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到你了。”
一個留齊耳波波頭的年輕女孩過來,湊近陳晧,用低柔的聲音提醒他,然後伸出塗著鮮紅蔻丹的白皙右手將他往外引領。
陳晧收起手機,起身出門,徑直來到鏡子前坐下。
他已經在這家名叫“帝爵”的美發廳貴賓室裏待了不少時間。這是市區最高端的美發廳,沒有之一。作為一個講究生活質量的醫生,陳晧隻選擇自己認為對味的。而“對味”,對他來說,最簡單的辨識方法莫過於選擇最貴的。這家帝爵美發廳占據了全市最繁華的購物商廈人流最集中的一個樓層的中央位置,門庭裝飾豪華,周圍一眾美食、鮮花、服飾等商家呈輻射狀眾星拱月般簇擁著它,可謂霸氣十足。店裏麵的布置卻絕無土豪氣,簡潔、幹淨、大氣,就連裏頭低回的音樂也充滿了能使人安靜的禪意。
這裏的服務也是陳皓喜歡的。服務員的服裝是統一的黑白兩色,幹淨,不流俗;女孩子都一水兒清透的淡妝,笑容甜美,說話聲音低柔,含腰倒水的樣子有著日本式的禮貌,跟那隻杯底有櫻花的水杯很配呢!作為一個有著輕微潔癖的醫生,他無法容忍自己麵對濃妝豔抹的年輕姑娘,她們讓他無法不產生不潔的聯想。今天為他洗頭的男孩子臉上則爆著紅亮的青春痘,但洗頭的手法很嫻熟,按壓頭皮時指勁兒恰到好處。陳皓心裏感慨著“年輕真好”,聯想到自己手下的幾個小醫生,平時無論接診還是查房,總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模樣,麵對病人更是缺乏最起碼的尊重,真納悶他們的優越感緣何而來?其實醫生與服務員實質相差無幾。他自己為什麼就一直能夠那麼彬彬有禮,討人喜歡呢?說到底還是個人的素養好,情商高吧!
這裏自然也難免遇上渾身珠光寶氣,待人頤指氣使的顧客。但陳皓有辦法避免這種不適——裏麵那幾間狹小但高雅的貴賓室,就是為他這樣的顧客準備的。他已經忘記是誰送的那兩張至尊VIP卡,總之是他的手術病人的家屬肯定是不會錯的。他甚至在貴賓室裏存放了自己愛看的書,但今天他沒看,光顧用手機微信聊天了。
胸前繡著“帝爵”logo的寬鬆袍子使鏡子裏的自己看起來有些可樂,也有些陌生。陳皓便將目光轉向座椅一側的透明落地玻璃窗——作為資深VIP,在這個視野開闊的固定位置上享受理發的過程,他已經習以為常。外麵已經不複剛才的暮色初上。鼻子底下,平日擁擠的公路此刻變成了一條明晃晃的車河,就像高溫下的鋼水一樣,流淌,湧動。抬眼遠望,世界已經凝成了一塊墨黑底色的,在萬家燈火的點綴下,通透又斑駁陸離,美不勝收。“琉璃”這個詞突然撓了一下他的心尖,就像某個背影曼妙的女子,發梢被風吹起,輕輕拂過正好從旁邊經過的他的臉頰……晚上他還有個約會。他趕緊收回目光,並飛速讓這目光拐了個彎,將發型師從不遠處的服務台釣了過來。
胖胖的、留著一字胡的發型師手裏高舉著一根煙走過來,親昵地往陳皓嘴裏一塞,彎腰給他兜了火。
陳皓深深吸了一口煙,同時挺直了軀幹,使頭部保持在水平位置,目光注視著鏡子。一字胡開始擺弄他的頭發。其實他的頭發還不算長,但他就喜歡把頭發剃得短短的、清爽利落,就算扣上緊巴巴的手術帽也顯得特別有精神。一字胡已經不止一次誇他頭型好了,圓中帶方,後腦勺不扁不凸,頭頂弧度恰到好處。“就算剃光頭也具有佛相啊”,一字胡每次都會用不由自主的誇讚口吻這樣收尾,帶著發自心底的真誠。這讓陳皓沒辦法不受用。這也是他很少抽煙,但不拒絕一字胡敬煙的原因。
