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餘桃小妹笑哥哥分兼金大才推嫂嫂
卻說婉香和寶珠等到了惜紅軒,軟玉、蕊珠和美雲姊妹都到欄杆外,去看那牡丹。見開的真比眾不同,婉香於昨日又從春笑軒移了幾種粉紅、淺紫的來襯著,這白牡丹愈覺可愛。大家都絕口讚好。婉香見席麵已擺整齊,便邀眾人入座。首座讓了軟玉,次蕊珠,次美雲、寶珠,次麗雲、綺雲。婉香自己坐了末座,因道:“茜妹妹怎麼到了這會子還不來?”春妍道:“剛來過了,見小姐們不在這裏,他采了朵花兒,抱了貓,又跑去了,說把花兒去送了太太再來。”綺雲笑道:“咱們到了這許多會兒,還才見到這花兒,他倒先采了朵跑了。二姐姐明兒要把花兒數數清楚,共是幾朵兒,可不要回來吃人偷光了呢。”婉香笑了笑,因道:“春妍,你去請聲四小姐,再請聲大奶奶和賽姐兒,這裏橫豎是圓桌兒,也坐得下。再太太那裏也須得去請一聲兒,回來不要又說今兒是我的東,便舍了他們。”春妍答應著,叫小丫頭們去了。
這裏丫頭們篩上酒來,大家飲了一口。軟玉見滿地站的丫頭裏麵,卻沒有嫋煙和春柳兒,便向晴煙道:“你姊姊和你妹妹呢?”晴煙道:“嫋煙病著才好,今兒在屋子裏給爺做活呢,春柳兒前兒給人了。”軟玉道:“怎麼春柳兒這一點兒年紀便給人了?這孩子很可人意兒的,太太怎麼舍得,是給與誰的?”寶珠笑道:“你太太那裏可不要這樣講,是我給了花農了。太太那裏我隻回的是攆出去的。”軟玉會意,因笑道:“你這位爺存這樣的好心思,明兒天總有好意思報你呢。”寶珠笑笑。
麗雲道:“今兒這樣好天氣,咱們一味子寡吃,有什麼味兒?”綺雲笑道:“罷罷,你安靜了會兒,又想出法兒來了。我今兒先說上前,若要做詩行令,願不擾這一頓兒,先出席罷。”軟玉、蕊珠都道:“咱們也和綺妹妹一個樣兒。”麗雲笑道:“我還沒有出口,你們便忙得什麼樣兒。你們不做詩,就我一個兒做這麼幾十首,也不值什麼。”婉香笑道:“這會子又賣弄你有才學了,你要賣弄,須到那個不知道你來曆的所在賣弄去,那人家才被你嚇倒了。這會子咱們又不應試,任你有倚馬萬言的本事,也沒用處。你若說你一口子能喝得一壇子酒,回來人家多沒得吃了,或者倒還被你嚇倒呢。”說得大家都笑起來。寶珠因道:“咱們今兒這一席,原是為賞牡丹起見,這會子隻顧吃著喝著,那花兒也要氣不過的。咱們要怎樣的樂法,且等一會兒再作計較,做詩也沒什麼味兒,不如大家先用一杯酒,先獻了這位花神姐姐,然後我們再想法子尋樂。”婉香等多說不錯。於是各人將自己吃的杯子篩滿了酒,都去澆在那花兒根上。見那花兒多搖搖顫顫的,越覺好看,紅的、紫的、白的,各有豔處。大家都說:“這花兒越精神了,光景有花神呢。”因都福了一福,笑著進來,重複入席。
美雲道:“這會子咱們該樂了,寶弟弟講該怎麼樣個樂法?”寶珠道:“我想好不過聽戲,隻可惜咱們家沒得班子。前兒京裏沈左襄送了一付班子來,老爺又辭掉了,豈不可惜。我瞧外麵又沒得好班子,不如打個條子去軟姐姐家裏借一班來,盡我們頑這麼一兩個月,再還他家去。”軟玉道:“那也不值什麼,咱們家的女班子,現在老太太也不愛看,一徑閑著,沒一點兒用處。”美雲因道:“你們那付女班子也很好,這裏杭州城裏隻怕也尋不出第二付來,怎麼老太太還不愛看?”軟玉道:“本來看看倒也過得去,自前兒三王爺送了一付小孩子唱的班子來,便把自己家的女班子逼下了。其實我瞧那些小孩子唱的京腔梆子,倒不如伶兒們唱的昆曲好。今兒既寶弟弟愛聽,便去喊他們來罷。”蕊珠因道:“昨日不是聽說小春兒病了,隻怕少一個唱小生的,攏不來班子呢。”麗雲笑道:“那麼著也不打緊,就屈寶哥哥湊個腳色罷了。”寶珠笑道:“那也沒什麼,隻不知道那唱旦的什麼個樣兒,倘然和前兒瞧見的那個小喜兒一個樣兒,那我不但唱不出口,完要嘔呢。”蕊珠笑道:“那小喜兒本來是唱花旦的,那唱小旦的是嫩兒。前兒因老太太講他唱戲不規矩,他便推病不肯上台。所以你沒瞧見他那模樣兒,長的真好眉眼兒,和二姐姐差不多。隻他那個上台的形景,真教人看著心癢癢的,不比二姐姐那種莊重樣兒了。”寶珠聽著,便高興起來,立刻寫了條子叫人去葉家傳來。
