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後。夏末秋初,涼爽宜人。
已近傍晚時分,天空卻還是湛藍湛藍的,雲彩在空中大朵大朵的漂浮著。極目遠望,一隻隻小船在寂靜無波的鬆花江江麵上悄然滑過,水花溫柔地湧向岸邊,發出私語般溫柔的水聲。
夕陽溫和的照耀著,有微風輕輕吹拂,路兩旁的槐楊樹舒展著細碎的綠葉,發出沙沙的聲響。粗大的老垂柳那紛揚的柳絮,灑落一地蕭瑟的白。路邊草坪上的花壇裏,荷蘭菊、美人蕉、芍藥、野百合……開得熱熱鬧鬧,濃綠中一片姹紫嫣紅。
木青獨自走在濱江路的林蔭道上。十七歲的她已經長成為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隻是略嫌清瘦。膚色不太白,卻很細膩光潔。兩條又黑又粗的發辮幾乎垂至腿彎,使她的頭微微有些仰起。細長的眉毛糾結著淡淡憂鬱,清澈明亮的眼睛寫滿了夢一般的神情,是一個充滿浪漫情懷、富於幻想的女孩。此刻,夕陽下緘默的花朵,晴空裏黛色的遠山,晚霞中靜默的房舍……觸動著木青那柔軟多思的心靈,浸染著一種神秘的喜悅或帶著一種輕雲般的憂傷。
木青非常喜歡H市,這是一個與浪漫結緣的城市。她尤其喜歡濱江路的恬淡和幽靜,在滿眼充斥著鋼筋水泥構築的灰色樓房和紅磚灰瓦的大雜院為主要景致的這座北方城市,濱江路上的這些建築仿佛是一幅凝固的異國風情畫,顯得格外珍貴,而遠離嘈雜鬧市的這份恬淡幽靜也是非常難得的。木青徜徉在靜謐的街道上,恣意享受著夏日傍晚微風輕拂、陽光斑斕交錯、樹影迤邐的美麗街景。時間在此也仿佛放慢了腳步,美麗的黃昏在迷蒙的薄霧中漸漸走近,令人的思緒也隨之變得迷離起來……木青的思想開始飛揚,她在內心深處執著而小心地撿拾著蘇聯電影中的碎片,腦海裏回放著電影中“攻打冬宮”的每一個細節,回響著在“阿芙樂而號”艦艇上“十月革命 ”的第一聲炮響……再把它們一片片地與記憶連接,一點點地印在陳舊的故事裏。她想象著卓雅的樣子,憧憬著未來的人生和夢想,思緒飄得很遠很遠……她不禁放慢了腳步,閉上眼睛的瞬間,她的眼前是鋪天蓋地的紅。小時候,木青常常這樣,對著午後最猛烈的陽光閉上眼睛,就能感受到滿世界的紅色,她把這種紅色叫做幸福,仿佛幸福就是這個模樣的。
“木青,一個人在這兒想什麼呢?”說話的是一個高大魁梧、皮膚黢黑的男青年。他穿著軍便褲、運動衫,粗硬的短發有些淩亂,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
“哦,鐵騎。你……有事嗎?”木青停住腳步。她努力從遐想中回過神兒來,神情瞬間變得有些拘謹。
“啊,也……沒什麼……”郭鐵騎也突然漲紅了臉, “就是,就是……”他迅速支好自行車走到木青麵前,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紙包塞在木青的手裏: “喏,這個,給你的。”
木青有些狐疑地打開紙包一看,是一條薄如蟬翼的喬其紗方巾。輕柔鬆軟,顏色像是從天邊的彩霞上扯下的一抹火紅,被風一吹,猶如舞動的火苗,美極了。
“啊,好漂亮!”木青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喜。
見她如此喜歡自己的禮物,郭鐵騎欣慰地笑了。“後天是你的生日,木青,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你,鐵騎。”木青由衷地說。
“也……也為我前幾天的莽撞向你道歉,希望……希望你能原諒我。”郭鐵騎的聲音低得幾乎衝不出嘴唇,像萬分不情願似的。
同窗將近六年,今朝畢業在即,就要各奔前程了,郭鐵騎卻怎麼也忘不了第一次見到木青的情景。
……
那是初中一年級第二學期開學不久,春光爛漫的時節。木青轉學來到郭鐵騎所在的學校,從此踏入了他的世界。
