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人屍
1
1912,湘西,某個大山腳下的小村落。
其實也算不得村落,因為從五六年前開始,這裏就隻剩下了五戶人家。
田地連年欠收,賦稅不減反增,就連山裏的野獸都出來欺負人。年輕力壯的早早都出去討生活了,便是一貫有心無力的,也咬著牙紮著褲腰帶拖家帶口地搬了出去。
老百姓的死活,老天爺不管,官老爺不管,一年連著一年的天災人禍,逼得命賤如蟻的人們沒有絲毫活路可走。
偌大一個村子,如今便隻剩下了至貧至弱的五戶。不聞雞鳴不見狗吠,到晚上黑漆漆就如一座鬼村。
然而,命運似乎還嫌其殘忍體現得不夠淋漓盡致,要將這些塵埃裏的螻蟻碾碎深埋到地獄裏去。
就在一個平淡無奇的清晨,山賊進了村子。
男人的身體被砍成幾截,麵容扭曲的頭顱被丟在路邊。女人被輪奸後刺穿心口掛在樹上,身上一絲不掛。繈褓之中的嬰兒被扔出去喂了野狗。老人們被推翻在地,然後被板凳和木柴砸得麵目全非。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那些人一旦決定從放棄自己的底線和人性,便從此無所顧忌,劫掠和虐殺同類往往無所不用其極。在那樣的末世一般的年代,他們躲進山中脫離人間,但一出來就是一場血腥暴戾的狂歡。
2
“我一定要滅了他們!”
這是新任縣長趙致安在扶著樹吐到腹內空空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如果不是進山采藥的老倌途經這個村子想討口水喝,趙致安和他的保安團恐怕永遠也不會知道這裏發生了如此恐怖的命案。
天漸漸地黑了下去,此時再無餘人的村子更加陰森暗沉。
“每個分隊出兩人負責警戒,其餘人先把屍體掩埋了。然後回城休整三天,隨我入山剿匪!”趙致安強忍著胸腹間翻湧的嘔吐感,麵色蒼白地下了命令。
保安團得令後立即動手,場間一片嘈雜。趙致安雖然年輕,但看起來已經在保安團之中樹立了威望。
就在這時,一道鈴聲從稍遠處傳了過來。
“什麼人?出來!”站崗的哨兵馬上發現了來人,遠遠地就持槍戒備。
“哎呀哎呀,老爺們饒命,不要衝動,我們隻是路過,路過……”樹影晃動,林中走出來一個幹巴老頭。
老頭身上是一件寬大的黃色袍子,背後背著一把桃木劍,左手一個古舊的銅鈴,右手一根紅色細繩,一直延伸到樹影之後。
“怎麼了這是……怎麼死了這麼多人?”老頭看見麵前的慘象,臉色有些發白。
“遭山賊了。”一個哨兵隨口回答。
“作孽呀,作孽呀……這麼多人,那幫家夥看起來老實,沒想到這麼狠……竟然下得去手……”老頭低聲喃喃自語,很快又回過神來,立刻閉口不說話了。
“哎呀師父啊,我早就跟你說前麵有人有人叫你換條路走,你就是不聽,這下好了吧?”林間窸窸窣窣,又走出來一個愁眉苦臉的年輕人。
“你們是什麼人?來這裏做什麼?”趙致安走了過來。
老頭回頭瞪了年輕人一眼,小聲道:“有人又怎麼了,咱們行得正坐得直,不偷不搶,有什麼好怕的?”然後又滿臉堆笑地對趙致安說,“老爺,鄙人張問溪,這是我徒弟李大壯。我們是沅陵那邊的趕屍人,途經此地無意間衝撞了老爺,還請老爺不要怪罪。”
“趕屍人?”趙致安愣了一下,“那……屍體呢?”
