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老副末登場演義小排場全部標名
《淚珠緣》,一大說部也,不知有多少意思,多少卷子,多少字。總之,意思隻一個“情”字,字數隻一個“緣”字,卷子卻隻有三卷,上卷是寫的“情”字,中卷是寫的“孽”字,下卷是寫的“緣”字。人問:你寫這“情、孽,緣”三字罷了,為什麼要掙這大架子、大排場、大結局?作者道:這《淚珠緣》偌大一部六十四回書,四十九萬字,那裏是隨口捏造得出的,便細心揣摹出來,情節也不逼真。這是作者親身閱曆過的一番夢境。有人笑道:你們操觚家動不動拿一個“夢”字作起作結,咱們也聽的慣了,沒什麼稀罕,誰和你這癡人說夢去?作者慨然道:人生世上,那一件兒不是夢,那一刻兒不做夢?昨兒的事,今兒想去便是夢,今兒的事,明兒想去也是夢。醒著的事,夢裏想去便是夢;夢裏的事,再夢裏想去也是夢,那裏定要睡了才算是做夢。我所以講,安知夢裏的景象不是真的呢?隻醒過來記不清罷了,也和做夢去記不了醒的時候事一樣。你不信,試拿支筆放在睡處,一夢醒來,便從頭至尾的記了下來,明兒再夢去,再記下來。天天的記著,隻可不要漏了一點,脫了一節。回來鬥攏來,瞧隻怕也和咱的《淚珠緣》一樣成了書呢。那時你說你寫的是夢境,人又不信,說夢境那有這般真,你若竟說是真的,那些笨伯又要尋根究底,說近來並沒這些事,是講的夢話。所以咱這一大說部發過願,隻許夢人看,不許醒眼瞧。人問是什麼緣故?要知道,夢人看了這書,便會猛醒過來,回頭說是夢;那醒眼瞧了,我怕他忍禁不住,一是便豔慕死了,又從此入夢去,便不複醒。
大凡作書的人,總存著一片婆心,要人看了,知道什麼樣個人,什麼樣個行為,到頭什麼樣個了局,學得的學不得的,便好把書裏的人,取一個來當鏡子照看,好的學他,不好的便痛改了。即如現在,人人都滿口說個“情”字,又人人都說自己是有情的,究竟他也不知道“情”字是什麼樣個解。可知這“情”字是最容易造孽的,甚之纏綿至死,次之失貞敗節,下之淫奔苟且。人家原知道是造的孽,他自己卻總說是情呢,這便錯認了這個“情”字。作者嘗說:一個人真懂得一個“情”字,不把“情”字做了孽種,倒也可以快活一輩子。最怕似懂非懂的那些傖父,隻知道佳期密約是個情,以外便是兩口子,好他也隻說是該派的,不是情。姐姐妹妹講得來,他也說終究不遂我的心,便有情也算不得真,等到真個遂了他的心願了,他又看那“情”字已到盡頭地步,便也淡了。這是普天下人的通病。作者深替這“情”字可惜,被這些傖父攪壞了。所以《淚珠緣》一書,特地把一個真正的“情”字寫透紙背,教人看了知道情是人人生成有的,隻要做得光明正大,不把這“情”字看錯了題麵,便是快樂,不是煩惱。
人問:此書既說快樂,不是煩惱,怎麼又叫《淚珠緣》?難道快樂也有淚珠麼?這“淚珠”是怎麼解,“緣”字又怎麼解?作者道:煩惱多從快樂中來。人看快樂和煩惱是兩件,作者說,煩惱也有快樂在裏麵,快樂便有煩惱在裏麵。他這淚珠兒滾著,人當是煩惱,其實也是快樂。大凡人的淚珠,斷然不肯輕拋,沒有的時候竟沒有,便拿著薑片子辣去,也迸不出來。定要至情感動,才肯吊下幾點兒。等到和珠兒似的滾了,他的情便至到極處。不看別的,隻問列位,不是至情感觸,可能哭嗎?所以說,淚珠是不易多得的一件最貴重最稀罕的物事。但也有個分別,那些哭死喪離別的都算不得貴重稀罕,要那無緣無故會哭泣的才可算得。人看他說是煩惱,其實他煩惱什麼?原是極快樂的一個人。天下惟有那種快樂眼淚是最不易得最貴重最稀罕的,所以特地寫他一番,隻講明了。且再把那個“緣”字講講明白。
普天下的事,全仗一個“緣”字,有了情,沒得緣,便不免些生離死別的事,縱有情到天不容覆,地不容載的地步,也是沒用。所以一個人要想用情,便先要打量有不有這個緣分。這什麼說,要知人的情,是由天付與的,那緣也便跟著情字,由天付與的。有了情,斷不會沒緣,沒緣的便不會有情。老天何嘗肯故意做個牢愁圈套,叫人鏡花水月的做去,隻多是人自己不留點餘步,一下子把個緣分占盡了,所以多不滿意。要知一個人,情是無窮的,緣卻有限。有些隻一夕緣的,有些隻一麵緣,也有些是幾年緣,總不能到一輩子不離別,不死散。不過這緣也扯得長,比如有一夕緣的,你但不輕易便過這一夕,就使一輩子不了這一夕緣,他生便仍可相逢,所謂前緣未已的因果便是。列位不看別的,隻把人人所看過的《紅樓夢》比看。人人知道寶、黛兩人是最有情,又人人都說寶、黛沒得緣分,是個缺憾。據作者看來,他兩人果然有緣未了,轉生去定該償這緣分,不過人不知道誰是他兩人的後身罷了,便他兩人的後身,也不知道自已的前身便是寶、黛。這話雖不可據,卻也有個比證。無論寶、黛兩人轉生不轉生,了不了這緣分,隻看紅樓中留下了一個缺憾,便早有那些續的補的去勞心費血的,定要把兩人撮合攏來,心裏才覺舒服。可見人情如此,天心也是一樣的,隻教人不把個情字去造了孽,折了福,便不會短少了緣分。作者先看《紅樓夢》,便被他害了一輩子,險些兒也攪得和寶、黛差不多。原來紅樓上的情,也不是好學得的。男孩子學了寶玉,便苦了一世,把不據什麼人,都當做黛玉看;女兒家學了黛玉,也是一樣。其實按到歸根,他兩人也不見得怎樣。寶玉一身的孽也造得多了,所以把豔福折了去。那時便把黛玉竟給了他,隻怕寶玉也沒福消受,不是自己死了,也少不得瘋了做和尚去。那黛玉的死,正是留一線之緣,為他生的地步呢。這也不去講他了。如今卻有幾個人,形跡絕似寶、黛,隻他兩個能夠不把個“情”字做了孽種,居然從千愁萬苦中博得一場大歡喜大快樂,且講給列位聽聽,倒是一段極美滿的風流佳話呢。這是楔子,下麵便有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