郭鐵騎始終記得那一天木青的樣子,時間流逝,依然清晰。那天是星期六,下午,班會。同學們正迫切地憧憬著40分鐘以後的放學。
班主任老師走進教室。“同學們,靜一靜,我向大家介紹一位新來的同學,她叫木青……”
在同學們不溫不火、機械的掌聲中,郭鐵騎看到跟著老師走進教室來的是一個穿紅毛衣的女孩。她長得並不是很漂亮,甚至可以說不漂亮。但是,卻從頭到腳流露出一種典雅、高貴和超然。特別是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那種優良的教養和天生的靈秀,使她顯得很特別。而且,她還有一種別的女孩很少見的氣質,是一種像風一般飄忽不定的氣質。而且,這種氣質還傳達著這樣的信息:我不但擁有未來,我同時擁有整個世界——正是這種氣質,強烈地吸引著郭鐵騎,也引起了教室裏所有同學的注意力。不知為什麼,看到木青的第一眼,郭鐵騎就有一種被震懾的感覺。
班主任老師如數家珍般地列舉著木青在學習方麵的種種成績,諸如,參加過多少比賽,得過多少各種獎勵,有什麼特長……看著站在講台上的木青,她眼神清澈,神思悠遠,微蹙的眉宇間帶著些淡淡的憂鬱。她是個清麗的女孩子,是自己喜歡的樣子。郭鐵騎心想。
那天,郭鐵騎的同桌生病沒有來上學,木青被安排臨時先坐在他旁邊,沒想到,這一臨時就這麼一直臨時下去了。後來想起來,郭鐵騎覺得真是天意,怎麼那麼巧,那天同桌就沒有來呢?
木青輕盈地走過來,晶亮的眼睛看著郭鐵騎,聲音柔柔地說:“你好。”
郭鐵騎站起身讓木青進到裏麵的座位。木青抬頭看了郭鐵騎一眼,他瘦而高,頭發長長的,臉龐的輪廓硬朗,眼神沉默堅定。郭鐵騎也看著木青,他們的目光掠過對方的目光,掠過的途中有二分之一秒的時間撞在了一起,很快又掠過去,如果用漫畫畫出來,一定是火花金星四處亂濺的那麼一種效果。郭鐵騎有些無措地用他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你——好。”木青好像是沒有聽見,也許聽見了,但沒有作出任何反應,隻是從郭鐵騎身邊輕輕地走過,在他裏邊的那個位子上安安靜靜地坐下來。
過去,郭鐵騎一直不太相信什麼“一見鐘情”,直到他看見木青走進教室的那一刹那。木青正是他想象中的女孩,清純得讓人窒息。從那天開始,木青成了郭鐵騎心中愛慕的對象。
剛開始,班裏的很多女生都圍著木青問這問那。“你以前在哪所學校上學啊?”“怎麼會轉到我們班來啊?”“你的毛衣真好看哪。”…… 當然她們不一定是真正關心這些問題。大多數情況下,木青總是微笑、點頭,或者用“還可以吧”之類的話回答所有的問題,語氣有些敷衍 。問得多了,木青會略略顯得有點兒不耐煩,那時候她便會輕輕皺起眉頭,細微的表情卻可以讓那些女生走開。
木青的言談舉止總是溫文而雅、揮灑自如。但她的話很少,就像一陣不明方向的風,抓不住、摸不透,給人的感覺接近於清冷。她身上還有一種自然的冷淡和疏離感,對所有人都如此。郭鐵騎從沒見過木青很開心的大笑或是很難過的表情,她總是一副對什麼都淡然處之的樣子,也不和任何人過分接近。但是,她不動聲色的聰明仍然讓班裏的每一個男孩子為之心動。不久,郭鐵騎還發現,上課的大部分時候,木青都是看著窗外出神,一副寧馨澹遠的樣子。她似乎更喜歡看課外書,而且看書的速度極快。每隔幾天,她手中的書就會換一本,還都是些大部頭。隻是每逢考試的前幾天,那些書才會消失。但也不見她花多少時間複習功課,還是靜靜地看著教室外麵的一切——操場、樹木、偶爾飛過的鴿子、遠處的建築、變化無常的天……偶爾,順著木青的視線,郭鐵騎會看見蒼白的太陽勉強透過雲層,朦朦朧朧的陽光讓他感到無聊和壓抑。有時候,木青看書看得入了迷,臉上便會隨著書中的情節出現相應的表情,時而舒展,時而憂鬱,有時甚至會輕笑出聲。郭鐵騎怕老師會看到,便去拽木青的衣角,做手勢提醒她。每當那個時候,他都可以看到木青略帶歉意的笑容,也隻是微笑而已。然後,她又繼續低下頭看書,留下郭鐵騎獨自回味她剛剛的那個微笑。
