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鵯鶋（bēijū，烏鴉的雅稱。）本是神鳥、祥瑞，吉祥的征兆。

隻因貴妃的一句戲言：“烏鴉頭上過，無災必有禍。”

鵯鶋族成了人人喊打的災星。

霧靈山大火燒了三日，守護了人族千年的鵯鶋族化為灰燼。

五年後，我成了貴妃最信任的貼身婢女。

我攛掇她捅死來使的鄰國公主、射穿新科狀元的雙腿、火燒國師的府邸。

後來戰亂四起，災禍不斷，國之大廈將傾。

貴妃反倒成了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禍國妖女。

我親手送她和皇帝歸西。

可是，這些還遠遠不夠償還我的滅族之痛。

湯穀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出，皆載於鳥。

鵯鶋族逢亂必出，本是神鳥祥瑞。為世人平戰亂、避災禍。

可皇帝寵妃栗貴妃卻說：“什麼吉星，它們一族每次出世，就有天災人禍，怕不是災星！”

從此，鵯鶋成了給人們帶來災禍的不詳之鳥，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萬民請旨除去鵯鶋族，還百姓安定。

鵯鶋被滅族那日，我拿著從阿姐那裏得來的10文錢，去鎮子上買糖人畫。

我回來時，火光已經衝上了雲霄。

目睹族人被烈火吞噬的慘狀，火焰熊熊，煙霧彌漫，我不在火裏，卻置身於地獄。

我想衝上去，想要去救他們，身旁的芸娘緊緊拉著我。

她渾身顫抖，眼中滿是淚水，仍使我無法掙開。

她看向我的眼神充滿悲戚和擔憂，仿佛在告訴我要冷靜下來、要護自己周全。

我明白她的用意，可內心卻無法接受，淚水模糊了視線，那一片紅火閃耀的地方永遠刻在我心裏。

再次被噩夢驚醒，明明疲憊卻無比清醒，再難入眠。淚悄無聲息流下，心被一陣陣的敲碎，好疼。

父親、母親、姐姐、......，我一定會手刃仇人為你們報仇雪恨！

2

今天的太陽很毒，我提著餐盒站在大殿外。

大殿裏，當朝英明神武的皇上正陪著嬌豔無雙的栗貴妃試菜。

一道道膳食被皇上拂袖摔碎：

“一群廢物！連個讓貴妃滿意的點心都做不好！”

一個接著一個廚娘被拉出大殿。

他們被抹布塞住了嘴，我的耳邊隻能聽到板子拍在人肉上時發出的沉悶聲。

都是上了年紀的廚娘，二十大板下去，不死也殘。

似乎更熱了。

輪到我時，我低眉順眼地跟在領路太監身後。

我不敢抬頭東張西望，目之所及鎏金卷耳瑞獸香爐的獸嘴頂蓋之上，靜靜地泛著白色的香煙，嫋嫋如縷不絕。

領路太監跪在我身前舉四個手指發誓：“皇上陛下、貴妃娘娘，奴才對天發誓，這個跟前頭的都不一樣，絕對新奇！”

栗貴妃已經沒有了試菜的心情，正地靠在貴妃榻上。聞言也隻是懶懶的，意興闌珊：

“哦？有多不一樣？”

“啟稟娘娘，這個奴才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娘娘見了一定會眼前一亮！”

“呈上來吧！”

一旁侯著的太醫驗過無毒後，我雙手舉起冰碗，向前膝行。

以雙手做托盤，供栗貴妃品嘗。

第一口，栗貴妃皺起了眉毛。

皇上的臉色也隨著陰沉了下來，殿外的侍衛等著皇上一聲令下隨時將我拉出去。

我作出怯懦畏懼的樣子，將碗往後縮。

栗貴妃白了我一眼，示意身側的大宮女接過冰碗。

“這是什麼，如何做的？”

我惶恐伏地：

“回......回稟娘娘，此物無名，是奴......草民在古書上看到的，米泔浸瓊枝菜，曝以日。頻攪，候白洗，搗爛。熟煮取出，投梅花十數瓣，候凍，薑、橙為膾供。”

“不錯，確實新鮮！你叫什麼名字？”

“是。回稟娘娘，草民名叫春草。”

