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瓦子村唯一沒有嫁出去的女娃。
但卻被做成了稻草人。
滾燙的鐵絲穿透了我的身體,將我架了起來,然後插滿稻草。
每到黑夜,我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驅趕妄圖闖進我們村兒的女娃們,
一個都不能放過。
可他們不知道,我這個稻草人,早已生出了心智,很快,就要去找他們了......
1
這是我和老和尚簽訂的契約:每逢有人生子,白天就會有人給我戴上草帽,夜裏,我就得攔住闖入的女嬰。
他告訴我,女嬰投胎到我們村子裏,隻有會有一個結果:生出來就要被扔到水裏淹死。
我這樣,是在挽救生命,阻止殺戮。
依此為報,老和尚保證讓我的妹妹活著。
不僅能活著,還能平安,健康,有尊嚴地活著。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當然,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不,有些不是代價,是我逃不掉的宿命。
我每夜都會出現在村口的田壟上,看烏鴉齊飛,樹影間星落滿地,冷風激起我十二分的精神。
我仔細辨認來人,若是男娃,便視而不見,若是女娃,我就拋出沾了血的稻草,嚇得她們抱頭逃竄。
白天,我就安神歇息,自有人來給我送肉送酒。
那是我的妹妹,每天,她都會穿著漂亮的花裙子,紮著小辮兒,挎著小籃子,來給我送吃的。
臨走前,她還會給我摘一朵野花兒戴。
十年了,她從一個蹣跚走路的小丫頭,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可今天,來送飯的人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突然間變大了,變高了,腰身粗壯,渾身散發著難聞的油煙味。
她低著頭,弓著腰,一句話不說,放下籃子就走。
以為這樣我就認不出她來了。
嗬!怎麼可能呢!?她可是我的親娘啊!
妹妹沒有來,而親娘來了。
我知道,和老和尚簽訂的第一個契約,就此正式結束了。
那麼第二個契約,就要開始履行了。
2
夜裏,我不再守望村口,而是脫下了沉重的枷鎖,摘下破舊的帽子,抖落一身的灰塵和烏鴉的羽毛。
然後揉了揉早就僵硬退化的膝蓋,一步一蹣跚地往家走。
原來漏風的茅草屋消失不見,變成了明亮寬敞的大瓦房,還是三間。
此刻,燈火通明。
一個大媽攥著一個荷包,咬著牙進了我家門。
不一會兒,就喜氣滿麵地出來,荷包也不見了。
我知道她,範大嬸兒,兒子剛娶了媳婦兒。
她也是來求大孫子的吧!
五歲那年,他們就開始做這生意了,想生兒子的,先來交錢給我爹娘,懷上要生的那天,爹娘就會去給我戴上一頂草帽,夜裏,我去攔人。
和我簽訂契約的是老和尚,執行和得利的卻是我爹娘。
所以,犧牲的,就是我。
沒辦法,妹妹在他們手上。
我看著範大娘的身影想:可惜了,再也沒有人替你擋住女嬰了。
娘坐在床邊喜滋滋地數錢,然後把錢藏好,給她的寶貝兒子喂熱牛奶,
爹則搬了個板凳到後院兒,在草垛子旁邊坐著,開始紮稻草人。
果真開始紮稻草人了。
一個稻草人的壽命是十年。
我這個舊的稻草人,氣數已盡,他們要準備新的了。
一個月後,我本可以安靜地離開,可娘卻已經迫不及待地頂替了妹妹。
所以,這個新的稻草人的原材料,就是我妹妹。
這個流程,我熟悉得很。
3
我抬頭望了一眼,妹妹果然被弄到了屋頂上。
她也被扒光了衣裳,雙手雙腳捆著,凍的嘴唇發紫,雙眼禁閉。
這是製稻草人的第一步:曬三晚的月亮,白天關在屋裏不能觸碰太陽,散盡人的陽氣,以免死後作亂,無法安寧。
我無法搬動妹妹,隻好自己趴在她的身上,替她遮擋月光,讓她不要那麼冷。
到了第三天,妹妹終於不用去屋頂曬月亮了。
爹娘開始不讓她吃飯喝水。
妹妹餓得直哭,哭聲蓋過了弟弟的嬉鬧聲。
娘一個巴掌扇過來:「好吃好喝供了你十幾年,到了還報答的時候了!有什麼怨氣回頭跟閻王說!
要不是你那死人姐姐作怪,輪的到你睡炕吃白饅頭?!」
我輕輕地捂住妹妹的耳朵,可她還是難過地哭了起來。
從前爹娘雖然對她不好不壞,但比起同村的女娃子被賣的賣,淹死的淹死,她以為自己算是好命的了。
沒想到爹娘說變臉就變臉。
她小聲地哭訴:「姐,我好想你啊姐!爹和娘到底要做什麼......我好害怕......
