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異姓王夫君封我為正妃,卻夜夜宿在側妃房中。我的孩子在我膝下,卻巴不得母親另有其人。我終於死心,一副假死藥,我成全了他們。
——
“錦瑤,打明日起,遠兒就住在庭煙閣,由煙兒照顧。”
我握緊拳頭,低下頭。
“一切聽憑王爺安排。”
薛庭堔很詫異:“你的意思是......同意了?”
“嗯。”
誰都以為我不會同意的,包括我自己。
多麼諷刺啊。我是他的王妃,是他的患難與共的妻子。他卻要將我視如命的親骨肉,送給他的側妃。
——隻因為他的側妃李凝煙喜歡。
“煙兒生性純良,從不與你爭什麼,隻是想要世子而已。
“她為了世子,連絕嗣湯都喝了,你還要如何?!
“本王知道你舍不得,但我們以後還會有的。
“以後,我們還能生許許多多個孩兒。”
他怕是忘了,懷薛致遠的時候,他正帶兵攻打南鏡。
因糧草供應不足,我挺著孕肚,多地奔波收集糧草。生產時更是在軍營痛了兩天兩夜才得一子。
之後顛沛流離,禦醫早就斷言,將來子嗣艱難。
“你確定?”
薛庭堔猶有些不信。
我本和父親相依為命,隻是父親為了讓他早日得勝,戰死沙場。能受封王妃,靠的是八年鼎力相助,靠的是膝下唯一的世子。
“臣妾已讓春桃收拾好遠兒的東西。
“想來現下已經送至庭煙閣。”
薛庭堔突然沉默下來,眸光複雜地望著我。
半晌:“你莫要學京中門閥宗婦,耍些心機手段。
“否則......”
他沉著臉,甩袖離去。
他真是抬舉我了。
用婦人們的閑話來說,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若不是祖墳埋得好,嫁給了驍勇善戰的異姓王,這輩子連京都的門檻都摸不到。怎配與京中貴女們相比?
我坐到妝鏡前,抽開妝奩。
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其中藥丸,眼都不眨地仰麵吞下。
——我隻是打算,成全他們而已。
我出生時,爹娘盼著我知書達禮,給我取名張錦瑤,不要像父親一樣,武夫出身,除了練功就是一身的蠻力。
可是,我從小就不願意讀書寫字,就願意舞刀弄槍,在街坊鄰裏那片,我就是孩子王,比我長兩歲的庭哥哥都不及我高,不及我的身手。
他還老喜歡找我玩耍。
“張錦瑤,你有武力,我有腦子,咱倆就是天下無敵!”
一直到成親前,天下大亂。
我想推遲婚期,他還是這樣說:“張錦瑤,你有武力,我有腦子,你嫁給我,怕什麼?!”
我不怕嫁給他啊。
我是怕成為他的累贅。
廟裏的和尚曾斷言,他乃富貴相,必建功立業。
好在我的一身武力,還真有點用處。
我能在敵人重重埋伏下,將他救走,也能帶領士兵跋山涉水收集糧草,在從敵人的防線上把糧草安全送到,更能帶著遠兒隨軍,打仗時征戰沙場,停戰時照顧他的衣食起居。
那時我驕傲極了。
我的夫君真有英雄氣概。
王府?做王妃?不怕!
那時我真傻啊。
從前跟著夫君,他身邊的親信都尊我一聲“嫂子”。
“嫂子你做的飯真好吃!”
“嫂子您做的鞋子也太實用了吧!”
我單槍匹馬把被困的夫君帶回來那日,那群將士跪在我麵前,個個通紅著雙眼。
聲勢震天:“嫂子,末將來遲!”
進宮後,沒有人再喊我“嫂子”了。
領頭的公公向我行禮,喊我一聲“王妃”後,場麵尷尬地安靜了一瞬。
各色眼神往我身上淌了一遍,我本不是什麼聰明人,可突然明白,京中貴人多,連宮女都麵白唇紅,長得嬌嫩可人。
我不自覺地低頭。
顛沛流離八年,我的臉被驕陽曬得黢黑,還有我的雙手,上麵層層疊疊的繭,恐怕比這宮裏最卑賤的奴婢都多。
薛庭堔接旨納了側妃。
李尚書之女,李凝煙。
李凝煙進府前,薛庭堔握著我的手,溫聲細語地同我解釋:“瑤瑤,聖上讓我娶李尚書之女,來拉攏朝中大臣。
“李家在京城根深蒂固,能保住你的正妃之位,已經是幾番斡旋的結果。
“你在我心裏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如此說,你可能明白?”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隻是問他:“李家娘子長得好看嗎?”