“以後就跟著本宮吧！”

皇上大悅：“賞！都賞！”

“謝皇上隆恩！謝貴妃娘娘隆恩！”

我跟著領路太監離開大殿。

原來領路太監是禦前總管的徒弟：德勝公公。

怪不得他敢在皇上和貴妃麵前耍寶發誓。

德勝公公得了獎賞，對我的態度熱絡了幾分，囑咐了我很多宮中生存之道，

我一一記下道謝，分別時給德勝公公塞了一個荷包。

德勝公公立馬喜笑顏開：

“春草姑娘好好服侍貴妃娘娘，往後你的福氣大著嘞！”

我適當露出受寵若驚的笑。

深宮重苑，我獨自走在長長的宮道，幽闃和寂寥一步步牽引我走向深淵。

左邊衣袖下的胳膊，在層層包裹下，仍滲出點點血跡。

跳動的痛感，一脹一脹，牽連著身體每一個部位，目眩，頭昏。可是我卻全然感受不到，惟有興奮將我裹挾。

3

在鳳鸞殿的每一日，栗貴妃都要用我做的點心。

我換著花樣給她做生津解渴的飲子、點心。

隻是這點心如何變換，都必有瓊枝菜在其中。

栗貴妃喜歡我的手藝和方子，卻並不重用我，不許我近身。四個大宮女日日輪流來我這裏學習做冰飲。

我也不藏拙，一五一十地教給他們。

漸漸地栗貴妃便打發我去花房侍弄花草，將點心的事宜交給四個大宮女。

我就每日送一束鮮花到栗貴妃的寢宮。

一開始栗貴妃並不在意，直到皇上來看貴妃時誇了句：“貴妃好雅興”，又送了大批名貴花草過來，貴妃才再次召見了我。

我剛跪下迎麵就一個花瓶朝我頭上砸。

枝葉的鋸齒和瓷器碎片劃破額頭，鮮血順著鬢角流淌，我行了個大禮，規規矩矩地跪伏在地。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用花勾引皇上？”

我大駭，連連磕頭：“娘娘這是何意？縱使給奴婢一百個膽子，奴婢也不敢生出這樣的癡心啊！”

栗貴妃把玩著護甲，並不叫我起身：

“抬起頭來，給本宮看看。”

一張麵色蠟黃、五官平平的臉映入栗貴妃眼簾。

這是她第一次正視我，很是驚訝：“怎麼這般醜？”

“娘娘恕罪，奴婢這是胎裏帶來的營養不良，奴婢不是有意要汙娘娘的眼睛！”

她嫌棄的情緒毫不掩飾，我慌張辯解：

“娘娘，奴婢近來苦學藥理，給自己配了個抹臉的膏藥，等奴婢塗上兩旬就能有極大的改善。”

從栗貴妃的寢宮回到住所，我一邊給額頭上藥，一邊回想。

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栗貴妃的臉。

典型的鵝蛋臉，柳葉眉，雙瞳秋水，朱唇貝齒，麵若芙蓉。明明入宮多年，眸光依舊透著小娘子般的無憂無愁。

曾幾何時我阿娘阿姐也是這般明豔照人。我們鵯鶋族也個個都是男俊朗、女嬌美。

縱使心底翻湧著無盡的恨意，我仍舊麵無表情地將瓊枝花磨成粉末。

兩旬後，我頂著一張光潔無瑕的臉再次拜見了栗貴妃。

栗貴妃俯身，瑩白如玉脂的纖手掐住我的臉，漸漸收緊。

護甲掐進肉裏，我疼出了淚花，卻一聲不吭。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臉幾乎要裂開了的時候，栗貴妃才鬆開了手。

她臉色陰沉，反手又給了我一耳朵：

“你有這等本事，為什麼不早早獻給本宮？”

臉頰疼的幾乎麻木，嘴角也緩緩滲出了一抹血跡，耳朵一陣一陣的轟鳴。四個大宮女的視線都聚集了過來，用一種看戲的目光看著我。

“娘娘饒命，奴婢也是第一次做這個東西，怎麼敢讓娘娘的玉體受到任何損傷，隻能鬥膽用自己的臉先試過，若是沒問題才敢獻給娘娘！”

