易就能認出,男孩就是前一頁她說的羅天。兩個人肩並肩地伏案看著一本書。我沒見過我父親兒時的照片,甚至連年輕時的都沒有,問他,總是說小時候頻繁搬家,早就丟光了。今天看邱秋的相冊,倒是有點漫遊仙境的感覺。

“那是一本古文書,很有意思,是羅天有一次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的,”邱秋說,“我現在還記得,照片中我們看到的那一頁說的是唐朝一男一女要絕交,或者說,就是離婚,他們在協議書中寫到,‘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同一頁上還有一張照片,裏麵的人我不認識,但是也覺得麵熟。

“羅天的媽媽。也是我的小學老師,她第一次見到我時說我腦後的發髻很高,將來定有貴人相助,非富即貴。喏,這張照片上我頭上的發卡就是她送我的。”

奶奶去世早,我沒有見過。雖然現在一切都明了了,我知道我非父母親生,而是他們領養的,所以奶奶也並非我的親奶奶,但看到她這麼多年前的照片還是感覺親切,她年輕時很美,是那種很有學問的美。

後麵的照片,依然是邱秋和我父親,兩人穿著軍裝站在一起,俊男靚女。

“後來我和羅天都當兵了,我在廣州,他在上海,不過,我的兵種比較特殊,探親受很多限製,他呢,總是把探親假攢到我能回家時才回來。”

“後來呢,你們為什麼沒有結婚?”我突然問。她眼前這個二十九歲的少婦又變成當年圍著她睜大眼睛聽故事的小女孩了。

“你知道的,當時我所在的部隊不允許……”

“不允許‘對外通婚’?”我說。

“可以這麼理解,可是經過我和上級的鬥爭,我們還是準備結婚了。那時候小,認準了的事,就不管不顧。”

相冊被她翻到新的一頁,大概是她和我父親的結婚照,大紅的底,右下角有一行燙金的小字:一九八四年,清風照相館。

“當年我們先去照了這張相,但實際上還沒有正式結婚。”

“……”我徹底傻了眼。

原來如此!當年我指著一盤水晶藕粉糕說這點心叫‘二奶’時,正是自己和邱秋關係最不好的時候,父親一聽那兩個字就直接掄著巴掌過來了,還說,你知道個×!當時火辣辣的巴掌掄得我暈頭轉向,這是我父親唯一一次揍我,為了邱秋。原來我和母親,不過是我父親“後來的段子”,駱銘,哦不,羅天前半生的驚濤駭浪,我和我母親連參與的份兒都沒有。

而眼前這個女人,自我記事起就被定義為我們這個三口之家的闖入者,如今搖身一變,反而把我母親擠成第三者了,真是像極了某娛樂節目中的權利反轉那一環節。

她靜靜地看著照片,很久,才慢慢地說:“鶴兒,這相片上其實有三個人。”

我這才注意到相片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不仔細看,幾乎是看不出來的。

“後來呢?這個孩子去了哪裏?是否也像媒體傳達的一樣,離家出走去了海外?還有,仲黎呢?”邱秋當年的日記裏事無巨細,獨獨少了這一段。

邱秋啞然失笑。“孩子當年,根本沒有生下來。”她說,“幾乎每次新書發布會,都有提問者朝這個真相殺來,我偏不讓他們如願。”

答記者問,向來非她所長。她一開口,要麼離題萬裏,要麼得罪人。可在這個問題上,多少年來她竟一直含混得滴水不漏。

“那年羅天蒙冤入獄,不到半年,獄中失火,他死裏逃生,但一直不肯與我聯係,那段時間有個上邊來省裏視察工作的領導幹部,得知了羅天的事跡,很賞識他,就讓女兒帶他到國外治療燒傷。這位領導幹部就是你的姥爺,而他的女兒何之之,就是你母親。後麵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吧?”

我大睜著眼睛,有種她是在編小說的錯覺。

她轉身過去,找出一疊寫滿字的稿紙:“都寫在這上麵了,這是當年的手稿。”

看得出這手稿塵封已久,並且連她自己也不打算再看的樣子。

今天我似乎收獲頗豐。多少年來他們兩人的種種,正傳野史,N多版本,都將在我手中這份算不上厚的手稿上落幕。

感謝她讓我知道真相。

臨走時我對她說:“還想向你要一樣東西。二十多年前關於‘婉兒’的那個本子,我知道你一直保存著它,沒有賣給別人。”

“是賣不出去。”她笑著說。

“怎麼可能,是你不想。”我說。我和我的大學同學受人委托物色一個關於唐宮女性的本子,隻是導演是個一文不名的80後小字輩。

她二話沒說就把本子找了出來。

我看著空白的封麵說:“劇本沒有名字嗎?”