教室外陽光明媚,晴空萬裏,空氣中散發著春天的爛漫。陽光越過窗前的層層樹葉,透過玻璃,照在木青的臉上,光影隨著樹葉的搖曳在她的臉上擺動著,額前隨意垂落的劉海在陽光下反射出燦爛的光澤。郭鐵騎透過發絲看到木青小巧的鼻子、圓潤的臉龐……她的樣子讓郭鐵騎有一種想為她畫素描的衝動。當時隻有十六歲的郭鐵騎,第一次深切地感覺到,自己對這個女孩兒的感覺不一般。
每逢自習課的時候,班裏便吵吵鬧鬧的,過去,郭鐵騎總是吵鬧的主角。可是,有了木青以後,教室裏細密的說話聲卻令他感到煩躁不安。當同學們的說話聲漸漸洶湧時,郭鐵騎發現,木青似乎離他們好遠好遠,她好像是在一個封閉的玻璃屋裏,很安靜地看著外麵的吵鬧。每每這時,郭鐵騎便覺得自己的意識被淹沒在那極度嘈雜的混亂中,他會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重鈍的心跳聲,躁動而粘稠的血液在血管裏推擠著,最終回到原點。
不管內心是怎麼熱血沸騰、心潮澎湃,表麵上郭鐵騎還是保持著平靜如水。
那個年代,男女同學之間一般是不講話的,即使是班幹部也隻是在班級有什麼活動的時候才會有極簡短的交流。因此,每天的每天,郭鐵騎和木青依然很少說話,偶爾說話也隻有幾句。比如“可以借我一下橡皮嗎?”或是“你的物理筆記可以借我看一下嗎?”僅此而已。但是,對那個時候的郭鐵騎來說 ,“愛”真的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坐在自己喜歡的女孩旁邊,每天可以看到木青看書,看到木青微笑,看到木青上學、放學……隻要可以看到木青,對他來說就非常美好,不需要再多了。
郭鐵騎原本是班長,學習成績也好,過去一直是老師的寵兒,同學們追捧的對象。木青來了以後,情況就有些變了。她文靜優雅的舉止,卓爾不群的性格,略顯憂鬱的神情以及她使用的新穎的文具,幹淨漂亮的衣著,都讓同學們好奇、羨慕,也深深地刺激著他們。而且,木青學習成績優異,多才多藝,很快就受到老師的青睞,也在最短的時間裏贏得了同學們的友誼,很快就成了女生陣營的首領。因此,作為男生陣營首領的郭鐵騎和木青在表麵上的爭執也與日俱增。
於是,老師把木青和前排的一個女同學調換了一個座位。這個決定讓郭鐵騎吃驚和失望,雖然他努力地表現出歡欣鼓舞狀,內心卻為木青如釋重負的微笑懷恨不已。
有一陣子,他們之間的確和平了。木青時而還會在上課時回頭衝郭鐵騎一笑,郭鐵騎則每每恰倒好處地侯個正著,並回報一笑。可是,好景不長,他們又開戰了,而且仿佛愈演愈烈。郭鐵騎常揪扯木青的長辮子,甚至往她的衣領裏扔碎紙、鉛筆屑。木青則趁老師板書時回身狠狠瞪郭鐵騎一眼。不知是心照不宣還是默契,他們從不向老師告狀。
有一次上語文課時,郭鐵騎剛把木青的長辮子綁在課桌腿上,正好老師叫木青回答問題,可她卻漲紅著臉坐著不動,老師奇怪地走過去,發現了郭鐵騎的惡作劇。
老師生氣而困惑:“你們倆都是好學生,為什麼總是鬧個不休?”
一向在班裏調皮搗蛋的毛建平突然冒出了一句在那個年代絕對罕聞的話來:“因為他們愛上了!”
課堂上頓時一片哄笑,年輕的老師也緋紅著臉笑了起來。
隨即老師命令毛建平和狠狠揍了他一拳的郭鐵騎都站到講台邊上去。那堂課教室裏一直亂哄哄的,郭鐵騎偷眼望去,同學們有的在竊竊私語,有的在捂嘴竊笑,木青卻依然沉靜端莊。現在回過頭來看這件事,郭鐵騎不得不承認,毛建平並不是他當時認為的“笨蛋”、“差生”,而是一個目光敏銳、有頭腦的人。從那時起,郭鐵騎就不斷地為自己的“愛”而苦惱,他深愧自己的“下流”,雖然他當時並不肯承認自己真的是愛上了木青。他開始有意識地回避木青,但實際上隻要有木青在的場合,他無論做什麼,眼角餘光總是罩著木青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