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心慌意亂,腦子裏不停嗡嗡作響,手心腳心浸滿了汗,見現場亂成一片,投資人罵罵咧咧,擼起袖管四處追打銀行負責人,銀行員工如臨大敵,個個唯唯諾諾,狀若呆鵝,心中又是憤怒又是懊悔,狠命拍打著腦袋,怎麼倒黴衰的,就遇上這等禍事。
銀行不敢報警,而是派出一名副行長出馬,為縮在牆角的負責人脫了困;那副行長幾個健步,跨上了會議桌,兩手不停揮動,勸說眾人冷靜下來,聽他通報最新的解決方案。
眾人見他相貌堂堂,中氣又足得要命,幾句話就把噪雜聲壓了下去,便安靜了下來,該副行長見鎮住了場子,不由露出一絲得意,說卓行長已經拍了板,為了銀行的聲譽,為了保障客戶的利益,銀行決定先行墊付該款產品的本息,但要簽訂一張補充協議,那就是完成墊付的客戶,要承諾在收到原融資方的兌付後,同意銀行從自己的帳戶上,劃走同等額度的資金。
這相當於銀行承諾了剛性兌付,眾人頓時鬆了口氣,這回大夥都多留了個心眼,對銀行單方麵的承諾要求落到實處,就地討論兌付時限、權責義務,以及其他細節,折騰了大半天,一份補充協議反複修改調整了七八回,最終通過雙方的認可,眾人這才簽了。
李叔回家後,將投資理財的遭遇告訴了林姨,林姨一聽好幾十萬差點要不回來,惱怒異常,張嘴就罵李叔是貪財遇到鬼,老都老了,還險些被騙走棺材本,李叔本就耿耿於懷,見妻子不但不理解,還專挑他最痛的地方下嘴,兩人大吵了一架,林姨氣得搬去店鋪裏過夜。
俗話說,人在倒黴時,喝口涼水都可能引起胃下垂,這話不偏不倚地應驗到李叔頭上;銀行承諾五個工作日內完成兌付,再一次落空了,李叔鬱氣衝腦,心頭怒火騰騰燃起,扔下早點鋪的生意,拎著擀麵杖闖進銀行大堂。
來過內部辦公區數次的李叔,徑直闖向副行長辦公室,兩名保安跟在身後邊追邊喊,他拿著擀麵杖,一路敲擊各辦公室大門,高聲喝罵銀行背棄承諾,並將那一紙補充協議高高舉在手裏,保安追上李叔,架著他就要往外攆,李叔拚命抵抗,抱著牆角不鬆手,終於驚動了那名副行長。
副行長斥退了保安,客氣地將李叔請進辦公室,裝做耐心地聽取情況,隨後撥通了電話,叫來產品部門經理吳天儀,吩咐她將李叔領去自己的辦公室,查詢兌付進度。
吳天儀是個四十左右的北方女子,單鳳小眼,濃眉闊腮,麵相不善,她也不給李叔讓座,拿起補充協議看了看,又舔著口水翻動客戶名單,與已收到兌付的客戶簽字表格比對,邊看邊在嘴裏不停地念叨。
翻完最後一頁,她抬起小眼,在補充協議的權責條款一欄用力敲了敲,“李讚軍,李先生,你顯然沒看懂補充協議,這上麵寫得清清楚楚,你在本行存款達到兌付本息金額及以上,才有資格獲得提前墊付,可你沒有啊,這五天你幹啥去了?”
李叔一愣,拿起補充協議仔細推敲,“什麼意思?我還要再存三十五萬,才能讓銀行提前墊付本息,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不是天下,是銀行和客戶間的契約!你沒同等金額作財力證明,銀行憑什麼提前墊付,萬一原融資方最後清算破產,銀行就白墊這筆錢了!現在隻是要你們再存一筆錢進來,這都看不懂?”
李叔這才明白,那複雜的協議背後,又是銀行借機設下一個拉存款的坑,他止不住憤怒,又見吳天儀態度生硬,一口公事公辦的形式主義腔調,怕她欺負自己年老無能,便將那份簽字的客戶名單搶到手裏,見五十多個投資人姓名旁,已有一多半簽了字,他指著簽字表問:“這不對啊,我記得這兩個投資人,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全額將存款買了理財產品,哪還有錢再存一筆相同金額到你們銀行,你蒙誰呢?”
吳天儀翻了翻小眼,將簽字表又奪回手裏,將那兩人的信息拿去比對,陰陽怪氣地回道:“嗯,文化不高,記性倒好,沒錯,這兩名客戶確實也沒再存錢到我行,但已經得到我行的墊付......”
