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律徒手握住我的刀,汩汩的血從指縫流出,滴答滴答。
“我將能給你的都給了,長清,你為何還是始終不肯回頭看看我!”
我後退一步,踉蹌著將刀丟在雪地裏。
如何愛呢?
舟山漫漫,我與他之間,隔了足足十萬忠義骨啊。
1.
大慶四年,羅摩大破我國門。
那是我父打的第一場敗仗,便是這一場敗仗裏,我母親,父親,兄弟,我程家三十二口,和江州十萬將士全部死在一場火海中。
唯餘我一人躲過這一劫。
我眼睜睜瞧著兄長的頭顱掛在城牆上,他的血似乎是流幹了。
可是他前日還在衝我笑。
當日隻聽聞,敵軍主帥是羅摩三皇子,人稱鬼將軍,江律。
慶帝連夜為我頒了一道旨意,封我為長清公主。
我的貴妃姑姑跪下來求了慶帝一遍又一遍,她將我摟在懷中,哭道:“皇上,兄長一家滿門忠烈,唯餘我這侄女一人,求皇上憐憫!”
我輕輕的握住姑姑的手,將她臉上的淚珠子抹幹淨。
我垂下頭去,長跪於宮門殿外,隻道:“臣女叩謝聖上恩典,必然不辱使命!”
慶帝降了,他要派我去和親與那三殿下,以庇佑我大慶疆土平安。
他膝下唯有一個公主,平日疼愛的跟眼珠子似的,他不舍得。
我知道,慶帝是欺負我沒有父親了,若我父還在,他必然不敢如此。
“程宴,是朕對不住你,可程家大義,你父為朕守了一輩子疆土,你就當為了這天下,為了大慶。”
原來他也知道,我父為他守了一輩子疆土。
我戴上了鳳冠,一襲紅嫁衣。
最後在我程家的埋骨地重重的磕了三個頭。
拜別我父兄,拜別我母親程氏。
此刻之後,再沒有程家女,唯有公主長清。
慶帝說,要討好三殿下,方能才有我大慶的活路。
送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外頭有好些牛羊牲畜,我知道的,在此刻我與外頭的牛羊牲畜並沒有什麼不同。
都是用來討好羅摩,討好三殿下的物件。
可到了別人的家裏,我又能活幾年呢?好一些,死在深宮大院裏,若惹得三殿下一個不高興,他即刻抽劍將我殺了,我又如何?
“公主,高興些,聽說三殿下受封了,羅摩皇帝封他為太子了!”
封他為太子,為什麼封他為太子?是因為殺了我父兄嗎,是因為殺了我江州十萬將士嗎?
我昏昏沉沉的靠在窗欞邊。
夕陽落下了。
2.
江律與我成親時,眾人遠遠的讓出一條路,我能感受到呼嘯的風和他身上的寒冷氣息。
“大慶皇帝竟還藏了一個這般漂亮的公主!”他輕輕摸著我的臉,戲謔道。
周圍一下子如同沸騰的水一般,歡呼起來,哪怕我並不是太子妃。
他隻封我做了個良娣。
若是這是真公主便是個天大的恥辱,可我不過是個冒牌貨罷了,良娣便良娣。
摩羅人個個生的人高馬大,許是太久不曾見過大慶來的女子了,江律與我成親,連皇祖母也出來瞧了瞧。
見到我,她蒼老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譏笑。
“阿律,這就是你的新婦?照皇祖母講,當日你那糊塗父皇就不該應了這合約,我羅摩什麼樣的女子沒有,非要娶她!”
皇祖母合上了杯蓋,意味深長的瞧著江律。
江律抓著我的手,抬頭明眸瞧著皇祖母,輕笑一聲:“祖母教訓的是。”
當夜他輕輕的撫摸著我的碎發,我討好的將臉貼在他的手掌心,蹭了蹭。
我是和親公主,我需得維護這一段來之不易的和平。
他眸中神色沉了沉,手掌捏住我的下頜,將我的臉轉了過來:“你這般作為,倒是叫孤覺得......你不像個公主。”
我心一頓,對上他的眼睛,隻道:“那像什麼?”
他在我唇邊嗅了嗅,淺嘗輒止般給予我了一個吻,而後又放開我,說:“像個妓子。”
像個妓子,像個妓子。
我父是兵馬大將軍,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兒,去歲時,我及笄,求親的人將家中的門檻都要踏破。
我記得當日大街小巷傳唱說,當世女子論誰好,天仙不及程小娘。
我脫了衣裳,露出圓潤的肩頭,靜靜的靠在江律懷中,嗤笑一聲:“不重要,殿下喜歡就好。”
他不說話,將我的衣裳為我穿上,搖搖頭,道:“不喜歡,孤不喜歡。”
他開了門,新婚之夜,獨留我一人。
我看向銅鏡的自己,原已然變了這般多。
翌日他送來了合身的衣裳,是一身素白長裙。
他上下打量著我,直到拿起那案幾上的簪子,為我簪上時,才露出一絲笑意。
“長清,很漂亮,不是嗎?”
我點點頭,為他點了一杯茶。
“我羅摩的女兒大都豪爽灑脫,長清,孤王會護著你,你不必害怕。”
我歪頭托著腦袋,笑了一下。
因為太子殿下很有意思,他昨日還說我像個妓子。
我垂眸,坐到他的懷中,隻說:“那就有勞太子殿下了。”
他摩挲我的手,良久,才道:“長清,不要學嬌嗔,你學的不像。”
我說他昨日怎麼走了呢,原來是我學的不像。
不愧是大將軍,連這都能瞧得出。
我微微端正了身子,將盞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他抿了抿唇,在我的唇邊落下一個吻,說:“長清,做你自己就很好。”
做我自己?
