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山神君有一早死的心上人,而我是他想念心上人時捏出的泥巴替身。
我們的兒子九十六歲那年,他的心上人聚魂歸體。
兒子推開我:「我才不要一個泥俑當我的母親!」
我自請離開。
他嗤笑一聲:「有一天,你會回來求我的。」
沒想到真被他說對了。
多年後,我又跪在神殿前,隻為見他們一麵。
1
三月初,春去春又還,春寒料峭。
我站在神殿門口。
「父君說得沒錯,你會回來的。」
年約七八歲的小荒神站在我麵前,一臉盡在掌握的了然與得意。
縱然已有一百歲,他仍與我離開時無異。
絲絲縷縷地寒氣從四周湧進,粗糙的薄布衫上鮮血淋漓,我單薄的身子在風中晃了晃。
他琉璃色的眸子似乎看出穿一切,淡淡落在我身上片刻,轉身往大殿裏走。
走了兩步,又歡樂地顛跑起來。
我舔了舔唇,嘗到些許血腥,忍著胸口處的疼痛跟上小荒神的腳步。
「父君,我娘她回來了!」
「你說得沒錯,她果然會回來!」
一時間,殿中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或鄙夷的,或淡然的,或譏誚的。
然而最上座的男人目光灼灼。
撲通一聲,我跪在殿上。
他笑裏得意,「小泥,你會回來的,我說過的。父君不會騙你,她吃過了人間的苦,就會知道這裏的好。」
小荒神背起手,大方地開口。
「娘可是拚命與三隻仙虎廝殺,一步步走回來的!」
「看著你這麼拚命要回來的份上,我便不計較你拋棄我們那麼多年的事啦!」
要見孟山神君,須得親自闖過三虎陣。
那三隻畜牲都是東海惡獸,凶猛至極,無數地精凡人全都死在其利爪犬牙之下。
能活著來到孟山神君麵前的人少之又少。
我看了一眼自己幾乎抬不起來的左邊胳膊,鮮血染紅整個袖管,雙腿也被撕扯下不少肉,一路走來皆是歪扭蹣跚的血花。
所以神君很滿意。
我舔去嘴角溢出的血腥,「神君說過,能滿足闖過三虎陣的人一個願望。」
在他期冀地目光裏,暈眩的腦袋重重磕在地上。
暈倒之前,咬牙說出自己的願望。
「還請神君賜藥,救救我的丈夫和......女兒。」
2
幽幽醒轉時,見一修長人影立在床邊。
神君一身青衣氣質如鬆,墨發懶散披在身後,猶見仙人。
「你醒了,睡了兩個時辰呢。」
神君語氣溫柔。
屋內陳設正是昔日住過的,窗邊一枝臘梅還吐著花苞。
一切如舊。
可我無瑕去看那些細節,忍著身上的疼痛起來,因左手無力,一時摸空又狼狽地跌下床。
神君蹙眉,「小泥......」
話音剛落,一道小小身影突然闖進來,懷裏抱著一枝黃梅,邀功似地看著我。
在他開口前,我又重複了暈倒前那句話。
小荒神麵色一僵,急忙去拉扯神君的袖子,語氣帶著哭腔。
「父君,你不是說過她會回來好好過日子嗎?怎麼還是這樣?」
神君麵色陡然一冷。
他低下頭,目光落在我那張平靜的臉上。
「小泥,荒已經摘梅討好你,別把自己鬧得下不來台。」
說著,一隻手放在我的肩上,語氣微緩:「如今荒月已經回到西海了,你還是神殿的女主人。」
換作從前,我會因這話而感到欣喜。
如今卻再無法在我心裏掀起波瀾。
我怔然,「在下泥俑之軀,不敢當此身份,還請遵守諾言賜藥。」
屋內沉默片刻。
神君沉沉看了我片刻,口中吐出一股濁氣。
他眼裏還是幾分不解。
「我們一切都好。」
「當初你怎麼就偏要離開呢?」
3
我提出離開那天。
孟山所有人都很震驚。
我與神君的不睦雖早已窺見,可令他們震驚的是我提出離開的時機。
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樣,早早去陪荒月帝姬賞梅,與她喝了兩盞梅子茶,聊了她在人間的事。中午,我陪小荒神查看了沙漠之地的降雨,他因雨神多降了五兩的雨而鬧了幾嘴,卻被我哄好了。
甚至回去時,還給看門的三仙虎喂了一餐。
如昨如往。
可到了第二天一早,我便心平氣和地和神殿的兩位主人提出離開。
可我提出離開的時機不對。
因為在這之前,我有兩次離開的機會。
一次是在發現自己是泥俑,還是替身時。
與神君相伴百年,雖是侍女,卻與他生下一個兒子,取名荒,人稱小荒神。
小荒神活潑可愛,頗有神君的風範。
我在神殿人人稱羨,哪怕還是無名五分,卻已是神殿默認的女主人。
直到一天閑逛時,無意間打開了神君從不向外人展示的密室。
滿殿的泥俑,皆形態如一,容貌如我。
是我,也不是。
可我能感知到自己與它們是一樣的。
神君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他坦然:「她是荒月帝姬,掌管西海,曾與我有婚約。」
百年前蛟龍禍世,她在與蛟龍對抗時被打散魂魄,再無蹤跡。
而我則是他想念荒月帝姬時,所捏的泥人之一。
他微微頷首,語氣涼薄又驕傲:「小泥,你是這些泥人裏最像她的那一個。」
我因他的一滴情人淚而化形。
這第二次,則是在荒月帝姬的魂魄凝聚歸位那天。
所有人都歡喜,我也歡喜。
孟山神君被授天命之前,就在西海洞崖修煉,與荒月日夜相見,心意相通。
世人早就知道他們是一對。
我想反對,又有什麼用呢?
