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村(一)
天快亮了,林中草木的輪廓慢慢清晰起來。但天空卻沒有通透的意思,灰蒙蒙的,仿佛一塊從厚到薄的臟抹布。鳥似乎也不多,隻零零散散偶爾有一兩處叫聲傳來。
張問溪拄著一根枯樹枝走在林中,雙眼四處掃視,眉頭似乎皺了起來。
在他身前,徒弟李大壯正牽著紅繩,搖著銅鈴,領著五具麻木僵硬的屍體默默前行。兩人五屍在厚厚的落葉層上走過,踏出了一條窄窄的小道。
“誒師父,等會我去打兩隻鳥來吧,總啃饅頭麵餅怎麼受得了……我記著我搭袋裏還剩點鹽巴呢……”
“閉嘴!看路。”張問溪一句話就把李大壯憋了回去。他依然不停地四處張望,聲音裏透出幾分煩躁之意。
李大壯聞言也不敢再說什麼,搖著銅鈴又邁開了步子。
出了林子是一片荒草,草色斑駁雜亂,盡頭處隱約現出村落的輪廓。
張問溪指了指那個方向,李大壯會意,拉起屍體往那邊走去。
他們在半人高的草叢裏艱難跋涉,如同趟過渾濁的河水。天色又放亮了些,遠處的村子卻仿佛籠罩在一團霧氣之中,依舊讓人看不清它的真容。
越接近村子,張問溪的臉色就越凝重。李大壯看著他緊縮的眉頭和伸進搭袋裏握住法器的手,也收斂了心神,一步一步走得規規矩矩。
“師父,我怎麼感覺心裏涼颼颼的?”李大壯四處看了看,壓低聲音問道。
“看來你小子也還不算太呆。”張問溪斜斜瞪了一眼,“你看這村子所在,山北水南,極陰之地,偏生還在低窪處,西邊緊貼著斷崖,唯一陽氣旺盛的東邊又有這麼一大片林子……你說這像個什麼?”
李大壯朝師父所指之處看了兩眼,試探答道:“像個……坑?”
“什麼坑?”
“墳坑……哇師父你可別嚇我!”
“不成器的東西,天天跟死人打交道還怕個球!”張問溪指指那幾具屍體,吹胡子瞪眼睛地罵起來,“再說你忘了咱們是吃哪碗飯的?就算那裏邊有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也應該是它們怕我們!”
張問溪一振衣袖,“你師父我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什麼陣仗沒見過!別說是些陰煞之氣,就是百八十個綠毛僵屍圍在跟前,為師也不帶眨一下眼睛的!”說完邁開步子,雄赳赳氣昂昂道:“腿腳放利索點,咱們從旁邊,繞過去……”
李大壯翻了個白眼,搖起銅鈴跟了上去。
沒走幾步,張問溪忽然又停了下來,對著草地上一塊大石頭喊道:“出來!”
他之前看似輕鬆隨意,卻絲毫沒有放鬆警惕。李大壯還沒反應過來,他就發現了石頭後麵有人。
“哎呦哎呦,沒留神衝撞了二位先生,莫怪莫怪……”說話聲響起,石頭後麵走出一個人來,“趕屍匠行走,生人避讓,這規矩我懂。這不剛尋思在這撒泡尿,一時子沒注意到二位老哥,莫怪莫怪啊。”
那人個子矮小,相貌普通,一張嘴卻是能說會道。他此刻賠笑拱手,一身痞氣還是遮掩不住。
“不打緊。”張問溪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又示意李大壯接著趕路。
“哎呦哎呦,可不敢再往前走啦!”那個小個子卻攔了上來。
“幹啥不能走?”李大壯搶著問。
小個子回頭望了望村後的山,努努嘴:“那,就那兒……山溝溝裏有瘴氣,厲害得很,牛都能毒死!”
李大壯一臉焦急地望向張問溪:“那咋辦呢……”
張問溪皺著眉道:“沒那麼玄吧?”