“哼，算你識相！那就呈上來，以後你就不要再用了。”

“娘娘，紫英姐姐昨日就找奴婢拿了，說是呈給娘娘了啊！”

原本在一旁看戲的紫英瞬間慌了，她噗通跪到地上。

“娘娘饒命！奴婢沒有！奴婢真的沒有！她汙蔑我，是春草她汙蔑奴婢啊娘娘！”

栗貴妃有兩大逆鱗，一是皇上更寵愛別人，二是有人的容貌比她更盛。

紫英在栗貴妃身邊伺候了十幾年，可是這十幾年的主仆情，哪裏比得過自己的容貌重要？

看著紫英較往日豔麗了幾分的年輕臉蛋，再看看自己眼角的細紋，栗貴妃氣急：

“不自知的腳蹄子，你就算塗了靈丹妙藥也無用！”

紫英挨了十大板，被貶去做粗活。

4

我頂替了紫英的位置，每日為栗貴妃保養皮膚。

鮮花美人作配，皇上來鳳鸞殿更勤了，流水般的獎賞送進來。

栗貴妃愈發信任我，我成為了她身邊的掌事宮女。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數著日子等待機會。

中秋節時，鄰國派使臣送來了賀禮。

還帶來了一個消息，鄰國公主正在來的路上。

第二天給栗貴妃梳妝時，我一臉愁容。

栗貴妃欣賞著自己鏡中完美無瑕的臉，問我怎麼了。

“我是心疼娘娘呢！我聽德勝公公說這個鄰國公主是來和親的。娘娘您說後位空懸了這麼久，皇上獨寵您還許您住鳳鸞殿，不就明擺著告訴天下人您就是皇後娘娘嗎？現在來個鄰國公主不是欺負娘娘嗎？”

栗貴妃出身鄉野，既無母族庇佑，又無皇子傍身。而鄰國來使的目的是為了共同對抗燕國。

這樣的情況，如果聯姻，鄰國公主怎麼會屈居人下。

栗貴妃愈發陰晴不定，常常無端發火。

她用得上我，我說話中聽，事事為她考慮，她自然不會懲罰我。

那受罪的便是另外三個常在她眼前晃的大宮女。

秋分這日清晨，栗貴妃還未醒。

我讓竹影、霞飛、芸萱三個宮女去禦花園采集露水，三人不情不願地去了。

栗貴妃醒後，我伺候她早膳時問道：

“德勝公公說皇上最近很喜歡禦花園的崔菊。娘娘可要親自摘一朵放在鳳鸞殿裏，皇上見了肯定十分高興娘娘的用心！”

栗貴妃不懂風雅，靠著容貌和率真奪得皇上多年的寵愛。且她不喜花草，鳳鸞殿又有專屬的花房，所以栗貴妃從沒來過禦花園。

但她記得皇上那句“貴妃好雅興”。

我說：“菊花是高潔孤傲之花，帶太多仆從反倒不美。”

栗貴妃便摒退了宮女太監，隻帶著我朝菊園走去。

路上碰見了竹影三人采集露水。

栗貴妃想要上前，卻被我攔住：“幾位姐姐采露水是給娘娘做美顏丹，露水有靈，為了效果更佳，我們還是避開吧”

從旁邊繞路時，正好聽到芸萱的聲音：“我要瘋了，我們什麼時候幹過這樣的活啊！”

竹影：“就是啊，下等宮女才幹這樣的活。”

霞飛：“聽說娘娘以前就是個秀才的女兒，估計連這宮裏最下等的宮女都比不上。”

竹影：“霞飛！”

霞飛頓覺失言，連忙閉嘴。

暗處的栗貴妃卻氣得不輕，當即就要出去發作了他們。

“娘娘您冷靜，咱們摘崔菊要緊。”

栗貴妃卻拂開我直接衝了出去，正好沒聽到竹影的那句：“你們覺不覺得娘娘的脾氣越來越大了？”

看著突然出現的栗貴妃，三人驚作一團，立馬跪地求饒。

栗貴妃照著三人的心口，給他們一人一腳。

三人被踹地趴在地上起不來，而竹影在看見我的瞬間，就想明白了今日的一切，她不再求饒，反而質問我：

“春草妹妹，我們姐妹四人究竟是何原因得罪了你，你就這麼容不下我們。”