張問溪又躬了躬身子,說:“回老爺,都在林子裏呢。”
“趕出來看看。”趙致安神情充滿好奇。
“這個……”張問溪臉上有些尷尬神色,“還是不要了吧,畢竟死者為大……還是不要驚擾他們為好。”
“老東西,叫你趕出來就趕出來!拿那麼多廢話!”趙致安還沒說話,他身邊的副官卻是吼了起來。
“老七,喊什麼?”趙致安回頭瞪了一眼,叫做老七的副官立刻噤聲。
“老先生,我的部下不懂禮數,還請你多多包涵。”趙致安拱手致歉,“不過這裏發生了如此慘烈的命案,仔細檢查也是我等的職責所在,還望老先生配合。”
“唉,好吧……”張問溪歎了一聲,“不過隻能看,不要動手動腳的啊……”
趙致安:“……”
銅鈴搖動,紅繩輕拉,月光下現出了幾個僵硬的身影。
在紅繩那端,總共有六具屍體。他們披著樣式古怪的黑色鬥篷,把全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頭上戴著帶麵紗的鬥笠,透過麵紗還能見到額頭上貼著的黃色符紙。
趙致安圍著屍體轉了幾圈,臉上滿是興奮神色。
“原來這就是僵屍啊……”
張問溪卻是接話道:“不,這不是僵屍,是行屍。他們被我施了秘法,能夠跟隨鈴聲行走,除此之外與其他屍體並無區別。”
“他們都是同鄉,在廠子裏做工。前麵機器出了事故,弄死了六個人。山遙路遠,所以他們的頭頭就請我把他們送回家鄉。”
“行吧,行屍就行屍吧。管他什麼屍體,能自己走就是好屍體。”趙致安拍拍手,叉著腰說道。
這時村民屍體也被掩埋完畢,地上隻留下發黑的血跡。
“收隊。”趙致安喊了一聲,又回過身對張問溪師徒倆說:“老先生,現在天色已晚,不如隨我們回城歇息,等明日再趕路。”
張問溪麵露難色:“老爺有所不知,白天陽氣太重,術法很難起作用,所以我們趕屍都是晝歇夜行。我們還是不去打擾了,這就帶他們上路。”
趙致安卻是沒理他,對副官說道:“老七,護送老先生師徒進城。”
“是。”
3
縣長府中一個偏僻陰暗的房間,張問溪和李大壯師徒倆正坐在桌邊大吃特吃。
他們帶著屍體一路上盡走荒無人煙的山林野地,吃的都是又冷又硬的幹糧,現在有了一桌子大魚大肉,哪還管得了多少,放開肚皮就是吃。
“哎,師父,你說那小縣長把我們帶回來做什麼啊?”李大壯滿嘴流油,含糊不清地問。
“我怎麼知道。反正我們又沒辦法跑,那就等著唄,看他要把我們怎麼樣。”張問溪仰脖灌了一杯酒,又接著說:“他讓咱們吃咱們就吃,讓咱們睡咱們就睡,先過他兩天舒坦日子再說。看他那樣,肯定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咱們吃多少人家都小意思。”
“師父你怎麼知道他是公子哥?”
“你笨啊?你看他那副養尊處優的樣,雖然刻意遮掩,可身上穿的和嘴裏說的還是藏不住。”老頭又灌了一杯酒接著說,“而且你看他那些手下,那麼聽他的話。一個初來乍到的小縣長怎麼可能這麼快收攏人心?那些人肯定是他自己帶過來的……說不定他老爹還是個掌軍的人物!”
“嗯嗯嗯,師父你說得有道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我跟著師父就什麼都不怕……哎,雞腿倒是給我留一個啊……”
“你小子馬屁都拍不利索,出去別說是我徒弟……雞腿是我的……酒也別跟我搶!”
“那是我天生誠實單純不做作……給我留點……”
……
一排屍體直愣愣地貼牆站著,師徒倆搶得不亦樂乎。
與此同時,趙致安的書房裏:
“老七,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他們帶回來嗎?”
“卑職不知。”
“之前這裏的官府是不是進山剿過匪?”
“對啊,聽說去過好幾次呢。可那些王八犢子藏得太緊了,進山找了幾次愣是沒找著。到現在連他們老巢在哪都不知道。”
“關鍵就在這裏。隻要找到他們的藏身之地,肯定能把他們剿殺幹淨!”
“可這跟那個老頭有什麼關係?他一個外鄉人,怎麼會知道土匪窩在哪?”
“你還記不記得,那老頭看到村裏現場的時候說了什麼?”
“嗯……他好像說的是什麼……那幫家夥下手這麼狠……還有什麼看起來挺老實……當時我也沒怎麼注意聽……”
“對!”趙致安一拍巴掌,“這句話就說明他一定見過那些山賊,很有可能還知道他們藏在哪裏!”
