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陵磯商會會長陳春陵最近心情有些不快。盯著三姨太開始顯懷了的肚子,他一點也快活不起來。無論是郎中的把脈,還是海關洋醫生的診斷,甚至憑他自已的經驗,都判定了三姨太肚子裏的又是一個女孩。陳家三代單傳,財旺丁稀,到了陳春陵這裏,財是旺至了中天,丁卻是一個也沒有,他不能不有些怨天尤人。“怕都是命!”陳春陵放下飯碗,轉身往書房去。
陳春陵剛進書房,門還未關,賬房先生急匆匆跑了進來。賬房先生看到的是陳春陵的後背,肩寬腰直,後腦勺上雖已現華發,但紋絲不亂。
賬房先生定了定神,說:“先生,碼頭上又打起來了!”
陳春陵頭也沒回,問:“王道長有兩天沒見了吧?”
賬房先生說:“是有兩天了。”
陳春陵“哦!”了一聲,在書桌後麵坐了下來。書桌上攤開著一張寫了一半的宣紙。陳春陵伸出右手,從筆架上取下一枝中毫,憑空停住,左手推了推並末下滑的金絲眼鏡,細細打量了一會筆尖,隻用一絲眼風,就製止住了賬房先生伸向硯池的手,說:“拿點錢,叫他們不要打了。”說完,右手中的筆已伸向硯池,眼埋了下去。
賬房先生何時走的,陳春陵似乎並不關心,可他才寫了幾個字,就把筆停住了,頭也沒抬就說:“天乙兄,又有遇仙之喜了。”剛跨進書房門的王道士“哈哈”一笑,說:“人稱我神仙,你才是真人呢。”陳春陵把筆放下,拿起書桌角上的一條手帕擦擦手,站起身,迎向王道士,笑道:“衣袂撩風,喜在遇仙呀。”
王道士稽首笑道:“我是遇仙,你是得子呀。”
陳春陵請王道士坐下,喊了一聲茶,說:“又進千金,錦上添花,有誰給我雪中送炭喲。”
王道士拈須正色道:“春陵兄命中注定有一子,這一點,我決不會看走眼。”
陳春陵擺擺手,待送茶的仆人轉身離去,這才說:“就算是命中注定,我怕是再也無力為之了。”陳春陵示意王道士喝茶,又說:“新茶,地道的君山銀針。說說你的遇仙記吧。”
王道士起身將虛掩的門關上,又回到座位上坐好,雙手攏了一把齊胸的胡須,說:“你是知道的,按我們倆商定的計劃,前日我是要去麻布大山訪道的,擇了吉時動身,誰知剛走到鎮口,遇一小孩,我就又回來了。”
陳春陵將背靠在椅背上,說:“一個小孩能留住仙駕?”
王道士喝了一口茶,吸進一口清氣,挪了挪屁股,放出一股濁氣,微閉了雙目,手拈須尾,說:“怕真是一段奇緣,也怕是神仙要助我計劃成功。”王道士的語氣聽上去像是在講一段別人的故事:“說來也怪,明明是已經擦肩而過,且是那麼一個小乞丐,如何就能讓我回過身去呢?是的,我記起來了,就在我與那小孩擦肩而過時,我分明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那聲音很熟,很柔,也很粘,鑽進我耳朵,就貼在了我心裏。神仙。對,那聲音也是這麼稱呼我的。於是,我就回過身去了,就看到了那個身影,那個用金光勾畫出的身影,而且,太陽就正好懸在那個身影的頭上。於是我就回來了。待我把那個小孩領進廟裏,洗淨梳好後,我這才發現,我迎回來的哪是什麼小孩,分明就是廟裏洞庭王爺的真身呀!”說到這裏,王道士又微笑了一聲,睜開眼,盯住陳春陵說:“如果在他的臉上再刻上幾道你這樣的皺紋,再把頭發如你這般梳了,分明就是一個春陵兄了。”
陳春陵一下坐直了身子,正色道:“罪過!道長言過了,如何能拿我去比洞庭王爺。”
王道士又喝了一口茶,似乎並不在意陳春陵的變色,重新擺好了姿勢,說:“那小孩也怪,一看就是一個知書達理,受過良好家教之人,卻不知生父為何人,就連自己的出生之地也說不清楚。”
陳春陵說:“怕是他不願說吧。一個小孩,一個落魄的小乞丐。”
王道士隻是用眼角瞟了一下陳春陵,繼續說:“可他卻告訴我,是他母親要他來城陵磯的。他說他母親臨終時對他說,往西走,走五十萬步,找城陵磯……”
“五十萬步?”陳春陵端起茶幾上的茶,呡了一口,張開嘴吐出一口長氣,隨口帶出半句:“五十萬步……”然後將茶碗穩穩地放回茶幾,把背又靠在了椅背上,微閉了雙目,說:“新茶香,舊茶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