李叔見她承認了,立即反問,“既然是同等情況,你墊付的原則是什麼?按什麼標準?這先後次序到底是怎麼回事,究竟誰說了算?”
吳天儀將簽字表和客戶清單撂在一起,豎在桌上抖抖齊,往電腦邊一甩,露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文明社會,請你自尊自重!什麼標準,誰說了算,這就不勞你來問了,問了也白搭!我這麼跟你說吧,銀行的借記卡和信用卡,按什麼標準分級,這墊付次序也就按什麼標準。怎麼,沒聽懂?沒文化真可怕,沒文化也敢理財?”
李叔氣血上湧,瞪眼衝她吼道:“沒文化也是客戶,你說的標準我不懂,我就問你什麼時候把我的理財錢還給我?”
吳天儀脾氣更大,麵對這個滿頭白發的老人,她既無尊重之意,也毫不示弱,騰地從座位裏蹦了起來,指著李叔冷笑道:“聽不懂,就不要學人家理財,人家幾百萬幾百萬的買產品,哪個不是銀行的VIP和黑鑽客戶,優先墊付是按資產規模來的,你那三十來萬,連個屁都算不上,還大大咧咧跑來維權,丟不丟臉?一把年紀了,利息都算不明白,當銀行是搖錢樹,想訛就訛啊!”
“話我撂給你了,墊付早晚會到帳,早晚的問題,銀行現在忙著找孔自立和融資方解決問題,哪有空管你這點屁事!我說句真心話,你這種老頭,三十幾萬回農村去還能自保,留城市裏哪夠花,分分鐘送給醫院去了。行了,事兒交待清楚了,回家等著吧!別跟武鬆打虎似的,喝三杯低端白酒,就敢往寫字樓裏闖,下次再這樣,我直接報警了......”
吳天儀喋喋不休,她用刀子般的嘴,反複傷害這位老人的尊嚴。
李叔眼前冒出金星,一陣頭暈目眩襲來,隻覺得全身力氣散得幹幹淨淨,擀麵杖落到地下都不知道,一股寒意侵襲到他的全身,刺痛他每個毛孔,每寸肌膚;他從未想過,自己的年齡、存款和社會地位,都會被這個尖酸刻薄的中年婦女,肆無忌憚地作為反複淩辱他的理由,一生低頭做人的謙卑和順從,以及最後那一點點尊嚴,在刹那間被徹底否定、擊潰和撕碎。
他忽然明白過來,並非眼前這個女人,在用嫌棄的目光和惡毒的口吻鞭撻自己;其實,是那個階層、那些精英,那些執掌權柄、自詡尊貴的人,在肆意地製訂規則,將人分成三六九等,他們躲藏在角落裏,貪婪地玩弄著人性的弱點,操縱著手掌裏的資源,從無數具瘦骨嶙峋的身體內,掏出殘存的膏脂,填入他們欲壑難填、黑洞般的大嘴裏。
昏昏沉沉地離開銀行後,李叔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家的,他的臉色慘白,尤如被八四消毒液漂白了多次的抹布,難看到了極點,林姨見他眼神呆滯,如魂魄離身一般,全身失去了陽氣,趕緊扶他回到屋裏,端了杯熱茶喂給他喝。
李叔將銀行裏的經曆,完完整整地說給了林姨,隨後便緩緩起身,回到房間躺下,他對林姨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覺得好累,隻有躺下去,我才不覺得冷......”
這一躺就成了永遠,端來晚飯的林姨,嚇得將飯碗跌落在地上,因為李叔正用力睜大雙眼,身體僵硬地抽搐著,嘴邊流下連串的白沫,兩手死死抓著床單,仿佛正在與死神角力。
曾倩聽完這番話,悲從中來,再也壓抑不住情緒,抱著林姨放聲痛哭,親生父母的冤死還不知何時能報,而厚待自己多年、恩重如山的李叔,又突然撒手人寰,這幾乎擊潰了曾倩內心最後一道防線,她這時才發現李叔有多重要,這個不擅言辭、習慣了低眉順眼的男人,一直為了一個承諾守護著她,直到他自己的生命終結,可她非要到此時此刻才明白,原來卑微的平凡如此不凡,無聲的關懷有多麼可貴。
黃賢斌歪歪扭扭地駕著電動車闖進了醫院,他一個急刹從車上跳下,任由電動車滑倒在一旁,鬆開下巴上的扣繩,隨手將頭盔扔得老遠,他遠遠瞧見了在急診室門口垂淚的林姨,這個高大的漢子,忍不住放聲痛哭,撲倒在李叔的遺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