鏡子背後坐下了一個女人。陳皓在鏡子下的空隙處看到了她的腳,踩著一雙淡咖色的高跟鞋,沒穿襪子,纖瘦的腳背白得可以看到暗藍色的血管,魚嘴狀的鞋頭處露出幾粒腳趾頭,趾甲透著健康的粉色光澤。這女人的腳真美!她一定是個講究生活細節的女人。陳皓不由得暗忖。幾乎所有的理發店的鏡子都是背對背雙麵設置的,帝爵也不例外。鏡子離地有幾十厘米的空隙,那女人的腳很自然地呈現在他眼底,所以並不是他有意偷窺她的腳。不知怎麼的,陳皓腦子裏忽然就天馬行空般地出現了“金蓮杯”三個字。在《金瓶梅》裏,西門慶最愛用潘金蓮的紅色繡花鞋盛酒來飲用,然後酣戰;漢成帝劉驁不舉的時候,唯獨握著趙合德粉嫩的小腳丫才能重樹男兒雄風,像吃了春藥一樣勇猛……浮想聯翩的結果是,他的心頭仿佛又被什麼東西搔了一下,那癢癢像電流一樣直竄到指尖,都燙了!定睛一看,原來是煙快燃到盡頭了。陳皓趕緊把煙頭丟了,正襟危坐,注視起鏡子裏的自己來——裏麵,一字胡正嘟著嘴在他頭上細細地修剪,動作很小心,像一名盡職的園丁侍弄名貴花草。鏡子背後,傳來吹風機的聲響。
陳皓暗暗吐了一口氣,然後屏氣凝神,開始集中注意力思考一些事情。
已經仲春了。這種季節,人容易懶洋洋的。陳皓整個人很快就鬆懈下來。若有若無的風不時飛過來,帶著洗發水的香,還有微微的熱,一小陣一小陣的,淩亂、不定,是那邊那個女人在吹頭發——不知道這裏麵是否也包含了她的發香?抑或體香?陳皓又有些心猿意馬,調整了一下坐姿,身子往後靠了靠,視線抬高了一大截——他看到了她交叉疊擱著的小腿,那修長的小腿肚線條真是優美,還有那若隱若現的裙袂的邊,是很雅致脫俗的豆綠色,跟她腳上的淡咖啡高跟鞋幾乎是絕配。她忽然動了,變成了二郎腿,翹著的那條腿上,鞋子若即若離,半個腳後跟裸在外麵,愛理不理的樣子,又像個頑皮的孩子,小腦袋趴出窗戶往外偷窺,可愛死了。他實在找不出更確切的詞來,形容這種撩人的感覺。
那個琉璃,會有這麼美嗎?呃不,她,會有這等媚惑嗎?他有些目眩神迷。琉璃是他的微信好友,是一個曾經的病人家屬,旁係的,被陳皓對病人離院後持續不斷的關懷所感動,主動加了他微信。“我叫琉璃,是公認的佛家寶物。這聽起來很玄乎,但實際上不過是水晶玻璃。”這個名叫琉璃的女子很會說話,率真,可愛,文藝,又善解人意。陳皓覺得,跟她交流能令自己愉悅輕鬆,就常常在值班時與她聊上一陣子。結果,越聊越覺得這女子不簡單。陳皓覺得自己也算得上是萬金油式的人物,沒想到,天文地理、曆史科幻、音樂電影、名家秘聞,凡此種種,那琉璃竟沒有接不上的話題。他還記得,他倆曾像對課一樣謳歌過他們共同熱愛的書。他說一句,她跟一句,簡直珠聯璧合,天衣無縫——他說“李長吉為你嘔心瀝血”,她答“蘇季子為你刺股懸梁”;他說“司馬公圓木警枕”,她答“匡兒郎鑿壁偷光”;一個說“你讓洛陽紙貴”,一個接“你讓病蚌成珠”;一個誇“你能退百萬蠻夷”,一個讚“你可熄大漠烽火”;一個說“你不是財神,有人因你而富貴榮華”,一個對“你不是瘟疫,有人卻為你喪生滅族”……他漸感逼仄,來了一句“你清清白白”,她卻似乎還在興頭上,麻利地對接“你炳炳烺烺”;最後他耍起了賴皮,來了句“你讓我愛恨交加”,結果她立馬就來了句“你讓我心馳神蕩”;他幾乎黔驢技窮,以“我的書”外加一個感歎號妄圖收尾,沒想到她還要追過來三個字“我的愛”,他於是投降,沉默間徒聞心跳如鼓,不敢再吱聲。她也沒再發話,卻於幾日後把他倆的這番精彩對話拷在一起,編成微信發給了他。他猶豫再三後,將其移存於手機便簽內,得空時默默瀏覽,心中隻有歎服。
