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也許會慢慢撫平刻在心底的創傷,但有些則不然。十八年前的一件往事總是縈繞在我心頭,怎麼也揮之不去……
那天像往常一樣,當我一早踏進再熟悉不過的校園時,感覺空氣中彌漫著不同尋常的氣息。
原來前一天校長室發生了失竊事件。分管教務的副校長白天剛領完工資,因下午有公事便匆匆外出,傍晚歸來,翻遍校長室及其所在底樓的每個角落,卻找不到自己外出時未隨身帶走的日常用包,一時急得無所適從。在熱心的分管後勤的副校長及部分遲走的教職工的幫助下,憑借著微弱的手電筒燈光,在離校長室不遠的瑞苑假山旁,發現了被丟棄的皮包。眾人翻開皮包一看,所有證件僥幸逃過一劫。錢,包括剛發的工資在內共6000多元,那是肯定落入小偷之手了。
事發突然,待大家回過神來,就紛紛充當公安人員急著幫助辦起案子來了。
經過大家一番抽絲剝繭條分縷析後,被懷疑作案的人終於浮出水麵:肯定是小姚,錯不了!理由嘛,鐵板上釘釘般確鑿無疑,也毋庸置疑:校長室門窗完好無損,定是內賊,當日剛發工資,外人不會知道,那麼日常能進入辦公室的,隻能是負責遞送報紙和打掃衛生等事務的少數幾個後勤人員。具備了作案的條件,那麼作案的動機呢?那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小姚是一個從安徽還是蘇北來無錫的打工者,娶了個來自東北的打工妹,幾個月前,剛添了個女兒,賺那幾個錢當然不夠開銷,這次肯定想撈一票。
條分縷析是這樣地嚴謹在理,結論當然也就順理成章了!快刀斬亂麻,要解決問題就必須打他個措手不及。與他正麵接觸,不用旁敲側擊,大家趕到門衛處其住所,直截了當地把事挑明,讓他主動交代,又把那幾平方米的三口之家的蝸居翻了個底朝天。小姚柔弱的東北媳婦從未見過這種架勢,嚇得抱著孩子不停顫抖,抽泣不已!在竭力辯解卻毫無結果的情況下,小姚也怒火中燒動起粗來,對著分管後勤的副校長罵起來。事情越鬧越大,一發不可收拾,最終告到派出所。警方聽了校方的意見,但終因沒有真憑實據而沒法最終下結論處理。
清晨,我到學校上班才獲悉昨晚發生了這一失竊懸案。當時校內眾口一詞,校長們也口徑一致,確定是小姚所為。在那種場合,提出不同的意見,甚至叫大家冷靜下來,都是徒勞的。
聽到這件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小姚這人,我還是比較了解的。他們夫妻兩人,身材不高,相貌平平,但講話實在實誠,待人接物謙恭和善,一看就是老實人。小姚幹活勤快賣力,辦事循規蹈矩,特別是有時有學生向他討教學習上的問題,他也不厭其煩。這也引起我的注意和好感。我問了教師方知原因。在很多老師特別是在語文學科組組長張老師的眼中,小姚還是個有深厚文學功底和較高文學修養的青年。
有一晚,我到門房內間突襲拜訪小姚,見其正在燈下揮筆創作。他停下筆,靦腆地告訴我,應某報社之約,正忙著趕寫稿子。接著給我倒了一杯白開水說:“真不好意思,我這裏沒有茶葉,隻能委屈你了。”我說:“我也隻喝白開水,你不用客氣。”我們傾心交談起來,他說晚上寫點東西,時不時還能弄些稿費,聊以補貼日常開支,除作為家補外也可作為購書款。他隨手把以往寫的刊載於各報刊的200多篇短文、通訊報道和散文之類的作品,統統拿了出來,滿懷真誠地請我給他多提寶貴意見,因為他想有機會將這些作品結集出版。出於對小姚的尊重,我半開玩笑地揶揄道:“我可不敢!”我把這些文章迅速瀏覽了一遍,欣喜地說:“寫得很好!真的可以結集出版呐。”他欣喜地說:“到時請你務必給我寫個序言。”我說:“當然可以,隻要你不嫌我給你白璧上添瑕疵就行!”他見我答應得如此爽快,興奮地說:“好,好,好!一言為定。”我隨後告訴他:“上次你給學生文學社團做的有關寫作的講座,在師生中引起強烈反響。語文學科組的老師反映你講得確實不錯,文學社的學生都說這種講座有啟發、有收獲,受益匪淺!今後想請你再給我們學生做幾次講座輔導呢,當然學校會付你講課費的,這是你勞動應得的辛苦錢。”他笑著說:“那倒大可不必,書記你不是見外了嗎,我和老婆雖說隻是個合同工,但也算是學校的職工吧,這也算我分內之事!我不能再去拿那份錢。”我笑了起來:“倒是你有理了。可看你媳婦和女兒,也得買點營養品,補補身體啊。”他說:“那倒是。不過我多開幾個夜車,多趕寫幾篇文章就行!隻是不知學校圖書館能否對我開放,讓我也能借閱呢?”我說:“那當然!你剛才不是還說自己是學校的一員嗎!那不是該一視同仁嗎!”