姐,他們是不是也想讓我變成你那樣......姐......」
我看著房間裏那條她一直穿著給我送飯的花裙子,已經變得破爛不堪,尺碼明顯過小,卻被她洗的幹淨,掛在了床頭。
我隻好盡力安慰她:「你再忍忍,姐姐不會讓你死的!隻是姐姐現在還不能救你!」
做稻草人的胚子曬過三天月光後,要再餓上三天三夜,身體裏既沒有雜食,也沒有汙穢的時候,就可以動手了。
三天後,爹開始磨一把小刀。
4
那把刀我也熟悉。
當初,爹就是用它割開了我的手腕,放幹了我的血。
我看著我的血,想小溪流一樣注到地上淹入泥土,將那塊土沁得暗紅,到最後,一絲絲的血都流不出來。
那一夜,爹娘熬不住困,回屋睡去了。
老和尚收下他們的錢,拿著本是積功德的木魚對著我敲了足足半夜。
奄奄一息之時,他問我:「過不了多久,你就要被插上稻草,插在田壟上,若你不聽話,便要承受火燎刀穿之苦......」
「火燎就火燎,我不怕!」我恨得說不出話來。
老和尚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一樣,自顧自說著:「若你聽話,她們便會每日給你送肉,送酒,十年之後,肉身圓滿,你就能脫離苦海,重新投胎,也算不虧。
你,就沒有什麼心願了嗎?」
說完,他定定地看著我,好像知道我肯定會答應,並且心裏還有所記掛。
我看著窗戶外殘弱的月光,意識逐漸模糊,腦子裏隻剩妹妹的那張天真的笑臉。
十年,再過十年,她應該早就被賣了,或者隨便找個彩禮高的嫁了吧......
「大師,我妹妹......」
老和尚答應我,讓我爹娘好好待我妹妹,讀書識字,嫁人隨心,如有違逆,我會變成惡鬼找上門來。
他幹瘦的手輕輕點了一下我的眉心,我便漸漸沒了氣息。
隻不過,在斷氣之前,我還同他說了好多話,好多隻有我們兩個知道的話。
到了子時,老和尚把我爹娘喊醒,一番交代,我爹娘雖然不悅,但不得不答應。
畢竟,是他們花了家裏最後的積蓄,去求了這個偏門和尚。
箭在弦上,為了生兒子,現在由不得他們不答應。
天快亮了,老和尚最後看了我一眼,嘀咕了一句:「動手吧!」
也許是我的死狀太慘,也許是他們不敢看我的眼睛,娘把正在熟睡的妹妹喊醒,揪著耳朵踢到我的麵前,狠狠地扇了她幾個巴掌。
「死丫頭!白養你們兩個賤人!現在竟敢要挾我!」
我的眼中流下汩汩的血淚,娘這才收了手。
她扔給我妹妹一盒石灰粉,囑咐他灑到我的眼睛裏。
老和尚說的,弄瞎我的眼睛,我就算死了,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們才能放心。
那時候的妹妹,雖然隻有五歲,但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
她驚恐的眼神,和現在得一模一樣。
磨刀的聲音消失了,爹提著刀進來。
5
妹妹已經餓得沒有力氣。
看到爹的那把刀,還有娘決絕的眼神,我仿佛看見她嘴角露出一絲笑來。
可很快,她便跪在地上,哭哭哀求爹娘放過她。
「你們答應了姐姐的!你們說話不算數!姐姐會回來找你們算賬的!」
爹好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找?她怎麼找?她都瞎了眼了!」
娘邊捆繩子邊笑:「我們是答應她了,讓你讀書,不強迫你嫁人,可我們沒說,不要你的命啊!」
他倆哈哈笑了起來,神色比當初殺我時還要輕鬆談坦然。
妹妹不死心:「你們也答應了那個老和尚,隻要能生兒子,一定會信守承諾!讓我好好活著!你們這樣,不怕那個和尚來你們算賬嗎?!」
「我們是答應了他,可我們給了錢的!再說了,你姐已經不行了,你這個二姐,不得為你弟考慮?!」
「不可能!我姐她吃了十年的肉,喝了十年的血!她馬上就能自由了!爹娘,她肯定會回來找你們的!你們不怕連累弟弟嗎?!」
爹不耐煩了,抓起一把稻草塞進妹妹的嘴裏,然後得意地笑了:「你說的是那用糯米酒泡了的肉啊?放心,你姐吃了十年那肉啊,早就魂飛魄散了,不會回來了......」
妹妹麵如死灰,說不出一句話來。
娘不想再多說一句,敦促我爹趕快動手。
爹卻又忽然問了一句:
「不對啊,他娘,咱和那老和尚做交易的事,這死妮子是咋知道的?!」
