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岑其詩集《另一種風》
李曙白
岑其先生的又一本詩集《另一種風》即將出版,好友孫侃囑我為其寫一序。接他電話時我正在老家南通照看已經年過九旬的雙親,我告訴他我是學工程出身,習詩隻是愛好,評詩論道真的非我所長。孫侃兄讓我直寫閱讀的感受就行,不必顧及其他,我隻好答應試試看。
《另一種風》是岑其2017年詩歌創作的結集。除很少幾首外,絕大部分都標注有寫作時間,不僅包括日期,還具體到寫作完成的時刻,比如“元月8日淩晨4點15分”“5月16日零點25分於深圳”等。在每一輯中,作品都是按照寫作的時序排列的。因此,整部詩集更像是一本記載自己這一年的生命足跡、生活感受的日記,隻不過這日記是以詩歌形式呈現的。
2017年,岑其50歲,正值壯年。處在這樣的年齡,他已經有足夠多的人生體驗,也有足夠的精力、人文積澱與寫作積累記錄下這些體驗。“揾發魂銷漸成煙,無盡流光夢半醉。筆陣一派舊家山,淩亂飄忽幾華年。”這首《辭舊迎新之日畫堂偶感》的詩序中寫道:“2018年即將到來,時光流逝,往昔如夢。”這可以說是詩人對整個前半生的總結與體悟。“匆匆一宵,已成中年矣”,生命短暫,世事無常。當此之時,詩人的心境是複雜的,可謂五味雜陳。
但是,岑其畢竟還是一位禪者。他少年時曾在阿育王寺客住。19歲時由方丈通一大和尚收為佛門弟子,賜佛名“證德”。此後,他通過研讀大量佛教經典來提升自己的智慧。作為虔誠的佛教徒,盡管“華年”在“淩亂飄忽”中如白駒過隙,他對自己的人生卻有著清醒的認識和執著的追求。這追求就是一個字——覺。
“浮生風雨雲水茫,生生死死空相望。莫怨世情多薄幸,百年一丘覺尋常。”(《浮生》)“此身尋常無為住,一心太虛雲去來。三十年前入法門,曠然驚醒覺真禪。”(《夜過定光寺》)他的“覺”融古代士子的修身立命、詩意性情與佛家的超凡脫塵、普度眾生於一體,在物欲橫流、喧囂躁動的當今社會,如一股清泉卓然流淌。我們這個時代,正是由於還有像岑其這樣的一些人存在,雖為數極少,才使一個傾斜的社會終於還沒有崩毀、塌陷。
岑其的寫作似乎是一輛和當代的詩人完全不在一個軌道上行駛的車,在他的詩中我們基本看不到有關當代社會現實的描述,以及他對這些現實的態度。對於這個喧囂的世界,他淡然處之,不追隨,也不指摘評論。他沉浸於他自己的世界。但這並不等於他對人世無動於衷。岑其是個畫家,相比較於他的詩,他在繪畫上的成就和名聲要大許多。他的國畫作品屢屢被收藏,尤其是觀音畫,名滿海內外,被稱為“中國第一觀音畫家”。他在談及他的畫作時曾說自己的畫立誌創造出“平等和諧、眾生得福”的文化氣派:“我畫觀音,行施予眾,慈悲懷抱,靜心作德,大道之行也,但祈天下太平!”這或許就是他對人世的態度,或者說是他的人生觀。他看上去真的更像是一位古道熱腸的行腳僧,而非當代畫家和詩人。
岑其是個率真的人。這本詩集中的作品大多為古體詩,也有一些我們傳統意義上的新詩,即相對古體詩而言比較自由、比較口語化,但分行體的詩歌,還有一些是即興、短小,但詩意濃鬱的隨筆,我姑且把它們歸入散文詩一類。大概因為作詩隻是用來記述當時的心緒感懷,所以形式的運用極為靈活,興之所至,寫成什麼形式就是什麼形式,適合什麼形式就用什麼形式。《夜宿長安》和《題畫偶句(一)》詩句是古體,但是都隻有兩行,前者是“枕上詩夢千古月,眼前雲幄一簾香”,後者是“筆底春風暖入夢,”。可謂是興至即吟,興盡即止。這符合岑其的性情。而一章《銷夜》,講述自己作畫的感受:
