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贈有情
仁和頌花何春旭撰
我嘗願舉我一切所知,諄諄焉以告普天下之人,遲之久之,而卒隔閡,不得普告。歸而自思,乃至夢想顛倒,莫可名狀,種種幻心,生諸鬼魅。我以為是具苦心苦口,轉轉導說引解,至兩手譬、兩足狀,而諸種種,仍為藐藐。我誠悲矣,我誠痛矣,嗚呼!我何悲哉,我何痛哉?蓋我猶是悲我也,痛我也。究之何悲乎,何痛乎?蓋知日月之下,水土之上,有一物焉。複生耳目鼻口、四肢百骸,其聽其視、其聞其食,及其動遊,與我相似,親昵視之,非我之影,眾口勉強名之曰“人”。此謂人也,其非我耶?既非我,而我可悲也;既非我,而又生一名焉,則我更可痛也。究之何悲乎,何痛乎?蓋知日月之下,水土之上,使獨有我,我且渾渾灝灝,耳得順其聽,目得順其視,鼻得順其聞,口得順其食,四肢得順其動,百骸得順其遊,一切幻相得順其幻,不複修飾,不複閑尼,不複真偽,不複離合,不複謂我有是非,不複謂我有生死,乃至不幸一物對待,至大不幸與我相待,忽生問答,忽生拜跪,忽生男女,忽生父母,遲之久之,忘其為我,眾口勉強並於人之前呼我為“人”。嗚呼!此何名耶,而遽聞之有不悲且痛者哉?悲且痛者。遲之久之,其所為人,初相錯愕,繼相交接,又繼相狎就。遲之久之,乃至歡喜,徐聞眾口不複勉強若人若我之名,無有剖晰。遲之久之,我為之修飾,我為之閑尼,我為之真偽,我為之離合,我為之生是非,我為之生生死,以至於再,以至於三。我之所言,若人為言之;我之所行,若人為行之;我之所不言不行,若人亦為言之行之。我樂之,而若人則歌笑;我悲之,而若人則涕淚。若人所為,而我亦然。是我,若人也;若人,我也。遲之久之,乃複不幸若人遠我,若人棄我。非遠我也,非棄我也,步武離趾,我意於遠,形影失節,我意於棄。以此萌芽,遂誓生死;生死萌芽,遂得是非;是非萌芽,遂得離合;離合萌芽,遂得真偽;真偽萌芽,遂得閑尼修飾。種種幻相,生於我與,生於人與?生於我也,夫我何以忽生此哉?此固注之按之、悁悁焉而可悲且痛者也。然而何悲乎,何痛乎?我之少也,得一異書,得一殊色,不敢便讀,不敢便玩,必擇佳日,必擇佳時,稍稍讀之,稍稍玩之,而其讀其玩之際,又複含茹而咀嚼之。我之壯也,得一奇山,得一曲水,不敢便覽,不敢便遊,必待心清,必待神爽,稍稍覽之,稍稍遊之,而其覽其遊之際,又複徘徊而體貼之。斯二者,非我不敢也,我直不忍敢耳。我何為不忍敢?我以為有普天下之人在也,我以為普天下有如我之人在也。有如我之人在,而我竟盡讀之玩之覽之遊之,則將置如我之人於何地乎?如我之人而具此清心爽神,且鄭重得擇佳日佳時,以至無可讀可玩可覽可遊,則我所讀且玩、覽且遊者之書色山水,亦何由見其異,見其殊,見其奇,見其曲乎?至不見其異,不見其殊,不見其奇,不見其曲,則我所具此清心爽神,與夫所擇之佳日佳時,不且與此書色山水同歸於盡哉!此我之所以悁悁焉悲且痛,而不敢竭情窮知者也。矧又我與人,其為薰蕕槁苔乎?我與人,其為鮑魚芝蘭乎?則我竭情窮知,亦未必果見為遠,果見為棄。如其隱暗,存想遠棄,差差老死,不複對待。我於初心,猶此肧朕,我修飾閑尼真偽離合是非生死一切幻相,如即若人,有加無已。而此若人,四山五水,渺不相應,以至我大聲疾呼,爆心涎口,愈棄愈遠。悲定痛定,遲之久之,左置一鏡,右置一燈,以心證心,忽得初心,複我歡喜。一二若人,亦作此想;億萬若人,亦作此想;即無若人,亦作此想。意謂我身,渾渾灝灝,源本如是。朝而出門,笑揖而去;暮而入室,笑揖而止。有如鄹人之子,無可無不可,有如菩薩弟子,所可不思議。百物俱陳,心之所向,物為之招,一心遠引,物之所傲,心為之翕。如是十年,如是百年,如是千萬年,年年閑暇。乃潔我室,陳我文語;乃潔我庭,陳我草木。鄹人之子、菩薩弟子,嘉我初心,導我儒佛。我忽搔爬,我忽離引。四山五水,亦如若人,飄然遠去,渺不相應。如是十年,如是百年,如是千萬年,乃至大幸。我室我庭,有如我者,如我潔之,手我文語,目我草木,有如見我。文語知之,字字清淨,發大妙明;草木知之,本本佳秀,成大歡樂。彼如我者,無論知不知我,以此文語,以此草木,曼聲誦之,小語讚之,距躍三百,曲踴三百,前妻後子,牽裳籠袖,於此文語草木之前。誦之讚之之不足,而複左置一鏡,右置一燈,取此文語,複於燈下,交口誦之,取此草木,複於鏡中,交口讚之,竭情窮知,有加無已。使其親身生含茹咀嚼之心,使其妻子生徘徊體貼之心,滿室滿庭皆大妙明,皆大歡樂。於是十年,於是百年,於是千萬年,年年此身,耿耿此心,隨若文語草木,有如燈鏡,不可複滅。則此之故,豈獨於我有所長短耶?豈獨於我有所功罪耶?成當其時,無複影響,即欲任其長短功罪,而可得耶?嗚呼!文語,我也;草木,我也。悅我者,已在千百年之上;而悅人者,乃在今日。此我之所以諄諄焉而悲且痛者也,此我之所以諄諄焉告普天下之人,且諄諄焉以留告普天下之人如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