這裏麗雲便望瞧戲,也無心鬧酒了,便催著要飯。婉香笑道:“你總隻顧自己。你瞧,剛去請大嫂子的人還沒轉來,你便要散了,設或大嫂子和四妹妹來了,算什麼意思?”麗雲笑道:“我望光景大嫂子斷斷不來。”剛說著這句,忽窗外卷篷下有人接道:“嚇,我倒不知道,原來你們是虛邀的,早知道,我便不來了。”大家回頭一看,見正是藕香攜著賽兒,茜雲抱著貓,一同進來。大家便都站起來,笑道:“大嫂子居然來了,難得,怎麼來了不進來,卻在門背後聽冷話呢?”藕香笑道:“剛湊得巧,我來了,先瞧瞧花兒,誰知道你們正說我的背呢。”
茜雲笑依著婉香道:“二姐姐,你可知道你屋子少了什麼沒有?”婉香笑道:“可不是,我正要罰你呢。怎麼把我好好的花兒,偷了去做人情兒,孝敬太太去,太太可給你什麼東西,快拿出來,分一半給我呢。”茜雲笑說:“沒有。”賽兒笑向婉香道:“聽他呢,試搜搜他瞧。”婉香便假作要搜的樣兒,茜雲笑道:“好姊姊,不搜我罷,我拿出來送你。”說著,便向袖子裏取出一件物事,卻是圓圓的,用帕兒包著。賽兒撇手搶去。茜雲急道:“阿嚇,好姐兒,不要攪臢了我的帕兒。”賽兒笑著,背著打開來看時,卻是一個頂大的水蜜桃子,卻被這一搶搶腐了,惹得滿帕子都是鮮紅的。茜雲便笑著要賠帕子,賽兒把桃子還了他,又把自己的手帕兒賠了他,才挨著婉香肩下坐定。茜雲卻把那桃子剝去了皮,送婉香嘴邊。婉香笑著,吃了一口,因皺眉道:“怪甜的,我不要吃,你自己吃了罷。”茜雲不肯,定要婉香吃下去。婉香強不過,隻得再吃了一口,道:“妹妹,我真不要吃,你給丫頭們吃了罷。”茜雲笑點點首兒,走下地來,卻去送到寶珠嘴邊,道:“好哥哥,我這半個兒孝敬你罷。”
寶珠剛和藕香說話,便回頭來看了看,笑道:“這桃子怎麼紅的這樣可愛,你瞧,可不像胭脂麼?”茜雲笑了笑,道:“你不管他,你吃了罷。”寶珠道:“誰吃過了半邊,怪臢的。”婉香聽說,紅了臉,寶珠卻沒看見。茜雲道:“你想誰吃過的,敢拿來請你吃呢?”寶珠聽說,便看了婉香一眼,婉香丟個眼色。寶珠因道:“不問誰吃過的,我總不愛吃人家吃剩的東西。”茜雲笑道:“又掉謊呢,怕我不知道麼?二姐姐吃剩的藥,你還要吃呢。這會子二姊姊吃剩的桃子,倒說臢了。你不瞧這紅紅的,還是二姊姊嘴上的胭脂呢,你不要吃,我請我的貓兒吃罷。”說著,真要拿去喂貓。寶珠恐婉香生氣,忙道:“快不要,拿來我吃罷。”婉香道:“四妹妹,還拿來我吃。”茜雲那裏肯給婉香,定要寶珠吃了,才笑著跳著,說寶珠臊人。
軟玉剛飲著酒,暗想:這東府裏人都有這些刻薄,茜雲這一點年紀,也看著麗雲的樣兒行事。便暗暗替婉香生氣。婉香卻不把這些事放在肚裏,知道日後便做這裏媳婦,也受不著東府裏的姑娘家欺負。況現在凡事都在他們眼裏過,設或得罪了他們,被他們在背後講兩句讒言,反為不美,所以凡事總忍耐些。這也是婉香的見得到,現且不表。