6
最終,爹娘不顧妹妹的哀求,同時割開了妹妹的兩個手腕。
他們突然意識到妹妹知道的太多,便把動手的時間提前,還想讓血流的更快一些。
隨後,他們關上了門,爹去紮稻草,娘去給弟弟蒸雞蛋羹。
我躲在窗簾後聽了許久,看著妹妹絕望的眼神,我知道,時機終於成熟了。
我朝著外麵輕輕地吹了一口氣,院子裏刮起一陣陰風,吹得稻草滿天飛。
爹罵了一句,手忙腳亂地收拾了好一陣,才又重新坐下來。
他們都沒發現,一個幹瘦的身影,悄然走進了妹妹的房間。
7
老和尚如約而至。
他眯起眼睛,指了指正在流血的妹妹,沒有一絲絲的意外。
「隻是,這還不夠吧?」
他又自顧自地說:「不管怎樣,我還是先信守諾言吧!」
到底是個和尚,他雖然心機深重,又鑽營偏門,但還是先給妹妹止了血,用布條紮緊她的手臂,然後點了不知道什麼符水,那兩處傷口一下子就止住了血。
我繞著屋子看了好幾次,沒有文具書包,沒有像樣的衣裳被褥,地上的筐裏放著堆積如山的臟衣裳。
原來,妹妹沒有讀書。
他們從一開始,就把那些承諾拋之腦後。
之所以還沒有賣掉妹妹,是因為她還能幫家裏幹活兒,照顧弟弟。
我早該想到這些了。
包括,妹妹每天帶給我的肉和酒,就是泡了糯米的豬肉和貓血,若是我喝了,隻要十年,我就會灰飛煙滅,再也無法在這人世間遊蕩。
不過,這都沒關係,我隻要我的妹妹,她能活到十年之約就行。
我問老和尚:「所有的一切,你都看到了,這樣還不夠嗎?」
老和尚捏著佛珠,盯著外麵我爹的剪影搖頭:「還不夠,你等著吧!」
我聽見爹喊娘:「行了!快去看看!」
老和尚趕緊把妹妹重新綁好,在她嘴唇上輕輕一抹,妹妹頓時嘴唇慘白,活脫脫一個死人樣。
娘滿意地點了點頭:「好,好,死透了,比她姐姐省心多了。」
她看著妹妹,仿佛又看到了一顆搖錢樹,完全沒有注意到藏在黑暗處的老和尚。
然後,抓起早就放在桌上的一把白色粉末,朝妹妹的眼睛上灑了上去。
院子裏,架起了一個鐵絲擰成的十字架。
我突然腿抖了起來,身體顫個不停。
割腕放血的疼痛,可以輕而易舉地被絕望所取代,可當鐵絲穿過身體,將我做成稻草人肉架子的時候,我感覺到的,是一種極限的恐懼,
在人世間短短十來年為人的尊嚴,在此刻都化為烏有,從她肚子裏掉下來的活生生的孩兒,卻成了隨意擺弄的物件兒。
我頭皮發麻,邁不開腳。
老和尚卻已經悄無聲息地走到了草垛子後麵。
爹娘還架起了火堆,熊熊的火映著他們興奮的臉,旁邊是已經捆好的一束束的稻草,全部用生石灰水浸過,散發著濃烈刺鼻的氣味。
爹把那個十字鐵絲在火上燒得通紅,不停地催娘快一點兒。
很快,妹妹在地上被擺成了一個十字形,在黑夜裏看著,真的好像死了一樣。
我催老和尚:「這還不夠嗎?他們就快要動手了!不可能有回旋的餘地了!」
老和尚衝我比了個噓的動作。
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房間裏跑了出來,用稚嫩的聲音喊著:「姐,姐姐......」
8
兩三歲的弟弟一下子撲到妹妹身上,哭的稀裏嘩啦:「姐,姐姐,姐姐起,抱抱......」
娘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臉色也變了。
我以為,她是在心疼弟弟。
可沒想到,她下一秒卻狠狠地踢了妹妹兩腳。
「叫你看弟弟!沒教你勾魂兒!死都死了,還勾著你弟弟!你怎麼這麼賤呐?!」
說罷,她又像變臉一樣,親昵地拍了拍弟弟的小臉蛋兒,抱在懷裏安慰:「金寶乖,你姐睡著了!娘一會兒給你變戲法,讓你姐變成稻草人陪你玩兒好不好?」
兩歲的小孩兒,啥也不懂。
他懵懵呆呆地看著妹妹,又看看稻草,竟笑嘻嘻地點了點頭,拍起手來歡快地喊:「草人......草人......」
我吸了吸鼻子,指著爹娘問:「這樣,總行了吧?致善致惡,都在這兒了。」
老和尚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然後,他從稻草垛後走了出來,來到爹娘麵前,用沙啞的嗓音說:「你們破了規矩,這可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