4
依舊是一個陰森的夜晚,那座慘遭屠殺的小村落後麵的大山裏,一排人影在林間搖搖晃晃蹣跚前行。
張問溪走在最前麵,手中銅鈴搖動不止,有些暗啞的叮當聲在夜色中遠遠飄散開去。
在他身後,六個披鬥篷戴笠帽的身影被紅繩牽著,銅鈴每響一聲,他們就前進一步。一路安靜無言。
……
早些時候,趙致安提了一壇酒找到張問溪,請他幫忙進山尋找山賊老巢。
“老爺呀,連這裏本地人都不知道他們藏在哪,我一個趕屍的怎麼會找得到?”張問溪幹脆地拒絕了。
“老先生,你就不用再扯謊了。那天在山下村子裏,你說第一句話我就知道,你一定見過他們!”趙致安把酒放到桌上,盯著張問溪的眼睛說道。
張問溪眼神有些躲閃,擺擺手說:“老爺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我說句話就能聽出我知道他們藏在哪了?可我真的不知道啊,你叫我上哪給你找去?”
“先生!”趙致安說著竟是跪了下去,“我趙致安生長至今二十五年,連我爹娘都沒跪過。屠村的現場你也看到過,要是不早把那些禽獸剿滅,不知還會有多少人慘遭毒手!現在我求求你,求你念在百姓悲苦,幫我這一回。我也準備了酬勞,一百大洋夠不夠,不夠再加!”
張問溪沒說話,李大壯沒說話,靠牆站著的屍體安安靜靜。
長久的沉默之後,張問溪負手而立,長呼一口氣,似乎經過了艱難的心理鬥爭。
“你起來吧,我是知道他們在哪。我可以幫你。”
……
今天夜裏,張問溪除了穿著黃色袍子之外,也跟他趕的屍體一樣,帶上了鬥笠,圍上了麵紗。
他不發一語,搖著銅鈴牽著紅繩,在陰森幽暗的山林之中隻管埋頭前進。
樹梢上不時有貓頭鷹低低叫上兩聲,月光從枝葉的縫隙之中穿過,更添了幾分清冷氣息。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的麵前出現了一座簡陋的山寨。
破爛的大門前站著兩個睡眼惺忪的哨兵,他們看到有人過來,先是提起刀斧準備上前盤問,但看清來人裝束以後又擺擺手不做反應了。
“媽的嚇我一跳,老子還以為保安團打進來了,原來是他媽趕屍人。”一個刀疤臉的哨兵低聲對同伴說道。
另一個哨兵獨眼龍收起砍刀接話:“你還別說這些個老神漢成天成宿地跟死人待一塊,膽子還真他媽大。”
“嗨,人家是吃這口飯的嘛……反正曆來道上有規矩,不惹巫婆、不擾神漢,井水不犯河水……指不定哪天還得這些趕屍人給咱們收屍呐……”
刀疤臉和獨眼龍還在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張老頭和死屍們慢慢地靠近。
就在經過山寨大門的時候,兩具屍體突然晃了一晃,黑色鬥篷底下飛出來兩把匕首,直直甩向刀疤臉和獨眼龍的心口。
兩人隻發出一聲悶哼便倒地不起。
鬥篷笠帽掀開,跟在張老頭身後的哪是什麼屍體,分明是保安團身手最好的幾個大漢。而且,最前麵的“屍體”就是縣長趙致安。
趙致安從懷裏掏出一根竹筒,猛地一拉,一道火光衝天而起,然後在空中炸開,五顏六色的光閃了起來。
5
出發前夜,張問溪與趙致安細細商量了行動計劃。
“我三年前趕屍路過這裏,在山裏見過他們的寨子。綠林中人與趕屍人互不相擾,所以他們也沒為難我。但是現在可不好說了,他們有沒有挪窩不知道,會不會不再守老規矩也不知道,所以不能莽撞行事。”
趙致安捏了捏手指,說:“老先生,我知道你們看重那些老規矩,可這次是他們做得太過,你也不必有什麼負擔。”停了停,又說,“我打算帶幾個人扮成行屍,跟著你進山。大部隊分成幾個小隊,同時在山裏找。如果我們找到他們的老窩,我就發信號,各個小隊就會立即趕來支援。”