我哪還有什麼我自己。
3.
江律帶我進宮麵見皇後娘娘了。
我在內院溜達,江律陪著皇後,我知道,我隻是個良娣,是不配見她的。
我隨手吃了一塊點心,再想移步時,卻猛然發現有人踩住我身後的衣裙。
來人露出一個放浪不羈的笑容,與江律有幾分相似的麵容,他將我手中的糕點奪去,放在唇邊咬了一口。
這是江律的嫡親弟弟江淮。
“你好啊,小嫂嫂。”他將小嫂嫂咬的很重,眯著眼睛笑了起來。
“素來聽聞哥哥打了勝仗,娶了個極為漂亮的嫂嫂,如今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他向前一步,我退後一步,直到我沒了退路。
“你想如何,四殿下。”我靜靜的瞧著他能玩出什麼花樣。
他搖搖頭,嘟囔道:“不過是看看,哥哥待嫂嫂好不好罷了。”
那邊傳出來了幾分動靜,我冷眼瞧著他,不寒而栗。
江淮絕不是一個如同外界所說的閑人。
江律的聲音傳來,江淮輕笑一聲,附在我耳邊,道:“若是哥哥待你不夠好,來尋我也成,小嫂嫂。”
他側身從我身邊過去,宮女瞧見了,才喚了一聲四殿下。
江律牽著我的手,道:“四弟魯莽,有何衝撞,長清多見諒。”
一路無話,可我瞧著江律的臉色並不多好。
直到府中張燈結彩的掛上了紅燈籠,貼上了喜字,我才曉得,他是要娶太子妃了。
皇後娘娘說我卑賤,又是大慶女子,恐會沾染了皇家血脈,急為江律又定下太子妃。
我喝了酒,卻並非因為江律。
而是羅摩一遍遍說著大慶卑賤,大慶女子卑賤,大慶血統卑賤。
一遍遍說著我卑賤。
江律說就算娶了太子妃,也依舊會一直護著我。
可我從來不要他護著我,我隻要莫讓我大慶子民再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便已然足矣。
他大婚之日,四殿下翻過高牆來尋我。
他依舊穿一身黑衣,向我伸出手來:“小嫂嫂,三哥待你不夠好,依我之見,你跟了我吧。”
我扶著他的手站了起來,身上穿的還是當日江律喜歡的素白長裙。
“你不要命了嗎?敢到這裏來。”我喝了酒,不夠清醒。
“嫂嫂,怎麼就這般篤定,最後登基的人會是他?”
我笑笑,這個人,有野心的很。
比江律有意思。
4.
太子妃是丞相大人的嫡親女兒,生的很明豔。
太子妃初進府中,我這個做良娣的,自然是要去給當家主母請安敬茶的。
那日霜雪很大,她坐在最高處,一雙明眸似會說話一般,我不敢抬頭,直直的跪在地上,雙膝都沒了知覺。
可她還是不肯接我的茶。
“聽說太子殿下寵你寵的厲害。”
我搖頭,道:“自然還是太子妃與太子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起身將那一壺滾燙的水倒在我的手指上,捏住我的下頜,狠戾道:“你最好心中是如此想的!”
“孤王竟不知,太子妃好大的脾氣!”江律將那盞熱茶摔到了太子妃的腳下。
她手指顫抖,通紅的眼眶,喊道:“她不過就是個卑賤的大慶女子!我父是當朝宰相,你敢如此待我!”
可江律頭也不回的抱著我走了。
他將我的褲腳推了上去,內裏的雪白的腿已然凍的青紫,他問我疼不疼,我搖搖頭。
他拿著藥一點點為我暈染開。
眼前這個人是鮮活的,我不懂他為何會喜歡一個大慶女子。
我微微靠在他的懷中,送我來的姑婆講了,男人都是喜歡這一套的。
“你回去吧,回去哄哄她,不要下了太子妃的麵子。”我的手留在他的唇邊,衝他扯出來一個笑來。
那一定比哭還難堪,我知道。
“太子,你哄哄她,叫我以後在這後院裏也要好過一些。”
江律不語,在我背上的手摩挲一下又一下。
“長清,你在怨我。”
窗外還下著雪,暖爐燒的劈裏啪啦的,我的膝骨又熱又癢。
我依舊不去看江律的眼睛。
我怕有什麼東西被我撞破了,溢出來。
外頭風鈴又響,江律離開這處院落。
我盯著外頭留下的一個個腳印,又重新被大雪覆蓋。
等著雪化,等著春來。
太子妃再沒找過我的不痛快,這已然很好了。
5.
皇太祖壽宴,在太子府內設了宴。
江律與太子妃坐在皇太祖身旁,我藏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
皇太祖很喜歡這個太子妃,親自為她簪了花。
我一杯酒下肚,卻聽,太子妃講:“太祖是不知道呢,這個太子府,藏著天大的秘密呢!”
太祖以為太子妃隻是玩笑,輕輕拍著她的手,直到她說:“大慶隻有一位公主,但公主的名字卻不叫長清,而是羲和。”
一時間我成了眾矢之的。
太祖愣了一下,厲聲道:“阿律,祖母早說過了,大慶人口中沒有一句實話,來人啊,將那賤人即刻拖出去打死!”