我沒有回答她，因為栗貴妃又踹了她一腳：

“春草日夜為本宮憂心，你們的背叛卻是本宮親耳所聽，這樣都能說是春草陷害，本宮看不到的地方，你們又是怎麼排擠春草的？”

我險些沒笑出聲。

三人每人二十大板，連帶著紫英也被拉出來補了十大板。

然後一起打包丟到了辛者庫。

辛者庫有自己的“牢房”，又臟又臭、爬完臭蟲的柴房裏，竹影被單獨關起來。

她趴在地上苟延殘喘，屁股上的肉已經模糊了，我一步步走近她，直到腳尖挨著她的臉。

我蹲下身子，細聽她虛弱的聲音：

“......無冤無仇......不怕遭報應......不得好死......”

我冷笑，好一個無冤無仇。

“那三個蠢貨聽不懂，你聰明，你聽得懂。我讓你死個明白。”

“六年前，你教過栗雨綿一句話，你記得嗎？”

我一字一頓，清晰吐出：

“烏鴉頭上過，無災必有禍。”

“你的竹馬不中意你，娶了一個鵯鶋女子，你恨透了鵯鶋族。”

“是你散播的造謠，你那三個蠢姐妹都是你的幫凶。那場大火，你在高台上笑。”

我看見了，我全都看見了。

高台上的人一個都跑不掉。

報應？不得好死？

我早就該死了，又怎麼會怕自己不得好死，我就是來拉你們進地獄的。

笑話，我怎麼會怕報應？

要是真有報應就好了。

5

在瓊枝菜的作用下，栗貴妃情緒越發不穩定，精神時刻緊繃著，對宮女太監非打即罵。

有一批宮女是世家女選秀進來的，背景比她這個貴妃更顯赫。

宮女挨了打，第二天在朝做官的父兄就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告到了皇上麵前。

皇上頂著壓力隻罰了栗貴妃禁足兩個月，挨打的宮女也放歸回家了。

栗貴妃一貫裝出來的好名聲就此毀掉。

“不過是個宮女，身份再貴重，又哪裏越得過娘娘你呢？”

“而且皇上才罰了兩個月，皇上心裏有您，這是在護著您。”

“該不會是鄰國公主要到了，皇上怕娘娘傷心，故意支開您？”

栗貴妃還是第一次被皇上懲罰，兩個月見不到皇上，鳳鸞宮的宮女太監更是見了栗貴妃如老鼠見了貓。

栗貴妃孤立無援，在瓊枝菜和即將失去皇上的恐慌加持下，幾乎變成一隻驚弓之鳥，對我的信任轉為了依賴：

“他們都離開本宮，就你對本宮不離不棄。”

“娘娘，奴婢這一生都隻認您為皇後，就算皇上下了聖旨奴婢也不會認那個鄰國公主的。”

鄰國公主，皇後，聖旨。

我日日用這句話安慰她，她本就不清醒的大腦被這三個詞侵占。

在禦花園為鄰國公主大擺接風宴時，栗貴妃還在禁足。

皇上看著態度謙卑的鄰國公主很是得意，意氣風發之下想到了自己那可憐的貴妃。

他大手一揮，便讓德勝公公跑一趟鳳鸞殿，宣讀聖旨解除栗貴妃的禁足。

可是德勝公公“說過”皇上要封鄰國公主為後。

聖旨剛讀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栗貴妃就像瘋了一般，推開德勝公公就朝禦花園跑去。

這是她第二次來禦花園，第一次是“聽說娘娘以前就是個秀才的女兒，估計連這宮裏最下等的宮女都比不上。”

“秀才的女兒連最下等的宮女都比不上”

和鄰國公主巨大的身份差異對比，讓栗貴妃瘋魔。

皇上看到栗貴妃，很是高興。揮手讓侍衛不要攔著貴妃。

還暗想德勝公公動作夠快，要賞！

可是栗貴妃直奔鄰國公主的席位，將鄰國公主嚇了一跳。

“貴妃，不得無禮！”

皇上訓斥的話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所有人都沒看清她是如何掏出的匕首，眾目睽睽下刺進鄰國公主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