“琉璃介於水晶與玻璃之間,比玻璃冷,比水晶暖;比玻璃硬,比水晶軟;比玻璃通透,比水晶渾濁……真像我呀!”她仿佛也在漸漸沉溺,越來越流露出小女子的某些真性情來,比如憂傷,比如甜美——陳皓聽過她發來的音頻,是一首配樂詩朗誦:“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我就是/那一隻決心不再躲閃的白鳥/隻等那羽箭破空而來/射入我早已破裂的胸懷/你若是這世界唯一/唯一能傷我的射手/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歲月/所有不能忘的歡樂和悲愁/就好像是最後的一朵雲彩/隱沒在那無限澄藍的天空/那麼/讓我死在你的手下/就好像是/終於能/死在你的懷中……”詩是席慕蓉的《白鳥之死》,背景音樂用的卻是《梁祝》的小提琴曲,陳皓聽了心頭有種說不出的難過。手機對麵卻又傳來琉璃那一聲聲呻吟般的呼喚,她叫“仲卿,仲卿,仲卿……”他知道她在學那隻傳說中的白鳥,就不吱聲。結果,她又嘶啞著聲音向他發出了詢問:“陳皓,你是我的仲卿嗎?”
那晚,陳皓本想回應她的。答應一聲又怎麼樣?白鳥與仲卿本就是神話傳說,更何況他對她是有好感的——那種心臟懸升起來搖蕩的感覺騙不了人,琉璃卻在他短暫的沉默中把手機掛了。那晚值班,陳皓失眠了。他深深自責,覺得可能傷到琉璃了。不料第二天一早,她就咯咯笑著來跟他解釋,說自己喝多了酒,是在發酒瘋,讓他別介意。她當時應該還在床上,聲音裏頭的慵懶聽起來很性感。陳皓就直接說出了口。當時他正晨勃來著,一泡尿憋得慌,又不好意思打斷對方。他突然就這樣,親口把自己之前一直保持的謙謙君子形象給毀了。但事態的發展卻恰恰相反,兩個人的曖昧居然就這樣從這一刻開始了。
與琉璃神交越久,陳皓就越想一睹她的真麵目。但他們兩個誰都沒有提出過要與對方視頻聊天。這可能就是成年人與年輕人之間的區別吧。
“玻璃用手觸摸是溫的,水晶用舌尖舔觸是冰冷的。你想知道琉璃的觸感嗎?”下午的微信上,琉璃這樣問陳皓。他終於決定不再拒絕——見上一麵又不會死!他微笑著,這樣想。再說,她來都來了。“大不了,見光死。”手機暗下去,黑色的屏幕裏映照出一張成熟而俊朗的臉。陳皓自信地衝自己笑了,“死的也隻會是她,不會是我。”
“嗞嗞嗞”,手機震動,提示有短信來了。他定了定神,掏出手機看,是妻子發來的,“晚上回來吃飯嗎?”
他迅速回過去,“有個病人要搶救,不回來吃了。”
他起身去洗頭,走回來的時候,忍不住朝那女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正側著身子聽電話,栗色的長頭發遮披下來,沒能看到她的臉,不過他聽到了她的聲音——居然是妻子!