她接過來翻了翻說:“當初拿到框架就開始動筆寫,寫來寫去發現離原定的架構越來越遠,知道未必被采納,所以也沒忙著起名。”

“就叫《婉兒》可好?”

她想了想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叫它《玲瓏之冕》。”

我說:“這麼信得過我們?”

“我信得過學曆史的人。回頭真要用了,別忘了加上你父親的名字。二十七集以後都是他寫的,最後還是他用了幾個晚上挑燈夜戰給我改錯別字。隻是,為什麼是婉兒?”她有些疑惑。

為什麼是婉兒我也說不清,就像我們都相處二十多年了,還是說不清楚彼此之間的複雜感情。或許當年她的那番話對我影響太深,抑或是我和她一樣,對聰明絕頂的女人有種與生俱來的好奇和迷戀。而那曾經未被采納的本子,就像多年前的舊夢一樣,恍如隔世,卻依然縈繞。於是我們,通過一個人物,一個遙遠的,有所考據又留給世人無數想象空間的女人去研究曆史,研究人性從而看清自己,看清彼此。

一個契機而已,一個偶然的,但挺像那麼回事的契機。

我笑而不答,隻是把小時候那幅陳列完畢的,在我的童年已完成曆史使命的竹林中的熊貓布貼贈給了她。

聰明如她,還有什麼不明白呢。隻不過也許她並不知道,我恰恰是被她的這個本子引進這一行的。

她緩緩關上門時,我看見她書房的窗簾是用父親最喜歡的一條領帶綁的,領帶旁邊,還有一個木製相框,相框裏不再是一個掛窗簾,一個咬著筆頭那兩張相互對望的臉,而是我父親兩年前照的一張正麵照,從此他將永遠在那裏,從逸都1503的窗口,望著他喜歡的,那風雲變幻的白晝和夜景。

我也即將在逸都買房子,那是我夢想已久的事。回到逸都就等於讓我回到童年,找到歸屬感。

回到家裏,我迫不及待地拆開已經遠在天堂的父親送給我的禮物,那是一個光盤,打開後沒有影像,聲音是一個嬰孩出生時千篇一律的啼哭,不用猜,那定是我。 邱秋告訴我說,這是福利院裏我唯一的資料。

父親一直留著它,確切地說,是我的養父一直留著它。

我是養父的小棉襖,可天堂裏誰做他的小棉襖?是邱秋那個早在近三十年前就失去的孩子嗎?

4

邱秋給我的手稿也像那光盤一樣上了年紀,紙張泛黃,筆墨也不是很清晰了,好在寫下它的時候定是一氣嗬成,工工整整的字跡竟一點塗改也無。通覽全篇後,一個名字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江灝, 我不斷地翻找著自己所能調動的所有記憶,然後最終,鎖定了一個名字——那個曾名噪一時,如今已然移居海外的實業家仲黎。據說這位二十世紀末的地產大亨一直單身,跨越重洋後再也沒有回國。而在他遠離大陸前,曾被一家媒體問及和作家邱秋的關係。實業家很坦然地說:“我確實愛她,但她已心有所愛,正如你們說的,我幫過邱秋一些忙,但要說成她是我捧紅的,那也太言過其實了,沒有紮實過硬的作品,再怎麼捧也不會紅的。所以你們不要寫我是她命裏的貴人之類,我看著都渾身不舒服,相反,我要說的是,邱秋是我的恩人,她曾救過我一命。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從邱秋的老照片上看,她懷著三個月的身孕幸福地坐在我父親旁邊是在一九八四年九月,而仲黎幫邱秋聯係出版社出版第一本書也恰恰是在那前後,所以我隱隱地覺得,那個失去的孩子一定與仲黎有關。

手稿零零散散地被我讀完了, 臨了覺得連個完整的故事都算不上。

稿件最後還有邱秋隨意塗畫的幾行:

“不那麼自信的時候,她便會不計遍數地在腦子裏回放那天的情景,那個遙遠的不再清晰的上午,那個把自己與江灝從此擰在一起的意外。接下來的一二十年中,那麼多大部頭的劇本,那麼多不尋常的素材,江灝究竟是為了什麼把機會都給了她?是衝著那不可挽回的虧欠麼,還是出於對她才華的肯定?為此,她又不計遍數地翻找出1988年江灝送給她的生日卡片,將那一句早已爛熟於心的話一讀再讀:

你的才華在於發現故事,而我的才華在於發現你。

生日快樂!