薛庭堔笑著點點我的額頭:“沒有我的瑤瑤好看。”
他騙我。
李凝煙長得玉骨冰肌,連走路的姿勢,都是我學不來的。
她還比我小幾歲。
每每不如她的意,便紅著眸嗔怨地望著薛庭堔。
剛開始他還覺應付不來。後來他宿在庭煙閣的日子越來越多。再後來,就算來我房裏,也會由著她將他叫走。
有一夜,我看見李凝煙在月下撫琴。
薛庭堔斜倚在一旁,喝酒。
他眼底滿滿都是月光下的美人。
其實隻是如此,我不會想要離開。
那瓷瓶裏的假死藥,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使用。誰知是真是假,用完會不會有後遺症,或者我長睡不醒。
無論薛庭堔變成什麼樣子,這王府,還有——遠兒。
我懷胎十月,嘔心瀝血養大的孩子。
整個京城都在笑我粗鄙,不堪妃位的時候。他操著稚嫩的嗓音,一個個地反駁他們。
他最喜歡窩在我的懷裏,喊我“娘親,我最愛你了”。
然後奶奶地親我一口。
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大抵是從他進皇家書院開始。
我認不得幾個字。無法陪他讀書、練字,他便常常去庭煙閣找他的父王。
有一年他生辰,李凝煙送了他一把袖弩。
是她囑李家的門生,特地為他製的。
精巧絕倫,世上僅此一隻。
從此他常常將“李娘娘”掛在嘴邊。
我並不嫉妒遠兒與李凝煙走得親近。他是王府的世子。
未來總要與李家走動的。
唯有一次。
那天遠兒跑得太快,忘了裘衣,我拿著追過去。
還沒追上,見他跨進庭煙閣的大門,就開心地往前衝:“娘親!”
他與李凝煙抱了滿懷。
我想起生他的那兩個日夜。
軍營哪有婢女和接生婆,我任由下 腹收縮,咬著嘴裏的布條,聲嘶力竭,最終生下他時,滿身的血,滿嘴的血。
我哭了一場。血濃於水,我與五歲的孩子計較什麼?
直到李凝煙提出,要遠兒搬去庭煙閣,記在她這個側妃的名下。
“王爺,我知你忌憚父親,忌憚李家。
“我那麼愛你,怎麼忍心讓你為難?
“我是真心喜愛遠兒,隻要你將遠兒給我,這輩子我都不再生孩子!”
那個雷鳴電閃的夜晚,李凝煙當著我和薛庭堔的麵,喝下一碗絕嗣湯。
“王妃娘娘,你若真愛遠兒,就將他給我吧!
“我能給他整個李家!你能給他什麼啊?”
她捂著肚子,哭得撕心裂肺。
可我不願啊。
“一個孩子而已!
“給了側妃你也是正妃。
“張錦瑤,你到底要鬧成哪樣?!”
薛庭堔心疼地扶住李凝煙,疾言厲色。
我望著李凝煙痛苦的捂著肚子,是我錯了嗎?
我想留住自己的孩子,有錯嗎?
遠兒就在此時衝進來。
他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你根本不愛我!你不是我娘親!
“你什麼都沒有還要霸占我!
“你怎麼沒早點死掉啊?!”
轟隆隆——驚天一聲巨雷。
我跌坐在地上。
望著依偎在一起的三個人,我終於明白。
我錯了。大錯特錯。
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占了他們的位置,他們的孩子。我早就——該消失了。
服下藥的第三日,一向身體很好的我開始咳血了。
一眾太醫都聚集在庭煙閣,為服了絕嗣藥的李側妃診治,無人察覺到我的異常。
第五日時,薛致遠回來過一次。
見我躺在榻上,他沒有過來。
隻支支吾吾道:“母妃,你不要怪我。你以後還會有其他孩子。可側妃娘親,隻有我一個了。”
說完,拿著他的袖弩跑了。
我苦笑,就咳起來。
不想被婢女發現,幹脆將那咳出來的血,又咽了下去。
夜晚,薛庭堔也來了。他似乎想安慰我,居然脫下衣裳。
我用力推開他。帶著連連咳嗽。
“何處來的血腥味?”
沒掌燈,他看不清。
我穩住氣息:“臣妾月事來了。”
薛庭堔一滯,卻也不走,反倒來抱我。
“李側妃正虛弱,想來不願在王爺身上聞到我的味道吧。”
薛庭堔終於離我遠一點,卻又握住我的手。
“瑤瑤,看長遠些,無論如何,遠兒是你生的,永遠是你兒子。”
我不作聲。
他又說:“下月初帶你出府玩?”
“我想回桃花村。”我說。
“好。待本王有空......”
“我想回桃花村。”
薛庭堔大概是皺眉了。
“待明日遠兒正式過給凝煙......”
“好。”
我抽出手。
薛庭堔還想來握,外頭太監來稟:“王爺,側妃娘娘哭著找您過去。”
“去吧。”我攏好自己的被子。
薛庭堔看了我一會兒,沒動。
“王爺,側妃娘娘那邊......”外頭催。
“夠了!”
薛庭堔一聲嗬斥,起身穿衣。
我側過身,直到聽見腳步聲,才睜開眼。
薛庭堔早不是當年身量,如今的他挺拔又修長,可我望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小。
也不知為何,突然變成當年那個矮冬瓜。
“張錦瑤,你有武力,我有腦子,你同我一起玩,咱倆天下無敵!”
“張錦瑤,你有武力,我有腦子,你嫁給我,怕個什麼?!”
“張錦瑤,你有武力,我......”
不。庭哥哥,我啊,再也沒有力氣了。
我“哇”的一聲,吐出大口大口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