陳皓驚呆了。他退到角落僵立了一會兒,揮手支走了一字胡,重新躲進了貴賓室。桌上還留著剛才的冷茶,他一飲而盡,坐下來抱住腦袋,任由一些塵封的記憶洶湧著將自己裹挾。他記起,他曾經陪妻子一起去買鞋,妻子坐在皮凳上試穿,抬頭看他時那笑得一臉幸福的樣子;他記起,自己捧起妻子那美妙的小腿,他的手指觸摸到的她皮膚柔滑的感覺,還有她小巧的腳丫,珍珠般圓潤的腳趾頭;他記起,她的鞋碼是35碼,服務員說腳小的女人福氣特別好……
“我真有福氣!我是世界上第二有福氣的人。”妻子曾經這樣說,一邊幸福地刮著陳皓的鼻子。
“什麼?你才第二?那個世上最有福氣的家夥是誰?我跟他拚了!”陳皓故意裝傻,作四處搜尋狀。
“當然是你嘍!你娶了我,就是最有福氣的人,難道不是嗎?”妻子笑倒在他懷裏。
他承認,那時自己的確是世界上最有福的人。好多次,他下手術台已是夜闌人靜。當他拖著疲憊的腳步邁進家門,妻子已經趴在一桌子冰涼的飯菜旁睡著了。被開門聲驚醒後,妻子總是第一時間先問他“一切順利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才揉著睡眼去給他熱飯熱菜。當陳皓坐下來吃飯,她在他對麵坐下來,看著他狼吞虎咽,眼神裏滿是溫柔與疼惜。那時,妻子是愛他的。她說過,“我無法為你分擔工作上的壓力,更不能替你做什麼。隻能給你做好飯,照顧好你的家人。咱不奢望病人的感激,隻要你平平安安。累點、苦點都沒什麼!”但這樣的“好福氣”似乎持續了沒多久,妻子就漸漸變成了另外一副樣子:“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我知道,你不接就是在手術,不接就是在開會,不接就是有事在忙。可你真的有那麼忙嗎?真的就不能抽那麼一分鐘給我發一條短信嗎?我隻不過是想問你回不回來吃飯,我已經把飯菜熱了又熱、熱了又熱、熱了又熱。現在我已心力交瘁,飯菜你回來自己熱。要不就吃冷的,好吧?!”她的聲音變得歇斯底裏,而他能做的隻能是讓聽筒離耳朵遠一點。
因為是醫院的外科骨幹,陳皓的手機24小時不能關機,下班休息也好,半夜在家睡覺也好,一個電話殺過來,立馬就要動身去醫院;休息日或者那些讓人有所期待的節假日,往往被加班、值班所霸占;無論家庭聚餐還是朋友請客,他都無法確定,可能來,可能不來,更多的可能是中途被叫去了醫院;有頭疼腦熱感冒這類小病,他都正常上班,因為對醫生來說這根本就不能算生病。有一次拉肚子,他還堅持上手術台,結果止瀉藥服用過量,便秘了好幾天。妻子心疼他,想讓他請假。他告訴她,自己科室一個患胃癌的醫生和兩個挺著大肚子的護士每天都在按時上班,妻子也就悶聲不響了。他每天繃緊了神經工作。尤其是上手術台,人命關天,不允許他出一絲絲的錯。再說,現在醫患關係那麼緊張,他的助手就因為寫錯了病人的名字,招來一頓打……可以說,陳皓幾乎將十分精力中的九分給了工作和病人,留給家人的卻隻有一分。他也知道,他讓妻子受委屈了。因此,隻要一有閑暇,他就會動用自己骨子裏的浪漫和情調,百般彌補自己對妻子的冷落——陪她旅行,陪她逛街,同時他也更賣力地工作,以此來回報妻子的付出——病人家屬塞給他的各種購物卡、VIP卡,他大都給了妻子……沒料到的是,他的工作越出色,妻子的抱怨也越來越多。
已經忘記那是個什麼節日了,可能是情人節,他回家照例很晚了,走進家門,看見妻子正坐在燭光搖曳卻杯盤狼藉的餐桌前跟人打電話,情緒激昂,“……什麼聖誕節、中秋節、清明節、結婚紀念日,各種節日都是浮雲。你任何計劃都趕不上他的風雲突變,說閃人就閃人,說消失就消失……”妻子看到他,停止講話,眼睛剜了他一眼,將桌上的半杯紅酒抓起來倒進嘴裏,又朝著手機嚷,“於是我就他媽的隻有獨飲一杯酒,獨自向前走!”然後“啪”地合上手機,仰天大笑三聲,“哈哈哈”,擦過他的肩膀,搖搖晃晃地進了臥室,將門狠狠地撞上了。陳皓其實很想像往常一樣隔著門哄哄妻子,沒心沒肺地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但那天他實在太累了,他想先休息一下,再收拾一切。然而他身體一陷進沙發,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等他醒過來,妻子已經收拾東西回了娘家。
“當年真真說,嫁給醫生多好啊!收入可觀,還能照顧家人!我曾經也是這麼想的,但現實呢?紅包咱就不提了,也不希望你收,更何況病人送點水果你都要在科室分了!照顧家人,你照顧了嗎?老婆照顧不好,爹娘照顧不到,還有我們的孩子……嗚嗚嗚,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總在病人身邊,不是在我身邊!你這男人我到底要了幹嗎?我現在發現我跟真真一樣,就是太天真!”