“那我師父的安全怎麼辦?那些土匪可是殺人不眨眼的。”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李大壯說話了。
“這個放心,那些山賊隻是藏得緊,並沒有多強的戰力。他們攏共也不超過十條槍,而保安團可是有上百號人上百條槍的。”趙致安充滿自信。
“好了大壯,你就安心在這裏看好屍首,趙縣長會保護好我的。”張問溪說了一句,李大壯便不作聲了。
張問溪給徒弟交代了任務,又對趙致安說道:“我要分心施秘法照看屍首,所以一路上要穿法袍戴麵紗,你們也不要跟我說話,隻管跟著我走。”
趙致安隻道是他怕被山賊認出而招致報複,也不以為意,一口答應下來。
於是,趙致安帶著幾個人,扮成死屍,就這麼跟在張問溪身後進了山。
……
煙花衝天而起,山寨裏立刻有人衝了出來,但一出門就被亂槍打死。
各個小隊有遠有近,看到信號便立即往這邊趕。
趙致安幾人且戰且退,時不時又放一槍,等著大部隊支援。
山寨的土牆頭,一個有槍的頭目遠遠看見了幾人的身形,眯著眼睛一槍打了過來。
這一槍瞄準的是趙致安,但他對此一無所察。
就在子彈即將射進趙致安胸口的時候,張老頭突然飛身一撲,擋在了他的身前。
子彈射進張老頭的身體,他沒發出一點聲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老先生!”趙致安回過神來,目眥欲裂。
眾人抬起老頭,飛快地鑽進了身後的密林。
麵紗掀起,趙致安卻發現那並不是張問溪,而是一個麵目陌生身體僵硬的老頭!
老頭身上纏著紅色絲線,額頭貼著符紙,身體冰冷沒有一絲活氣,分明是一具早已死了多時的屍體。
“這老頭……”趙致安倍感無奈,卻也有些釋然。
大部隊很快從四麵八方趕來,山賊們想逃跑,卻是正好撞上圍圓的保安團,一個都沒走脫。
……
第二天,趙致安回到城裏,張問溪師徒倆早已不知所蹤,隻留下一封書信。
“趙大縣長,我們已經走了,不用來送。
這次我動用行屍,插手人間爭鬥,已是違背了祖訓。就此拜別,我也不想陷得太深。
一百大洋我就不要了,拿了你書房裏兩個銅板,路上換碗茶喝。畢竟為了救你,老夫可是連自己師父的遺骨都賠進去了。
你也不必驚訝,這是我們趕屍人代代相傳的做法。等我死了,我這屍首也是要留給大壯祭煉防身的。
其實那天在村外,老夫老早就發現你們了,隻是看你一籌莫展,才出來給你送個機緣。否則老夫來去如風,你又怎麼會關得住我。
這幾日我也細細地看過你,你本性純良,亦有梟雄之姿。隻是江湖險惡,日後不管如何,還須好好護住這座城,也不枉老夫救你一命。
趙家小子,山高水長,後會無期了。”
6
又是一天傍晚,某處荒僻的原野,一老一少兩個人牽著幾具屍體,在銅鈴聲中慢慢前行。
張問溪走在前麵,時不時又咳嗽兩聲。
“師父你沒事吧?你說你也真是,這麼輕易就把師公用了……”
“咳咳……救人一命,也算不虧……三年陽壽而已,你師父我還死不了……”
“行吧行吧,你開心就好……哦還有,你是真的故意出去要幫他們?我感覺不像啊……”
張問溪轉過身來,嘿嘿笑了兩聲,說:“這你都信?我騙他的。他把我害得這麼慘,我當然要找找麵子……再說了,人活在世上,尤其是像小縣長那樣前途不可估量的,總要敬畏點什麼……不然會出事的……”張問溪仰頭望著漸漸黑下去的天空,目光深邃。
“行行行師父你說的都對……咱們還是快點走吧,要不然明天早上就找不到地方歇息了。”
銅鈴聲又響起,人和屍體在曠野中慢慢前行,走進深不見底的夜色。
月光灑下來,透過麵紗落在死屍的臉上。他們神態安詳,雖然還在趕路,但早已到達了天國,從此寧靜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