江灝

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一日

她不會告訴任何人,她閱讀這張卡片的遍數絕不亞於任何一個強迫症患者去檢查家門是否已鎖好的次數……”

大概這是她信手寫的一段,因為後麵她又用顏色很深的筆劃掉了,從此這手稿被她束之高閣。邱秋在這篇手稿中的用詞很拖遝,甚至有些細節描寫簡直能稱得上絮叨二字了,可我知道,她為什麼不厭其煩地,文火慢燉地寫這段並不出彩的故事。就像張愛玲的《小團圓》一樣,來一次人生的大清理,像《異鄉記》一樣,眼到之處,回憶的每個角落,都不放過。

因為一旦放過,就再也沒有勇氣回頭去找了。

我不知道邱秋在她漫長的“第三者”生涯中可曾有過一絲後悔,後悔當初在情報局特種兵營裏拒絕了一個又一個追求者,後悔和仲黎這個愛她一生的男人擦身而過卻選擇了我父親這樣一個讓她委屈了大半輩子的人。她曾在一篇小說裏寫道:“當年看到想到結果到,人生沒有回頭島。”這樣宿命的語調,大概也是在說自己吧。

據我對邱秋的了解,她鮮有半途而廢的稿子,而這手稿裏,有她不願再勾起的往事,她不會再啟動它了。她就這樣像托孤一樣把這手稿交給了我,在她看來,我就像她的孩子一樣,所以她把事情的本來麵貌還原給我。這世間關於她和我父親的誤傳太多,如果缺少了這官方正本,該是多麼遺憾的事情。

屆時我母親正和她的“女朋友”在馬爾代夫度假,自然無暇顧及我這個她和前夫領養的女兒即將生產,以至於我婆家的小姑三天兩頭地說,眼看孩子都快生了,怎麼也不送四季催生衣來,惹得我好不尷尬。催生衣是我南京婆家的風俗,就是準媽媽即將臨盆的前兩個月,娘家要給馬上出世的孩子送四季穿戴的衣服和鞋帽。即使不是四季都有,也起碼要有兩套棉,兩套單。

一日接到大舅家表兄的電話,以為是終於有人體恤我這個即將臨盆的小妹,不想卻上來就問我分了多少遺產。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收到來自邱秋的一大包快遞包裹,打開來看,竟全是小孩的衣物,而且春夏秋冬四季,應有盡有。兩盒新生兒全套衣大概是她從商店買來的,還有水紅色的毛帽和毛襪,淺黃底配綠色小椰樹的刺繡連帽鬥篷,連一遝一遝的口水布,都疊得整整齊齊,這些顯然來自她的手工製作。邱秋半句話也沒附來,隻差遣這些不會說話的小物件來到婆家給足我麵子,還有一包小衣服小鞋我認識,和當年她在小說裏準備給她未出世的孩子的一模一樣。她為我想得如此周到,物到人卻不露麵,這樣婆家人不會揪著她的身份說事兒,又都以為這些東西是我娘家送來的。

與這些東西前後腳來的還有一筆二百六十五萬的彙款,這筆巨款解答了我心裏關於父親的最後一個疑團。

父親從入院開始上午都是無一例外地睡覺。隻有一天,他要自己單獨出去“透透氣”,而且還拒絕我的陪護。

老爺子倔得很,我也隻得讓他去,那是在住院早期,他的體力和精力尚且可以。我現在知道他是去買回了逸都1503,還了當初自己許下的一願。隻是他不曾想到,邱秋早已買了下來,不過是為了給足我父親麵子,特意經了一番折騰,讓我父親自以為從房主那裏購下這處房產,再心滿意足地送給她。

邱秋對我父親最後的愛,便是這成全。

成全他的臨終願望,成全他的良心,成全他曾經對她所有虧欠的補償。因了這件事,他走得多少能好受些,或者說,心安些。

他與邱秋在情路上蹉跎半生,縱使他們的名字像左右手一樣如影隨形,臨了卻連張像樣的合影也沒有,除了那張連我這個跟著他大半生的女兒都幾乎辨認不出的結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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