陳皓明白她說的是那次,他帶領著所有的科室人員全力搶救一個病人,奮鬥了整整一個通宵,可病人還是離世了。這種竭盡全力卻還是無能為力的挫敗感,讓他身心俱疲。他靠在手術室的座椅上,閉目思索著死神的強大和醫學的無力。突然一激靈,他想到了什麼,摸出手機來看,裏麵有三十多個未接電話。等他趕到妻子身邊,她已經躺在另一家醫院的病床上,掛著點滴,臉色蒼白如紙。聽見他的聲音,妻子渾身哆嗦,緊閉的雙眼裏淚水奔湧而出……他們的孩子流產了。陳皓隻有跪在妻子床前,緊緊摟著她,鼻子發酸,身體也發酸,心裏更酸,太多的歉疚、太多的委屈交織在一起,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一回,妻子很長時間沒有理睬陳皓,開口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醫生真的是個讓人難以體諒的職業,她後悔嫁給陳皓了。陳皓隻有苦笑笑,竟無言以對。
那個冬天來臨的時候,他天天穿著妻子專門為他定製的絳紅色厚羊絨衫禦寒,卻還是覺得冷。而以前他覺得這件羊絨衫多麼溫暖,穿上就像懷了一把火;他也以為這種感覺永遠不會淡去,就像他跟妻子之間的感情。然而,有一天早上,他無意間發現這件羊絨衫竟然破了個洞,就在靠近胳肢窩的地方,像一個突兀的果核。這個破洞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怎麼弄破的或是蛀破的,他一點也不知情。雖然穿上後也看不出什麼,但他還是感覺很別扭。以後穿上這件羊絨衫的時候,他再也沒有脫下過外套,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人窺見這個掩藏在角落裏的漏洞。
桌子對麵的博古架上,一尊流光溢彩的祥雲琉璃擺件吸引了他的目光。他驀然回想起,一次去山東淄博參加學術交流大會,最後一天安排去博山參觀那兒的古法琉璃工坊。那些五顏六色的人造水晶在一千多攝氏度的高溫下煆燒,最後卻冷凝成了晶瑩剔透、光彩奪目的琉璃工藝品,他的心情久久難以平複。婚姻就是熔爐,難的是負重前行的同時,還要做個樂觀主義者。或許,愛情已經千瘡百孔,但生活依然得繼續。苦也一天,樂也一天。陳皓自然願意選擇更愉悅的一種方式來度過每一天。他希望,自己能夠被灼熱的生活燒成琉璃,而不是化為灰燼。不是說距離產生美嗎?那就和妻子拉開距離,加班不回家,值班也不回家,還可以美其名曰“你又不用做飯了”……而妻子的冷淡也與日俱增,做愛早已成例行公事,昔日電話裏的甜言蜜語也消失殆盡,通話內容變得極盡簡短,比從前發電報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那個名叫琉璃的姑娘,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她是那麼的善解人意,陳皓忍不住被她吸引。家裏沒有了暖意,眼裏就不能有春天了嗎?陳皓自詡是熱愛生活之人,他知道保持自己活力的重要性。剛好科室新來一個小護士,很漂亮也很風騷,被陳皓所吸引,熱烈而直接地向他投懷送抱。陳皓當然不會喜歡這種膚淺又稚嫩的女孩,給她取了個外號叫“一枝花”,回家還當作笑話講給妻子聽。不料妻子卻起了疑心,在某天他值夜班的時候拎著一桶小餛飩突然就敲響了房門。不明所以的陳皓正感動於妻子突如其來的愛心,她卻忙著又是掀被子又是探床底。陳皓這才明白,她是特地來查崗的。啞然失笑之餘,他故意嚴肅地板著臉說人已經跳窗跑了。她惱羞成怒,麵部肌肉抽搐了幾下,氣咻咻地摔門而出。陳皓默默地站在原地,沒有追出去,心想,“我有這麼齷齪嗎?”那句本來徘徊在嘴邊的“對不起”,隨著一勺涼透了的餛飩被他一起吞下了肚子。清者自清,就像琉璃,再怎麼花哨,卻通體透明。