“哎,可不敢隨便試啊……”小個子連忙提醒,“去年就是有個挖藥的,不知深淺,以為自己能得很,結果糊裏糊塗死在瘴氣裏了。你們別不信啊……要不然我怎麼在這兒,還不就是怕有人誤闖進山,村長才讓我一大早就來村口守著嘛……”
見張問溪還在思索,小個子又指指天道:“我說兩位老哥,這瘴氣沒個兩三天散不了。太陽就快出來了,你們還是先別走了,到我們村裏歇一歇……趕屍匠我也見過好幾次,規矩都懂,您放心,有現成的地方給這幾位老爺休息。”
張問溪盯著小個子看了好一陣,才開口道:“那就聽你的。”
……
“哎呀,師父,你就是疑心病太重。你看這些鄉親們多好,有哪裏不對勁嘛……”李大壯跟在張問溪身邊,小聲嘀咕道。
這個村子看上去和他們到過的其他地方確實沒什麼不同,要說有不同之處,就是村民們對他們實在是太過熱情。
平日裏趕屍匠雖然受人尊敬,但也從沒見過有人主動前前後後幫忙安置屍體、打點食宿的,畢竟一般人對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還是本能地害怕。更何況這年月兵荒馬亂,一般的老百姓自己家能吃飽都不容易,哪還顧得上別人。
這個村子則完全不同。他們跟著那個小個子一進村,村長馬上就出來接待,安排人把他們領到村邊一間大屋,安置好屍體,打理好床鋪,又讓人回去做飯,說是要盡一盡地主之誼。
能吃上熱乎飯睡上安穩覺,李大壯開心得很,張問溪卻是時時刻刻都在小心提防。
“你什麼時候能動動腦子?”中午在去村長家吃飯的路上,張問溪終於回答了徒弟的疑問。
悄悄落下帶路人一小段路,張問溪低聲道:“你沒看出來那些忙前忙後幫咱們的人做起事來好像太嫻熟了嗎?屍體放在什麼方位,窗戶要不要遮起來,哪些東西不能放屋裏……他們都懂,這不是很奇怪嗎?難道他們經常做這些事?還有,我總感覺這村子有股奇怪的味道,像屍氣,但又不是……總之,等會心思放活絡點,多留點神……哎來了來了,你走得有點快哈哈……”
然而這頓飯也沒有什麼特異之處。山禽野菜、粗茶淡飯,村長、他兒子,還有六七歲的孫子都在,女人們留在廚房,六十來歲麵色土黃的村長灌了幾杯酒便關不住話匣子,跟張問溪東拉西扯談神論鬼,唾沫星子飛得滿桌都是。一切都再正常不過。
李大壯忽然耳朵動了動,站起身來打了個哈哈:“不好意思啊老叔,我解個手去。”
他挑起小指掏著牙縫,慢悠悠地走出堂屋,耳朵卻在凝神靜聽。李大壯一旦警覺起來,便異乎常人地機敏。
“娘,甲申哥哥真的好餓的,他都三天沒吃東西了,我要給他送飯去……”村長孫子春伢子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不行!娘跟你說過多少次,叫你不要到山裏去,你就是不聽……”這應該就是春伢子他娘。
春伢子開始哭鬧起來:“我就要去,就要去,甲申哥哥已經三天沒吃飯了……我就要去……”
一個老一些的婦人聲音響起:“賽花啊,春伢子要去你就讓他去吧,這孩子心善,見不得人受苦……就當積點陰德了……”
李大壯還沒聽全,春伢子就從廚房跑了出來,懷裏抱著一個小竹籃。
“師父,你跟老叔聊著啊。我看來時候路邊有棵酸棗樹果子結得挺好,我到那兒走走去,吃太多撐著了……”李大壯一邊喊,一邊悄悄地跟上了春伢子。
……
張問溪跟村長這一聊就從正午聊到了日頭偏西,其間村長讓老婆兒媳又煮了兩碟鹽水蠶豆,燙了一壺老黃酒,等張問溪回到放屍體那間大屋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推門進屋,一個拳頭迎麵打將過來,張問溪沒有防備,急急把身子一偏,讓過了這猝不及防的一拳,一道黑影擦著他竄出門去。張問溪提起閂門的木棒,一甩手擲了出去,正中那人的腿彎。那人身形頓了頓,張問溪衝出去時他已跑得遠了。
張問溪沒再去追,也沒驚動其他人,轉身走進屋中查看屍體。
五具屍體都還在,隻是有一具倒在了地上,躺在離門不遠的地方,看來多半是被剛才那人動過。
“難不成是來偷屍體的?可這普通的屍體能有什麼用?”張問溪把倒下的屍體搬回原地,讓其貼牆站好。
正思索間,李大壯回來了。他一進屋就反身關上了門,坐到凳子上連喝了三大杯茶水。
“師父,真的有古怪!”李大壯氣還沒喘勻就壓低聲音迫不及待地喊道。
“我這兒也有古怪……算了你先說。”張問溪也坐了下來。
“我瞧瞧跟著春伢子,就是村長他孫子,進了趟山。”
“什麼,你進山了!山裏不是有瘴氣嗎?”張問溪驚道。
“沒到瘴氣在的地方……哎呀師父你好好聽我說完……今天吃飯的時候,春伢子在廚房說要給一個叫什麼‘甲申’的人送飯,說是三天沒吃東西了,他娘不讓,然後估計是他奶奶說了兩句,就讓他送去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張問溪忍不住又打斷李大壯。
“這不是重點……我老感覺那孩子身上有股僵屍的味道,就悄悄跟著他進了村後頭那座山,然後您猜我發現什麼了?”