我也在慶幸,幸好我與神君有一個兒子。
我對這一切,始終心存幻想。
直到我誤食了一隻荒月帝姬從人間帶給他的梅花糕,他將我推倒在地。
「那是你有資格吃的嗎?」
侍女春芽來勸,說不可以對母親這樣無禮。
他哭了,「我才不要一個泥俑當我的母親!」
我的夢,忽然就醒了。
4
我是神君的情人淚所化。
一顆心都壓在神君身上。
可我始終是一個替身,荒月帝姬歸來之後,與她站在一起時,她看著我,我看著她。
一模一樣的臉,可泥巴還是不如皎月華光耀眼。
我對她心懷愧疚。
用著她的臉,和她的心上人在一起這麼久,讓她成了三界的笑話。
所以我再忍忍,委曲求全,那些欠她的應是要還的。
提出離開的前一天,我摘了一枝梅花,小心翼翼插進窗前的花瓶。
出門時聽到荒月帝姬的女使抱怨:「帝姬的梅花,都叫她摘了,泥人不是沒有心嗎?怎就貪成這樣,什麼都要霸占呢?」
旁人低勸:「帝姬說小泥愛摘就摘,容不得你置喙。」
「我就是心疼帝姬罷了。」
我看著瓶中臘梅,幽香縈繞。
從睜眼時我就知我愛梅,天然的親近,如今卻恍惚得不知真假。
我是承載了神君的思念所化。
所以不是我愛梅,是帝姬愛梅。
我並非我。
離開那天,以前交好的兩個侍女小姐妹來送我,哭得稀裏嘩啦的。
我沒什麼好給她們,便給了她們修煉要訣,若她們能早日飛升也是好的。
神君麵色如常,仿佛我早就該說這話。
「離開了就不要後悔。」
我點點頭,這神殿沒什麼屬於我的,我提著裙子一步步下了台階。
穿過半山的雲霧時,小荒神站在那裏。
他已有九十多歲,卻還是七八歲的模樣。
他說:「此去人間,別用那張和荒月姨姨一樣的臉做壞事,壞了她的清譽。」
荒月帝姬擒魔斬蛟,法力無邊。
我又點點頭。
「你說得是。」
隨後與他擦身而過,與仙虎們告別,它們盤踞在白雲石上不願理人。
小荒神與神殿皆化成一個黑點,我踉蹌了幾步,摔了兩個石階。
爬起來時腳下卻越來越快。
我狼狽地離開了生活了百年的地方。
5
可後來每次想起那一天,我都覺得無比慶幸。
離開之後是新生。
可如今,我卻再笑不出來。
因為我世間唯一的摯親,如今性命垂危,等著孟山的神丹救命。
我沉默半晌,給了神君一個答案。
「在這裏,我不是我,也沒有我的位置。」
神君微微蹙眉,似乎想到什麼,兀地笑了一聲,「原來你是吃醋了。」
我搖搖頭,想要辯解。
可他又說:「我已原諒你,隻要你願意留下,這裏永遠有你的位置。」
這是他給我的一個台階。
可我何錯之有呢?
我一陣無力,隻能放棄與他爭執那些,平靜道:「神君,在下的願望並不是這個。」
「娘,你怎麼能這樣呢?」
伴隨著小荒神的不滿,神君臉色一黑。
畢竟我以前不是這樣,有了台階,我就順著台階下來。
哪怕我並沒有錯,我也會低頭。
如今的泥人好似生出了三分傲骨,變得讓神君有些陌生。
他臉色一變。
冷冷笑道:「想要藥那就再跪兩個時辰,這兩個時辰裏,你隨時可以放棄。」
他帶著小荒神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來時春雨剛過,滿殿陰寒,冷與疼交織在一處,雖早已疼得沒知覺,可身體還是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眼皮也變得十分沉重。
我重重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來。
自己不能睡。
來的時候,土地公公拿了丹藥給我的丈夫和女兒服下,那是太上老君不要的殘次品,他的好友沒忍住偷藏了兩顆。
他們還能再堅持兩天。
還在等我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