那天深夜,琉璃發來微信的時候,陳皓手邊的報紙正好刊登著一個特立獨行的女教師辭職去看世界的消息。他就借題發揮,說自己不堪重負,特想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琉璃答道:“那你就當蒲公英吧,我吹一陣風過來。風一到,你就走,想飛哪兒飛哪兒!”這一瞬,陳皓的後脖頸“唰”地掠過一陣涼意。他承認自己真的動心了!在極力克製住自己表白的衝動之後,他跑去盥洗室用冷水澆了一把臉。但回到值班室依然像隻困獸,麵紅耳赤,呼吸粗重。在幾乎把頭皮撓破之後,他決定看書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簡易書櫃裏,大多是醫學方麵的專業書籍。好不容易瞅到一本不是的,書脊上的標題很長,等他揪出來湊近細看,馬上又有一瞬間的愣神,臉上頓時火辣辣地燒——《哪裏有抱怨哪裏就有機會》。隨手一翻閱,裏麵寫的是馬雲的創業經驗,此刻卻像是上天有意安排好來嘲諷他的——婚姻漏洞百出,琉璃乘虛而入……馬雲創業真的很有智慧,但是馬雲的智慧救不了他馬蹄般噠噠噠狂奔的心。
那晚,躺在值班室狹小的行軍床上,陳皓於半夢半醒之間竟感覺到有人在往自己的耳朵眼裏嗬氣。那氣流暖融融的,如蘭似麝,直往陳皓心裏頭鑽。更可怕的是,他竟希望那人是那個名叫琉璃的女子。他想象她嘟著柔軟的紅唇淘氣地朝他吹風,把他吹得心旌搖蕩,渾身燥熱。接下去迷迷糊糊入夢,卻又看見自己在抽煙,很享受的樣子。他在夢裏也能想起,每次他手術成功或受到嘉獎,他都會夢見煙。點燃的煙,象征著他積極熱情的一麵。雖然嫋嫋而起的煙氣有些朦朧,但這可能象征著精神層麵上的某種升華。那是他對自我和內心純潔的追求。那一整夜,他輾轉反側,根本無法睡安穩。
“滋滋滋”,手機發出提示音。是琉璃。他點開來看,一張照片躍入眼簾,是琉璃的背影。她說她已經走了。“思來想去,還是不要見麵的好。保持距離,才能保持彼此最完美的想象。”霎時,酸楚、感動、遺憾、慶幸……一股腦兒湧上心頭。心怦怦劇跳,他起身抱著胳膊往返踱步,一邊忍不住仔細端詳起琉璃的照片來。那是個相當美好的女子,淡紫色小旗袍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纖長的身線,黑長直發垂到腰際,玉白色的左耳露在黑發外,耳垂處掛下一線銀絲,墜子是顆鮮紅圓潤的珊瑚。他身體裏仿佛有濤聲席卷而來。多麼好的琉璃,她來過。但以後,再也不會消失。琉璃,果真不是俗物,也不是一般的俗人可以輕易擁有的。
多蒙上蒼垂憐,伸出無形的手拯救了我,讓我懸崖勒馬!陳皓想著,同時深深懊惱。傳說中的審美疲勞居然有如此巨大的殺傷力,竟使他沒能一眼認出妻子來!又暗忖,更多的應該歸咎於他們夫妻二人長期的隔膜吧!多久了,他已經習慣於無視她,更別提注意妻子是什麼時候染的栗色頭發!直到今天隔著鏡子偷窺,呃,也不能算是偷窺,而是換一種眼光欣賞。今天——哦不,今晚——他突然有些興奮,來得及,一定還來得及!往事曆曆,每一件都在證明一個事實,那就是——他一直以來都是愛她的!而站在她的角度想想,所有種種——她的無端猜忌,她的連環奪命call,她醉酒後的歇斯底裏,她的夜半突擊,無一不在訴說著她對他的愛之深!失去腹內的孩子讓她心碎,他的冷漠使她心寒,愛之深就這樣慢慢轉化成了恨之切!他的鼻腔和眼眶熱辣辣的。把眼淚憋回去的一瞬間,陳皓又猛然記起,今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妻子可能就是為此特地來做頭發的!多好的妻子啊!受了這麼多的委屈,還一直默默隱忍!陳皓心裏湧上更大量的自責和慚愧來。不能掃她的興,絕不能掃她的興!