“有屁快放!”
“嘿嘿,那兒有個山洞,洞裏還有人!我估摸著那洞是通向什麼隱秘地方的,那人是守洞口的,小孩跟著他拿個火把進去了好半天,我就在那兒等啊等,等小孩再出來的時候送飯的籃子已經空了……那山上的蚊子可真毒嘿,看給我咬的這一手大包……我也沒敢過去看,萬一裏邊人多呢?我又在那附近繞了繞就回來了。”
……
村子另一邊,村長家。
“狗寶啊狗寶,還說你是個福將,福你媽個鬼哦!差點壞了我的大事!”下午才把自己喝倒了的村長此時沒有一點醉態,他在堂屋中不停踱步,大聲斥罵著那個坐在凳子上揉著腿的小個子。
狗寶,就是先前把張問溪師徒帶進村的人,也是剛剛被張問溪用門閂砸傷腿彎的人。
“我看他帶了那麼多死人,一時心熱想搞兩個嘛……誰曉得那個老龜兒子會在那個時候回去……我這是,這是好心辦壞事嘛……”狗寶揉著腿彎,小聲為自己辯解。
“好了好了,我曉得了,你再敢不聽我的指揮自己瞎搞,老子打斷你的腿!”村長的氣似乎消了些。
“那他們那五個死人就不要了?”狗寶又小心翼翼地問道。
“要,當然要!不過老子要的不是五個,是七個!”村長背著手,一雙眼睛映著燈光,在眼縫裏轉來轉去。
狗嘴子驚了一驚,緩過神來後眼裏放出凶光,“要得!要得!”
……
第二天,張問溪找到村長,問他山上的瘴氣什麼時候能散,村長說帶他到空曠處望望看。一行人往村口走去,卻遇見了一瘸一拐走在路上的狗寶。
“哎呦大兄弟,腿怎麼了這是?”李大壯一見狗寶便喊了一嗓子。
“別提了,昨天被狗追,跌了一跤!”狗寶罵罵咧咧地啐了一口。
村長瞪了他一眼,“你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整天遊手好閑,也沒見你好好幹過什麼事,盡給村裏丟臉!”
村長發話,狗寶便不再言語了。
走了一段上坡路,幾人來到了村口那片草地。
“看那兒,有點霧氣的地方,那就是瘴氣了。”村長指著村子南邊那座大山說道。
“那範圍也不大啊……”張問溪道。
“看起來沒什麼,到跟前可毒得很,你們現在進去就是去送命,要不我怎麼非得留你們呢?”
張問溪幹笑了兩聲,轉開了話題:“村長啊,我看村裏好像也沒什麼良田吧,但似乎大家生活都還不錯……無意冒犯,我就是好奇。”
“這有什麼冒犯不冒犯的!我們村的田地隻拿來種口糧,大頭全在山裏呢。”村長笑嗬嗬的,神情憨厚和善。
“這麼說這山裏藏了寶貝?”
“哪有什麼寶貝,不過是些稀奇的藥材、木材還有毛皮罷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靠山吃山嘛!”
張問溪也嗬嗬地笑起來,眼睛裏卻有光芒閃過。
剛剛他看得分明,整個極陰地勢的中心就是那片瘴氣所在之處,陰煞之氣不斷往這個“大坑”裏聚集,又流動到瘴氣所在的“氣眼”。正常情況下,陰氣到了氣眼之後就應該往外擴散,又回到廣闊天地之中去。但那座山上的氣眼卻十分詭異,陰氣到了那裏不但沒有消散,反而不斷堆積,不斷壯大,森森然仿佛鬼域。
……
“你說什麼,春伢子又給那牲口送過飯?什麼時候的事?……昨天下午?吃飯那會?”傍晚時分,村長在自家廚房裏對老婆大發雷霆。
“這娃兒怎麼就這麼強呢?”村長搖搖頭,歎了口氣,“不對,昨天下午……那趕屍匠的徒弟……”村長忽然想到了什麼,急匆匆地跑出門去。
“那兩個趕屍匠多半是發現山裏的秘密了!”村長到狗寶家找到狗寶,麵色陰沉得像是要滴出水來。
“啊!那咋辦呢?”
“慌什麼,要是他們真的發現了,他們就更不會走了……我還為怎麼處理他們傷腦筋呢,要他們真敢進山裏,事情倒是好辦多了。”村長冷冷地笑起來,“幾十頭牲口圍住,一口一口也能把他們啃死。那兩個趕屍匠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活著出山!”
聽著這些,狗寶不禁縮了縮脖子,似乎想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