且說藉香入席後,與諸姊妹飲了幾杯,知道晚間有戲,須開發賞犒的,便悄悄地吩咐銀雁準備去。這邊便和軟玉、美雲等說了些閑話,便把賽兒交給寶珠,自己卻先出席,走回院子裏來。卻值大丫頭翠鶯,在那裏攤著銀子封兒算帳,見藕香進來,便站起來。藕香問:“算什麼?”翠鶯道:“剛書芬和硯香送了一百兩銀子進來,說是軟姐兒和蕊姐兒賞下人的封兒,請奶奶散給去。我剛算了,單是咱們太太身邊的人,連陪房就有三十四個,每人給他一兩,就去了三十四兩。再東府裏太太身邊,也有二十九個人,再廚房裏打雜的老媽子,也有念一個人,一總已經去了八十四兩。還有東府裏小姐身邊,共是三十二個丫頭,再加十六個老媽子,再咱們這邊府裏,裏外打雜的老媽們,再花小姊和自己奶奶,及三爺、二爺身邊的婆子、丫頭,一總裏裏外外總得三百個人光景,這幾兩銀子夠什麼開銷?請奶奶斟酌見瞧。”藕香坐下,道:“這個你不能連管家爺們算在裏麵,我知道葉府上早已拿過來二百兩銀子,交在外麵總管房裏。我算來隻好開銷門口和管家及廚子灶上,丫頭、婆子們是分不到的了。這筆一百兩的光景,還是兩位小姊自己拿來的。我也知道,他們在家裏是用不到錢的,便前兒來這裏頑幾天,那些賞封,他太太也不問的,這會子來這裏打算住長的,所以才有那二百兩交來,否則也不見得。隻是倒把這二百兩拿來的壞了,不然這些婆子丫頭們也不想錢。這會子外麵倒有了賞,難道裏麵倒可少得?若說請兩位姐兒再補出來,他那裏來錢?我看連這一百兩的封子也不要去動他,回來你給我送去,說我的意思,叫他留著自己使用。在這裏府裏住了,要用錢的地方正多著,不要回來短了什麼用處,又不好教人轉去拿,叫他盡留著使用,倘短了什麼,隻管來問我要就是了。現在這裏丫頭們的賞封,說我早經替他開發了,也不用說得數兒。”翠鶯答應著,便把那封銀子撩在抽屜內,打開櫃子,另取三百兩出來,叫小丫頭們秤著封著,每一兩一包的,共包了三百個。用盤子承著,核了名數,一房一房的分頭送去。藕香再叫銀雁封了四兩一封的十封,準備著賞給戲子。又去外帳房提了四十串錢,做賞掛的,這兩筆便出了寶珠的帳。
剛理值明白,陪房沈元家的進來。見藕香剛在值事,便站著伺候,見事完了,因陪笑道:“奶奶,這幾天兒正忙呢。”藉香笑道:“也還好,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因道:“你有什麼事兒?”沈元家的便向四下一瞧,見沒外人,才輕輕的道:“今兒爺打發沈元轉來了。”藕香道:“怎麼,沈元不是跟爺進京去的,怎麼這幾天兒便轉來了?”沈元家的道:“可不是,小的也這樣講。沈元說,爺沒進京去。”藕香道:“怎麼不進京去了,敢又往那兒逛去了?”沈元家的道:“可不是呢,說是爺到了上海,便有許多官兒替爺接風,又有些請爺去頑。不是小的說,爺也太沒主見,把正經的公事也忘了。頑了這幾天兒,便丟掉了三千銀子。這會子要進京去,沒得盤川了,又不能不去,怕耽誤了日子,回來老爺知道,是了不得。這會子向上海萬康莊上挪了三千銀子,趕先帶了沈順和王喜、蘇處進京去了。這裏打發沈元轉來,問奶奶領了銀子去還那莊上。說千萬遲誤不得,恐怕端節那邊分帳來,吃老爺知道。”藕香聽著,呆了半晌,道:“咳,這位爺怎麼好年年這樣。不出去便罷,一出去便攪出這些把戲,也不想想家裏擱著多少銀子,便這樣海五海六的花,照這樣花法,便一家把銀子搬攏來,也不經花的呢。”沈元家的道:“奶奶總這樣多慮,目下莫說爺用了幾千銀子,便是幾十萬,奶奶也不爭這些。不過爺出門的人,也要有點把握。幸而路近,倘然路遠些,短了銀子,便怎樣呢?”藕香道:“那這會子也沒得說了。你喊沈元來,拿我的折子去萬豐銀號裏劃三千兩,趕緊送去便了。”沈元家的答應出去,藕香又喚轉來,道:“回來我還有事情,怕沒得空兒,我便把折子交你拿去,晚頭交進來。”沈元家的道:“那小的自然知道。”藕香便叫銀雁去開了箱子,拿折子出來,交與沈元家的。那沈元家的便興抖抖的拿出去了。因這一番,有分教:
主子未承丹詔下,家奴先著紫袍來。
寫情小說淚珠緣初集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