現在在小姚身上竟然發生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我怎麼會相信,怎麼敢相信呢!以前我還不止一次對學生說過:“你們不要小看了我們學校,那可是藏龍臥虎之地,就拿門衛小姚來說,那可是道德文章俱佳,不光是你們的任課教師值得你們尊重,他同樣也值得你們向他好好學習呢。”我反複琢磨這種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無論如何也顛覆不了他在我心中的正直形象。
我找到分管後勤的副校長最信賴的小陸問道:“你們都負責學校的後勤工作,平時經常接觸,發現小姚他有什麼問題嗎?”小陸躲躲閃閃像在回避什麼,最後模棱兩可地說:“有這種可能,想想也不一定,不過校長不是都已經確定這件事是小姚幹的嗎?”我當時真有點氣憤,不明白他為什麼把校長們的結論拿出來做擋箭牌,這算什麼話。這樣飄忽不定令人難以捉摸的話,難道還藏有什麼貓膩?這不禁使我聯想起以前學校就發生過好幾起老師辦公室和校長室失竊事件,從幾十元到幾百元甚至上千元不等,都因查無實據而作罷。難怪這股積聚在教職工中的怨氣會一下爆發出來!我清楚地記得發生在我原先二樓校長室的一件令人難忘的舊事:那時我校地理學科教研組組長劉老師為子女舉辦婚禮,我應邀前往賀喜。我常常想,學校教職工的家庭大事,就是學校的大事。領導到場,不僅是表示關心支持,其實更多的是對本校教職工的尊重及信任。送上個人的微薄賀禮,代表學校送上衷心祝福,分享教職工的幸福時刻,凝聚起全校教職工的人心,何樂而不為。可是在那次婚宴之後,她卻把我送的禮金趁我不備偷偷退回,放到我的辦公桌抽屜中。幾天後等我知道這件事,想再次給她時,發現抽屜中紅包還在,可紅包中卻空無分文!驚訝之餘,我想這絕不是劉老師粗心之舉!那隻有一種可能,能經常光顧這校長辦公室之人, 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而我則欠下了劉老師一個昂貴的難以償還的人情。
我想,這次發生的失竊事件不是簡單的孤立事件,更不能草率粗暴地妄下定論。可事情的發展往往會超出人們的預期:小姚天天候在校門口,找分管校長討說法,定要弄個水落石出,否則與其沒完,哪怕舉刀相向以性命相搏。在這種劍拔弩張、水火不容的狀況下,為維護學校班子的聲譽和團結,以及學校工作大局,我隻能采取緘默態度,違心地說:“校長室正在處理,原先我也不知道,我就表個態吧,我不參與這件事了,但我尊重你們的處理意見。”隨後學校將小姚一家趕出了學校。校方撕毀合同給其造成的窘境及損失也無人追究了。
小姚最終在憤懣中離去,而我心裏的隱痛卻無法抑製地急劇膨脹。《濤聲依舊》歌詞“帶走一盞漁火,讓他溫暖我的雙眼;留下一段真情,讓它停泊在楓橋邊……”像鞭子一樣在抽打著我的良知。那首《小雨加雪》的歌好似是為小姚準備的:“廣播裏說明天有小雨加雪,趕路的人一定要穿暖一些,異鄉的天氣總是變幻莫測,總帶給你冷漠的感覺。廣播裏說明天有小雨加雪……所有的淚水就全部省略。”憑著對小姚平時為人處世的了解,憑著對小姚光明磊落過去的認可,我有一千個理由,有一萬種論斷,相信他不是什麼“鼓上蚤時遷”,他絕對幹不出這種卑賤齷齪之事。可為什麼我不能勇敢一點,再勇敢一點,為他說一句哪怕半句公正的話呢!我是那樣地軟弱,內心是那樣地陰暗:對他寄予我的信任卻回饋以冷漠,對他無助的淚水沒有一絲一毫同情,對一個社會底層弱者為捍衛人的起碼尊嚴而發出的怒吼充耳不聞,甘當鴕鳥。我把人性的醜陋一麵遮蓋得如此巧妙,在他麵前不禁要羞愧得無地自容。
半年後,我在鳳賓路與廣石路的交會處等紅燈,竟然與小姚不期而遇。他熱情地握著我的手說:“書記,你好!”我有點尷尬地拉起他的手,頗不好意思地說:“你現在還好嗎?小姚,真想你啊。”他說:“我現在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了。”他指了指載著裝滿信件報紙的綠色郵袋的自行車:“我現在負責為這一路段的街道居民們送信送報,工作辛苦點,工資與以前差不多,還算可以,隻是沒有在學校裏安定。”看著他對人生如此樂觀自信,我真的從心底裏佩服他,不由詢問道:“你老婆孩子現在也好吧?”他遲疑一下點了點頭:“還好,總算熬過來了!”隨即眼睛濕潤起來……我目送他騎車遠去,隻覺得他的身影漸漸高大起來。
又過了幾年,一次會議上,我遇見了當年的校長。他向我敞開了心扉:“小姚走後,學校仍發生了幾次失竊案,手法相同,可以肯定那是真正的內賊,我們已經鎖定目標了。”“小姚的確是冤枉的!”我從內心裏為他鼓掌,也再次為自己當時的軟弱而羞愧痛心!沒有人為他正名,沒有人為他洗白,可他卻活得這樣正直,活得這樣坦蕩!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從那次路邊分手後,我和小姚再沒有相遇過。茫茫人海,不知你在何方?“飲其流者懷其源”,什麼時候才能走近你,像你一樣,能把一顆善心像青蓮一般供到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