對我來說,繪畫不僅僅是創作的過程,更是把內心的塵埃一筆一筆地洗盡。把塵世散落在心中的所有欲望和貪念全部染進水墨中,變成單純的快樂。人世間的情仇恩怨、名利財富、牽掛掙紮、浮躁與喧囂都在創作之間化為烏有,那運筆的聲音、墨韻的綻放彙成靈魂裏最初的了悟與問取、釋懷與共吟。看那斜陽乍暝、淩波綽約,看那錦帆塵歇、蒼鬆悵月,看那涼雲如夢、和煙舊雨,看那樓閣院宇、風清薄露,看那落雁秋語、亭外離魂,看那鬧紅吟綠、翠嶺碧瘦,看那幽思初透、泉溪如泣,看不盡的三生薄命、一世哀豔、半縷替恨。在畫中可以零落鉛華、待伴黃花,更消磨多少長夜苦寒,更攜取美酒良辰。如此輕盈,又如此沉重,生成無限感慨而情不能勝也。又,時感塵寰西風、夢痕冰綃,時感舊年無憑、千古空係,時感濃霜暗度、問花無力,時感弱縷縈愁、閑情誰寄,時感前生相欠、來世再續。夜深多少風露,丹青洗盡天姿。相對何須解語,不負筆墨知己。盈盈塵際,可隨我一筆而去否?憐憐蹤跡,雲回妙曲之間而能為詩畫終老此生,有何遺憾否?嗟夫!滿天塵緣,唯我心弦獨奏,待後人聽!
文中有記:“畫餘更著,心弦難平,恨窗外流光容易,又天亮了。”可見是完成畫幅後,情緒尚留在作畫時的境界之中。全章直抒胸臆,一氣貫之。我印象中的岑其應當是平和的、睿智的、節製的,而這一刻,是情到此時,不吐不快,文字恰如洪流奔湧,岩漿噴發,人生的積累,成為流瀉於筆下的奇思妙想,排比鋪陳,筆意縱橫,文采斐然。此篇作為一章散文詩來讀,確是難得的佳作。這不僅是岑其對繪畫的認識,同時也是他對人生的自我認知。
岑其的畫作我早有所聞,但對他的詩了解並不多。還記得剛讀罷《另一種風》,我的第一感覺便是,這位岑其,真當代又一奇人也!我說“又一”,是因為此前我的校友學弟李牧童,在大學本是攻讀國際經濟與貿易的,畢業後潛心中國古典詩歌,在辭賦創作上脫穎而出,1982年出生的他,現任世界漢詩協會副會長、浙江省辭賦學會副會長,在浙江大學建校120周年之際創作的《創新賦》力壓眾多名家,澆鑄在立於校園內的求是鼎上。岑其先生和李牧童的共同之處就是酷愛並身體力行地傳承中華傳統文化。他們選擇了同一條路,並且創造了屬於自己的人生風景,這其中是不是有一些值得我們思考的東西?
讀岑其的詩,結合他的畫,他的禪意人生,我們如見一謙謙士子,身著青衫長袍,行走於當下社會,旁若無人,又體恤眾生;淡泊名利,蔑視物質的誘惑,隻是時不時將一朵小花、一粒稻粟、一顆石子,收入他的囊中。他的那些收獲將追隨他所仰慕的中國古代詩人、畫家,彙入中華文化的寶庫,並在其中璀璨生輝。
2018年2月於杭州
李曙白,1949年4月出生,江蘇如皋人。1977年考入浙江大學,畢業後留校至今。20世紀7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作,已出版詩集《穿過雨季》《大野》《夜行列車》《沉默與智慧》及其他著作多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民刊《詩建設》雜誌社社長。現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