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泓碧水,一座鋪滿青苔的石橋,每日晨起縈繞山石回廊蒼涼的三弦聲聲將這座回龍街小院的身世盡顯神秘而詭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一個暮秋。斜陽探入小院西窗,一位民國富商微睜雙眸。梧桐疏影將他的蒼白麵容染上陰慘的暗色。他翻了翻身,慘白的手指指向鑲著金邊的穿衣大櫥。倏忽之間,他的手垂下了。一個長相清俊的年輕女子滿麵驚駭,一步跨前,跪在床前。
富商名叫黃鶴,原籍皖省巢湖。自保定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後,十年打拚,成為皖係軍閥一舉足重輕的實力派。一次皖係軍閥混戰中,他不幸落敗了。腦袋瓜靈活的他,棄武經商。他從小對絲綢業諳熟,先盛澤,後常熟,最終在蘇城落地生根了。
盡管胸中文墨不多,他卻沉醉於琴棋書畫,與一幫蘇地文人琴師往來頻密。在市中心一風雅小河畔,一座溢著徽派氣韻,東院西園的宅邸躍然於世。不久一位容貌清雅的繡娘入住了。他的原配則無奈地在巢湖之濱過著青燈黃卷,富足而又愁悶的日子。他曾嘗試將她接到蘇城。“有我無二。”粗通文墨的原配夫人的憤怒回複震撼了這位皖商。
在巢湖農舍長大的幼子居然長得和後媽繡娘臉形相似得驚人。 “天意,此乃天意。”這位風雅儒商得意地藏著一個驚天秘密。其實,這位幼子即是他與繡娘暗度陳倉的結晶。一個月黑風高夜,當黃師長抱著一個長相秀逸的嬰兒闖進巢湖農舍時,他“砰”地跪倒在一個目光慈藹,身形瘦削的農婦麵前,泣不成聲:“孩子的爹為我而亡,他的唯一血脈委托我養育,拜托了。”言罷,他掏出了一張血書,一個金鐲。農婦的眼眸躍出了淚花。“孩子就叫一武,長大後,為國雪恨,為家報仇。”農婦略通文墨,她含淚點了點頭。數載後,這位武場落敗的將軍在姑蘇安了一個小家。一位清麗的繡娘,孩子的生母,在嗩呐的吹奏聲中與這位雙手能打槍的前師長拜了天地。那位救他一命的前參謀長至死都不知道他的姨太太,那位貌似高雅,行止端莊的繡娘曾創造出軍營深處這一荒唐故事。“我是姑蘇的準女婿。”一次喝高了,黃師長斜瞄著他的摯友,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醉意朦朧地說。參謀長大吃一驚,隻見他漲紅麵孔高聲喝道,胡說。黃師長眼裏掠過一絲驚恐,酒醒了。他冷笑起來,大手一揮“戲言,戲言”。次日,一場血戰中,參謀長身亡了,離奇的是,子彈是從身後射向他的。黃師長假意淚流成河,伏在好兄弟的身軀上顫抖著:參謀長仇恨的雙眸圓睜著。巢湖邊上小小少年在農婦的精心嗬護下快樂成長。隻不過,這位師長的寧靜生活被一位仗義的好兄弟的一次造訪打破了。一個漆黑的姑蘇夏夜,一個人影竄入黃師長水秀花明的宅邸。黃師長打開宅門,一見來人殺氣騰騰的麵容,驚呆了。回龍橋畔。黑影宛若一道利劍,又好似一團烈火,將黃師長寧和的生活撕得粉碎。來人正是黃師長密令槍殺參謀長的凶手。當這位槍法一流,年方二十名叫謝鷹的狙擊手從背後向那位黃師長昔日的好兄弟扣響板機時,他的腦海裏一片空白,隻有五百大洋的叮當聲響在他的腦際騰起獰笑。五載後,他亦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一番,隻落得兩手空空,更使他度日如年的是債台高築。