打定主意後,他悄悄跑出帝爵,在旁邊的花店裏飛速買下一大束玫瑰花。然後把花藏在身後,繞了個圈子重新在鏡子前坐下。還好,她絲毫沒注意到他。他感覺到自己背上正滲出汗來。一字胡又過來了。他開始給陳皓吹頭發(其實頭發早已經幹了),問他長短合不合適、鬢角是不是夠妥帖。他點點頭。他不發出聲音,免得讓妻子聽出來。他猜她現在心裏肯定有點失落。他要給她一個驚喜,等她做好頭發,他就從鏡子前突然現身,把玫瑰花獻給她,然後將目瞪口呆的她擁進懷裏,溫柔地看著她的眼睛對她說:“親愛的,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你瞧我倆多麼心有靈犀,都撞在一起做頭發了,本來想回家給你一個surprise的……”想象著這溫馨感人的一幕,陳皓的嘴角不由得上揚,眼睛都濕潤了。
這時,從鏡子背後傳來他妻子的聲音:“嗯……你過來吧,他有個病人要搶救……嗯……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搶救病人從不回家的。”這嬌憨、甜蜜、無所顧忌的聲音像晴天霹靂,更像一把尖刀插進了陳皓的心。眼前的世界變黑了,金星亂冒,一股腥甜湧上喉頭。他覺得自己就要噴出血來,然後像一堆狗屎那樣癱倒在地。
“不,一定不是真的!一定是錯覺!她不是這樣的人!”有個聲音在心中嘶喊,陳皓的雙手死死掰住座椅的扶手,以控製住自己的身軀,而不至於衝出去。她這是有多恨我?她是在報複我嗎?!他驀然想起,這仿佛是上天對他的懲罰。那次流產後妻子一直都沒有再懷孕,她多次想和他一起去尋醫問藥,他卻覺得孩子的事情應該順其自然,而不用刻意,因此也沒把妻子的渴望放在心上——最主要的,是他沒空陪她去外地求醫啊!就是這樣,她一定心生怨恨了,但也不至於如此惡毒吧!
鬼使神差地,陳皓居然回憶起了那個片段——陽春三月,草長鶯飛,他與妻子一起去踏青。那是市區南郊的一座小山,山坡上的鬆樹和香樟正青翠生香。坡上滿是鋪天蓋地的青草,像一張鋪了青絲絨被的大床。他們自然而然就在這柔軟的“大床”上躺下來休息了。妻子枕著他的腿,他輕輕撫弄著妻子黑色瀑布般的秀發。啊,那時她還留著一頭濃密的黑色長發。許是春日作祟,摸著摸著,他就有些激動,“我們要個孩子吧!”將妻子抱起來,他開始吻她……然後,眼前又出現了嬌羞的妻子,她摸著肚子柔柔地告訴他:“我懷孕了,你要當爸爸了!”他驚喜萬狀,跪下去將臉貼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她的手指就那麼自然地插進了他的頭發。他還記起有一次被患者辱罵,妻子心疼地捧著他的臉,拿美麗的雙眼瞅著他。她說:“我累點、苦點都沒什麼,隻是你一定要好好的。因為我會原諒你,而病人不會……”
“我要原諒她。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沒有她!”陳皓下定決心,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來,捧好玫瑰,剛向前邁了一步,就聽見妻子在高喊:“過來,這邊!”
他訝異地看到,門那邊進來一個瘦高個兒。陳皓使勁揉了揉雙眼,才看清那人原來是妻子的閨蜜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