一個邂逅,讓他知曉昔日參謀長的姨太太竟然變成了黃師長豪宅的女主人。撕破黑幕,狠狠敲他一筆,一個罪惡的念頭誕生了。他抬頭大笑三聲,從櫃子裏抽出一個信封,將一顆子彈放入其中,心裏泛起了喜滋滋的浪花。咚咚咚……如雨的叩門聲驚飛了芭蕉樹上熟睡的黃雀,黑漆大門緊閉著,隻有一星燈火悄然亮起。頭戴巴拿馬禮帽的謝鷹飛起一腳,把門踹開道裂縫。門燈下,探出一個怒目灼灼的中年人的麵龐。 “放肆。”一聲高喝從高牆內威嚴傳出。又是一腳,這力拔千鈞的一腳猛踢將厚實的大門嘩啦啦踢倒了。月光下,壯小夥迅速拔出腰間的盒子槍。隻見立於門內身軀高大的黃師長眼裏閃現一道狡黠的光焰。他猛地一拱手,仰頭朗笑起來:巢湖水衝垮了龍王廟,好兄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罪過罪過。他猛跨一步,牽起來客之手,小謝,有啥難處,盡管言明,我黃某當盡力相助。黃師長與他有知遇之恩,又是巢湖邊上共飲高粱酒的好兄弟。想到自己的失態,謝鷹額上沁出了汗珠。入廳堂,穿月廊,竹影深處,汩汩河水繞著一幢清雅小樓,黃師長的臥室到了。“鶴哥,”一聲清脆的呼喚後,隨著踏踏踏一陣疾徐腳步聲,繡花門簾被一雙纖手快速掀開,一張杏眼怒睜的少婦臉龐映入謝鷹驚悚的雙目。“我倒要看看,今朝闖進伲屋裏的是一隻禿鷹,還是一隻落湯雞?”少婦緊了緊高領綠色旗袍,雙手叉腰,厲聲地說。謝鷹並不答話,隻見他從軍裝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這是大太太的訴狀,他冷笑一聲,隨即啪地將一顆血染的子彈猛地擲到方桌上。靜寥的臥室騰起了回響,少婦一驚。“花前月下倒也罷了,”謝鷹挺直腰杆,猛地跨前一步,對著步步後退的黃師長高聲責問:“當初,你說奉軍部之命,參謀長有通敵之嫌,令我了斷了他。”他猛地跨前一步,雙手抓住了黃師長的襯衫衣領。“這話當真,我已尋訪數名高層,這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他仰首大笑起來。“幸虧當年我多了個心眼,把這五百大洋交了出去,否則,我也成了罪人。”“交給了誰?”“你的原配,董靈芝嫂夫人。”一陣天旋地轉,黃師長慘白的額上沁出了汗珠,一顆接著一顆。“柳小姐,近來晚上可常做噩夢?”謝鷹精瘦的臉上掠過一絲冷笑。“我倒做一噩夢,好端端的一個美少婦被五花大綁壓上了刑場。”他頓了一下,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這個驚恐的少婦,悠悠說道:“用的就是這顆帶血的子彈。”驀地,他踱到臥室玉佛下,用手輕拂了一下慈靄的佛像額頭。“立地成佛,機會大大的有。”又是一陣驚濤裂岸的狂笑。師長懂了,他徹底地懂了。“五根,夠嗎?”他舉起慘白的五指,又加了一句,“純金足赤。不過,要麻煩閣下到巢湖去取。”“誰陪?”“我,責無旁貸。”
次日熹微晨光中,一輛中型吉普車沿太湖,越寧鎮丘陵,奔赴皖省巢湖方向。又是一陣拚鬥,多謀的黃師長的調虎離山之計成功了,他掏出了一把德國製造的精工手槍擊傷了謝鷹。但這隻惡鷹喬裝得也很巧妙,雙目緊閉,屏住了呼吸,躺在草叢裏。當多謀的黃師長一騎絕塵返回蘇州時,他不知道,數年後更大的惡浪向他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